“嗬!”
巨浪咆哮翻滾,淹沒了被火蓮困在空中的啟賢。
他渾身透濕,原本打理整齊的發絲,也是胡亂的貼在臉頰上。
但這中年人仿佛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呼吸粗重,胸膛劇烈起伏著,眼眶近乎瞪裂,見鬼般的死死盯著前方。
啟賢雖是三品大羅仙,但常伴帝君身旁,眼力并非一般修士可以比擬的。
方才那白衣和尚身上迸發出的氣息,其道途之強悍,已經超越了許多教中長輩,恐怕只有清光子那種金仙中的佼佼者才有與之較量的可能。
此人絕非是尋常的大自在菩薩,無論是出自哪座須彌山,都必然是手握重權,深受真佛信任的存在。
似這般強者,居然冒著巨大的風險,跑到離北洲那么近的地方來行那見不得人的截殺之舉。
這事情本身已經足夠悚人聽聞。
但就在此刻,啟賢居然看見這尊大自在菩薩,就這么狼狽的被人轟下了蒼穹!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抬起頭朝天上看去,喉嚨火辣辣的疼,聲如蚊蚋。
剎那間,一尊偉岸身影緩步踏出了動蕩的寰宇,通體似白玉鑄就,不染分毫塵埃,身后是緩緩旋轉的玉輪,搖曳的飄帶蕩開了云霧,有金輝似細雨灑向這片狼藉的大澤。
僅是看上一眼,啟賢便感覺雙目刺痛,那種濃郁的壓迫力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仿佛在直視一方化作人形的天地。
大澤起伏,青火蓮臺重新浮出水面,猶如一葉扁舟,好似隨時都會被再次吞沒下去。
凈世尊者雙臂顫抖著抬起,手掌再次合十,身軀迅速穩定下來,昂首看向了天幕。
兩條道紋皆是流轉在其中,他看得真真切切,絕無虛假。
偌大的菩提教內,竟是無一人知曉,教中又多出了一尊大自在菩薩。
“不動尊王。”
凈世菩薩再次低聲頌念了一遍,臉皮輕輕顫抖,他堅如磐石的佛心,此刻漸漸開始松動。
青蓮上的火焰愈發微弱。
倒不是因為畏懼。
雖然剛才看似是他吃了虧,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凈世尊者在用對付仙家的思路去斗法,而短棍被攔下后,他又被那突然出現的道紋驚到,一時失了神。
他真正遇到的大難題,出在他的道途上面。
凈去世間污穢的火正當燃起,對方卻突然變成了一尊大自在菩薩,當污穢不再是污穢,凈世之火便開始動搖。
那細微的抽搐開始蔓延到了他的全身。
凈世尊者漂亮的雙手上,漸漸有青筋暴起,他瞳孔止不住的縮放。
“不,你心不在須彌,你不是菩薩,只是用手段坐上蓮臺的妖邪。”
“玷污我教佛光,你合該受萬世鎮壓!”
和尚身上的白衫狂涌起來,肌膚間的淡紅愈發明顯,整個人宛如要被燙熟了一般。
他座下的青蓮同樣開始燃燒,似要把這片大澤都蒸發而去,蓮臺上的青色開始緩緩消退,在這純粹火焰的煅燒下,逐漸化作了通透的無色玉蓮。
直到噗嗤一聲,他的瞳孔化作了兩縷升騰的白焰。
凈世尊者松開合十的雙掌,再次取出了那條短棍,當五指將其攥緊的剎那,烏黑的棍身上閃爍起金色的經文。
“降魔!”
他高高舉棍,做當頭砸下之勢。
巨大的虛影在其身后顯現,像那撐天的巨柱,朝著蒼穹中的白玉造物悍然壓去。
沈儀懸空而立,巨柱虛影上的經文如瀑布垂落,在他周遭形成了一道囚牢,形如薄紗,卻堅不可摧。
他伸出右掌,五指虛握,一條暗金色的禪杖匯聚在了掌心。
下一刻,就在凈世菩薩威嚴怒瞪的眼眸中,這具白玉身軀竟是消失在了原地。
和尚眼界余光瞥見了水面,隨即心中一驚,只見那還未徹底歸復于平靜的大澤中,不知何時竟是遍布如絲如霧的黑線,宛如一張擇人而噬的恐怖大口,令人心悸。
他反應迅速的持棍回頭砸去。
然而一條禪杖卻是早已揮了過來,在凈世菩薩手臂還未落下之際,狠狠的抽在了他的臉上。
咔嚓!
直至此刻,凈世菩薩才明白過來“不動尊王”四字的真正含義。
浩瀚力道讓他的顴骨瞬間塌陷下去,嘴唇更是被硬生生撕裂開來,血漿橫飛,這是躋身天道后塑造的皮囊,在那禪杖下卻是顯得如此脆弱不堪。
凈世尊者發出一聲低吼,哪怕受了傷,短棍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揮去。
然而下一刻,四只白玉手掌猛地攥住了他的雙臂和肩膀,將其死死按在了蓮臺之上。
沈儀神情漠然,再次悍然揮杖。
厚重的杖頭落下,狠厲的砸碎了和尚的膝蓋。
先打嘴,再打腿。
無色玉蓮上那純粹之火洶涌反擊撲來,僅是一瞬,便讓沈儀那潔白無瑕的玉身被灼的通紅。
待到火舌試圖纏上這尊白玉造物之際,他已經提著禪杖,再次消失在了水下黑霧之內。
就在凈世菩薩調整佛心的同時,玉虛寰宇也是在悄然間籠罩了這片大澤的每一處,換而言之,只要在這片寰宇當中,處處皆是沈儀。
“嗬!嗬!”
凈世尊者顯然也反應了過來,癱在玉蓮之上,來不及擦拭滿臉的血跡,迅速騰空,遠離下方漆黑如墨的大澤。
寄托于天道中的果位綻放光輝,其中積攢的劫力順著當初他曾經走過的那條大道脈絡灌入而來,迅速替他修補起這幅皮囊。
片刻后,和尚撐著仍舊血肉模糊,但已經勉強愈合的雙膝踉蹌站起來。
他喘著粗氣環顧四周,哪里還有先前的從容。
說實在的,對方的玉虛寰宇道果放在一眾金仙里,勉強也能稱一句上乘,畢竟對于仙家而言,有了轉圜的余地,才方便他們施展各種神通和靈寶,但畢竟需要外物輔佐,肯定算不得絕頂。
所以凈世尊者才會第一時間闖進去,這并非是冒失的舉動,而是為了不給沈儀準備的時間。
分明是無比正確的決策,可誰又能想到黑云里面出來的,并非法陣靈寶,而是一尊以肉身見長的菩薩法軀。
想要對付這種菩薩,就需要以各種手段去困殺,萬萬不可與之硬拼。
但現在搭配上這寰宇,便是又一次堵死了凈世尊者的思路,他一時間竟是感受到了些許茫然,不知該如何應對,只能先做防備。
與此同時,沈儀端詳著自己通紅的手臂,僅是被那純粹火焰舔了一口,便有被燒溶的跡象。
他略微抬眸,看向了遠處傷勢迅速好轉的和尚。
原來劫力還可以這樣用。
怪不得一群金仙都跳出了兩界,還是對凡間皇氣心心念念。
這斗起法來,拼的不就是誰的底蘊更深厚。
仙家與行者兩道齊修而成就出的通天道途固然強悍,在佛寶吃虧的情況下,還能壓著一尊成名已久的大自在菩薩打,但要是陷入僵持局面…道果中僅放了二十余萬劫的自己,顯然是要吃大虧的。
在這種情況下,抽身而走顯然是最好的選擇。
但要是讓這尊知曉這么多事情的菩薩回了南須彌,自身性命或許能保住,想要再繼續參與這大劫可就難了。
好不容易能插手東洲的事情,引起兩教的大爭。
他雖不知道重塑皮囊需要多久,可就算是三五個月,也足夠自己再做很多事情了。
念及此處,沈儀緩緩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一雙無瞳的白玉眸子里透出了幾分森寒。
下一刻。
一道白影再次從黑云中暴掠而出。
暗金色的禪杖直直朝著那白衫和尚的光頭劈去。
可凈世尊者畢竟在紅塵中行走了這么多年,經驗何其豐富,先前是因為不了解情況,措不及防之下才吃了大虧,如今有了準備,又怎么會在同一個坑里跌倒兩次。
他倏然抬頭,抬手一揮,甩出了先前那串佛珠,緊緊套住了突然襲來的禪杖。
隨即身上的白衫上同樣顯露經文,衣袂揚起,遮住了沈儀的視線。
凈世尊者再次揮動短棍,毫不留手的朝著對方肩上砸去。
二品斗法,在于算計。
這一次,顯然是這位玉宇真人急了,那便是自己勝了一手。
但就在這時,凈世尊者的臉上卻沒有露出喜色,反而神情微變。
在明顯要吃虧的情況下,身前之人居然完全沒有退避的意思,反而干脆撤手松開了禪杖,徑直欺身而來。
“你以為你能唬到貧僧?”
凈世尊者什么沒見過,怎么可能中這般小伎倆。
他眼角掠過猙獰。
勝就是勝,負就是負,一飲一啄皆有定數,只要算明了一切,又怎會畏懼。
剎那間,短棍落在了那白玉造物的肩上,卻沒能如凈世尊者想象的那般,一棍砸碎這具法軀,僅是讓其肩骨和胸膛上瞬間布滿裂紋。
下一刻,一枚重拳兇戾的轟碎了凈世尊者的下頜,而后又是四條大臂轟然肘在了他的身軀上。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和尚連帶著座下的蓮臺一起倒飛了出去。
待到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凈世尊者有些忌憚的朝前方看去,這不動尊王果位的強悍程度,實在是讓他有些咋舌。
在失誤的情況下,又吃了佛寶的虧,竟然還能與自己強行換了個重傷。
蠻子!
凈世尊者摸了摸破碎的下頜,身軀戰栗著起身,隨手一握,只見先前還屬于沈儀的那條禪杖,現在已經被佛珠套了過來,穩穩被其攥在掌心。
收回了這件佛寶,他心中大定,對方若是不舍得棄了這身皮囊,現在就該轉身而逃了,只要進入此般局面,自己有的是手段鎮壓此獠。
凈世尊者還未想罷,眼皮再次發跳。
只見沈儀稍微揉動了兩下肩膀后,不僅毫無逃離的意思,甚至都沒有調動劫力去修補法軀,稍稍抬眸看來,身形再次消失在原地。
這瘋子…凈世尊者感受著那如狼般的眸光,心跳驟然加速,想也不想的回頭揮出禪杖,果然又是迎上了襲來的六枚重拳。
就算是擁有不死不滅之能,也沒有哪個二品會這樣揮霍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劫力。
再這么來兩遭,光是修補法軀的消耗,都快比得上一次重塑了。
況且,對方壓根沒有給自己修補的余地!
凈世尊者心中終于生出了退意,此子行事完全不計較得失,壓根不似尋常的金仙和大自在菩薩,仿佛沒長腦子似的。
他倒飛而出,祭出凈世之火,強行逼停了那白玉造物。
但并沒有趁機抽身,而是扭頭看向了空中那半死不活的身影:“你方才聽聞了不少事情,貧僧送你歸去,你應該知道怎么做。”
話音未落,那束縛著啟賢的火焰重新化作蓮花模樣,不僅沒有傷他,反而將他馱起。
啟賢本以為自己今日已是必死之局,哪里想過還有這般變故,當即便是欣喜若狂回道:“請菩薩放心,晚輩必然在教中揭穿此獠的真面目。”
說罷,他狼狽的趴在蓮臺上,直直朝著大澤外掠去。
白玉造物緩步踏出了火焰,布滿裂紋的身軀微微發紅。
他朝著遠方看去。
啟賢仿佛感受到了那抹目光,驚恐回頭,卻是什么都沒看見。
等到他收回目光的剎那,瞳孔里竟是突然多出了一雙修長矯健的腿,他戰栗著抬眸看去,對上了一雙無瞳的玉眸。
“玉宇前輩…你知道的…我,我是帝君座下的行走…”
咔嚓一聲悶響,讓這求饒話語戛然而止。
沈儀將右腳從那破碎的顱骨中提了出來,重新朝著先前的方向看去。
凈世菩薩漠然對視而來,借此時間,他已經將劫力灌入了掌心的木魚當中,下一刻,這木魚化作了七八丈高的模樣,他冷笑一聲,從縫隙中走了進去。
霎時,偌大的木魚徑直貫穿了長空,近乎呼吸間,便是要掠出這片死寂的寰宇。
這件木魚,乃是凈世菩薩從躋身二品開始,便一直淬煉的佛寶,現如今已然完成了八淬,雖非對敵之物,但護身效果卻是令人安心。
有此物在,他想要回南須彌簡直輕而易舉,壓根沒必要在這里和那小子白白耗費劫力。
凈世尊者透過木魚,只見漫天黑云緊跟不舍的追趕而來。
他不僅沒有慌亂,眼中還露出一抹稍縱即逝的譏諷。
伴隨著簌簌破空聲,一道白虹如離弦之箭,自那黑云中爆射而出,連續撞在木魚上,卻皆是不出意外的被輕易彈開,宛如在撓癢癢一般滑稽可笑。
三淬的仙劍?
凈世尊者終于沒忍住咽下喉嚨中的血漿,嗬嗤嗬嗤的笑出聲來,他要是能死在這種玩意兒之下,干脆也別再重塑皮囊了,免得于世間丟人現眼。
就在這時,他突然聽見黑云中傳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終于舍得放棄了?
凈世尊者朝著上方看去,自己這一歸去,便是對方再也逃脫不得的大劫。
正當他準備收回目光時,卻隱約聽到了云中又響起了一道清澈的嗓音。
“平天下。”
凈世菩薩愣了一下,突然感覺到了一絲古怪。
天上濃郁的云層好似突然靜止了下來,也不再追趕,可他心中的不安卻愈發劇烈起來。
“救蒼生。”
又是一句不輕不重的呢喃,談不上豪氣沖霄,更像是略帶了幾分無奈,但卻猶如雷霆般貫穿了和尚的耳朵。
他臉皮發麻,直勾勾的盯著前方。
黑云匯聚,化作一道頎長身影,青年平靜的立于木魚前方遙遠處,脖上掛著的血玉微微晃動,血色如巖漿般蔓延至了整件華美玄裳上,赤黑二色的長衫隨意的揚起,讓那謫仙般的道君身上平添了幾分森寒殺機。
沈儀斜提著無為劍,認真看向凈世尊者,薄唇輕啟:“護道紅塵。”
當這個四個字落下的瞬間,蒼穹中有雷霆貫穿青空,天光驟白,轟鳴聲震蕩而出。
待到雷聲消散,天地萬物皆靜,只剩下他手中的仙劍發出的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