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剛剛歸來時,靈虛子一則是還在想著菩提教那群和尚,自家小徒不能就這么平白無故的沒了,暫時沒有別的心思。
除此之外,他也確實是和旁人一樣,有些在意沈儀的出身根腳。
這年輕人曾拜在了一頭六翅蠶蟲的門下。
如今誰收了他,不就等于是把自己拉低到了和妖修一個檔次,說出去屬實是有些丟人。
況且,他清光師兄造下的孽,卻半點因果都不愿沾染,反倒讓他靈虛洞來兜這個底,如果就這么應下來,豈不是無端又矮人一頭。
到了混元大羅金仙這個層次,連生死都超脫了,在意的除了無上大道以外,無非也就是這點清譽名聲了。
但現在情況卻不同。
便是逍遙自在慣了的金仙,要么是實在沒辦法的,剩下的哪個會希望被教主看輕。
靈虛子也不例外。
但那大徒兒的所作所為,真的讓他看不到半點希望。
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有膽識且不缺實力的年輕小輩,居然自己送上了門來,著實讓他有些心動。
通常來說,若無別的原因,很少有金仙愿意半路收一個臻至三品的修士為徒,說的直白點,就是很難再養熟了。
畢竟到了這個修為,怎么可能沒有師承脈絡,今日他能背棄師門,改投別處,明日也就能背棄自己。
但這位太虛真君的情況卻不同…對方是被滅門了,故此才無依無靠,且逃脫以后,仍舊想著替師尊報仇,端的是有情有義。
在這么多優點的襯托下,那區區做過蟲妖弟子的些許污跡,便也顯得不起眼了。
至于云渺說靈素遇難之事和對方有關,先不論這位大徒兒滿心想要拋開責任,說出來的話有幾分可信。
退一萬步來講…
靈虛子悄然瞥了這年輕人一眼,自己現在需要的也就是個替靈虛洞征伐爭鋒的人選罷了,并不求真的養出一份師徒恩情。
“先跟我回去吧。”
靈虛子揮了揮拂塵,祭出祥云將沈儀托起:“既然入了為師門下,以前那些登不得臺面的手段,如非必要,還是少用些,仙家便要有個仙家的樣子。”
他說的便是那太虛之境。
身為三仙教金仙座下弟子,斗法也就罷了,趕個路何須藏頭露尾,著實失了些大氣,讓旁人恥笑。
“弟子明白。”
沈儀輕點下頜,隨著老人駕云而起。
曾經還在南陽寶地內時,曾想過的白衣勝雪,仙風道骨,如今終于成了現實,不止成了所謂的仙家,還是正兒八經的金仙座下弟子,哪怕見了三清教主,也可以徑直稱一聲師祖。
這身份,放眼整方天地,都能算得最上等。
沈儀靜靜看著腳下的祥云,透過著云霧,下方是狼藉的神州大地,兩者一同映入視線,他略微覺得有些反胃。
“呼。”他閉上眼眸。
終于是在北洲站穩了腳步,自己這條性命也算保住了大半。
但最重要的,還是有了接觸到那不死不滅的大法的機會。
很快,靈虛子便是帶著沈儀趕回了半落崖。
當看到沈儀身影的剎那,在崖間等候的云渺真人,一顆心瞬間沉入了谷底。
他果然沒有猜錯,師尊這次離山,就是專程為這蟲妖弟子撐腰而去。
現在將人帶回來,其意味也不言而喻了。
云渺真人悄然咬緊牙關,若換做之前,他并不會對此事有太大的異議,但自從接觸上了幽瑤之后,情況便有了變化。
很明顯,從立太虛真君祠那次就可以看出,此人絕非他想象中可以收服的助力。
而師尊最近又對自己有頗多不滿,這蟲妖弟子若是拜入了靈虛洞,無疑會嚴重影響到自己大弟子的地位,甚至有取而代之的趨勢。
可無論再怎么抗拒。
云渺真人也只能眼睜睜看著沈儀落下。
他努力揚起唇角,嗓音有些沙啞:“丹皇師弟,又見面了。”
“見過師兄。”
沈儀隨意回應了一句,便是跟著一言不發的靈虛子朝著崖后而去。
云渺真人目送兩人消失在視野中,臉上漸漸多出幾分凄苦,師尊寧愿相信一個外人,也不愿再給自己這從小跟隨對方修行的兒徒一個機會。
若是如此,他反倒要證明給對方瞧瞧,到底誰才是靈虛洞一脈真正的出路!
想罷,云渺真人憤然轉身,駕云朝著清光山而去。
半落崖后同樣佇立著一座道觀。
只不過相較于清光山那一眼望不到頭的青石長階,這座道觀則是落在崖間巨木探出的樹枝上。
觀內清凈,僅設蒲團八個。
靈虛子撩起衣擺,盤膝而坐,并伸手示意沈儀接替了原本靈素的位置。
“你曾在南洲修行,離我教甚遠,神通法門皆有欠缺。”
“但求道艱辛,想要在一朝一夕間替你補全,莫說為師一介金仙,便是教主師尊親自講法也做不到。”
“干脆由你來講,你現在最缺什么?”
靈虛子現在需要的是一員能征善戰的悍將,而非面面俱到的徒兒,故此也顧不上那許多規矩了。
“弟子缺…”
沈儀沉默一瞬,抬起頭:“問道金仙之大法。”
聞言,靈虛子愣了一下,他本以為對方好不容易攀上了北洲大教,會獅子大開口,向自己討要些正經神通和法寶。
卻沒成想此子居然在追尋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證道金仙固然重要,但卻解不了燃眉之急,更不能在這劫中發揮作用。
念及此處,靈虛子本能蹙了蹙眉,他冒著得罪清光師兄的風險收下對方,可不是想要讓這人安心在半落崖求仙問道的。
“既然入了靈虛洞,大法又怎會缺你的,只是你已經入劫,又占下了道場,不可避免的會引來許多麻煩,還需先全心應付這劫數,待到劫后,有人間香火支撐,再去證那金仙,方可事半功倍。”
靈虛子不輕不重的點了這年輕人一句,需得讓對方明白,自己是因為什么才答應收下他。
“你且亮出修為給我瞧瞧。”
沈儀也不墨跡,他消耗磅礴妖壽,將神虛道果推演至如今的境界,不就是為了今日能有個放在明面上的修為。
他徐徐攤開雙掌,濃郁的黑云自袖間涌出,很快便在道觀內蔓延開來。
看著這臻至九九變化之極的修為。
靈虛子臉上卻沒有喜色,反而眉頭蹙的更緊了一些。
想要抵擋住幽瑤的攻勢,有此修為只是最基本的門檻罷了,看這解決的干脆利落程度,他本以為對方會有別的神異之處。
譬如道途穩固,立意不同凡響。
但現在看來,這由神虛道果衍生而出的道途,顯得大卻空洞,有形但無神,由于立意太大,卻無根基支撐,反倒落了下乘。
別說神異驚人了,放在諸脈大弟子中,也只能算個末流。
就連靈虛子都開始懷疑起來,這開元府之爭,莫非真是幽瑤輕敵了?
沈儀將老人的神情變化收入眼底,卻并沒有覺得意外。
他的神虛道果本就是為了輔佐金身法相而生,兩者要合在一起看才行,單獨拆出一個來瞧,自然是覺得意義不明。
“唉。”
靈虛子無聲嘆了口氣,收都收了,又哪有反悔的余地。
也只能將就著用了。
本就是自己期望太高,這弟子能在南洲那種菩提教掌控之地,修至三品圓滿已實屬不易,又怎能奢求更多。
“以你現在的情況,能占住開元府就算幸事了,千萬莫要貪功冒進。”
如果沈儀能似幽瑤黎衫那些人一般,獨占四府,有機會問鼎仙帝之位,對靈虛洞來說,當然是個爭臉的好機會。
但現在看來,能守住一府,做個中流水準,別讓自己這一脈太過丟人就已經很不錯了。
靈虛子甩了甩拂塵:“我且授你上清神通一式,三淬靈寶一件,你好生鉆研,足夠你護身了。”
“多謝師尊。”
沈儀看著拂塵在眼前晃過,一枚枚道紋就這般涌入了自己眉心,待到消化完腦海中多出的東西,他低頭一看,膝上已經多出了一柄三尺青鋒,通體修長古樸,溢散著一抹讓人心悸的味道。
白衣仗劍…現在倒是全齊了。
這才是大教親傳該有的待遇啊。
只是——
沈儀抬起頭:“師尊,何謂靈寶?”
雖說從青州開始,他沈某人就一直是這幅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模樣,但這回情況還真就不同。
要知道當初在南洲時,連火龍車和九曜旗這般法器,都要靠鶴童來賜,一個個老祖如獲至寶,就這種情況,自己不了解這些東西簡直不要太正常。
果然,靈虛子壓根沒覺得奇怪,眉眼間略帶幾分自傲:“唯有與天地同生的大造化之物,方可稱之為靈寶…當然,那些先天之物稀少至極,非身懷大氣運者不可居之,但似為師這般金仙,平日里斗法也需要些趁手的物什。”
“造器乃是修行百藝之首,與那煉丹并列。”
“以劫力淬煉法寶,直至淬出那一抹天地靈性,亦可后天造出與靈寶相仿之物,每一淬,都需耗費整整十萬劫,比你這走完這條三品道途所需的底蘊還要多。”
“若是能歷經九淬,恐怕比之那真正的先天靈寶也不差多少了。”
說到這里,靈虛子擔心沈儀誤會,拿了靈寶便不知天高地厚,又多解釋了一句:
“靈寶畢竟是金仙所用之物,譬如這三淬的無為劍,并不是你持著它,便可抵三十萬劫的修為,以你大羅仙的修為,能發揮出十之二三的效用便不錯了。”
就算沈儀靠著面板妖壽,消耗過的劫力遠超正常修士,在聽到這個數字以后也不禁瞳孔微縮。
自己同時推演兩條道途,全都臻至圓滿,結果單純比劫力的話,才比得上這柄死物的大半而已?
“順便替你清一清雙目吧。”
靈虛子伸手在他眼前一晃。
沈儀只感覺眼眸中有涼意襲來,緊跟著,他便是如同在皇城酒池時那樣,靠著肉眼看見了這柄無為劍中的劫力。
“以后行事時,需靠著這雙招子,先看清對方的底細再做決定。”
靈虛子很滿意沈儀的反應,他本就是刻意而為,不讓這南洲修士看清拿了多大的好處,對方又怎會全心全意替靈虛洞賣命。
但沈儀臉上的驚色稍縱即逝,在老人的注視下,他很快便放下了手中長劍,并無過多貪戀,然后重新看了過來。
靈虛子臉上漸漸涌現出幾分不悅,他當然知道這年輕人的意思。
良久后,他不太情愿的抬起拂塵:“授你大法,但只可觀摩,若要真正修習,需先問過為師,有我點頭才行。”
“為師并非阻你修行,只是證道艱難,若是出了差池,便是千萬載的苦修白費,又要從頭來過,實在是可惜。”
三位教主,五位帝君,甚至再算上菩提教的九大真佛,雖傳下的證道大法各有不同,但實際上都是在做一件事。
那就是如何打開與天道間的聯系,然后把自身走過的道途,匯聚而成道果或者果位,送入這天道當中。
混元大羅金仙這個稱謂,相較于大羅仙,其中多出的那個金字,其實也有金身的意思。
所謂跳脫兩界,就是因為躋身二品以后,行走于世間的這幅肉軀僅是皮囊而已,道果才是本身,而本身遁于天道當中,與天道共存,亙古不滅。
聽起來有些耳熟,但其實說穿了,這就是修士模仿正神的最后一步。
正神能做到滴血重生,乃是因為祂們是天道秩序的顯化,修士將本體藏入天道,便能起到同樣的效果。
行走世間的皮囊死了,只要提前在道果中積蓄了足夠的劫力,便可立刻重新造出一具皮囊,若是劫力不足,那道果在天道中也可慢慢積攢,直到蘇醒的那天。
靈虛子之所以不愿傳授沈儀大法,是因為這事對靈虛洞而言百害而無一利。
若是此子心癢難耐,抵不住不死不滅的誘惑,在沒有足夠劫力去重塑道果之前,打算強行證道金仙。
一旦失敗,道果被毀,別說繼續參與大劫了,接下來千萬載中,對方都只能像個廢物似的在半落崖呆著,直到將道果重塑。
要是真的運氣那么好,讓他證成了金仙…那都已經跳脫兩界外了,誰還會去入劫,況且偌大的三仙教中,那么多師兄弟,誰又會放任一尊金仙去欺負小輩?
沈儀又非兒徒,靈虛子可沒有那種替旁人做嫁衣的嗜好。
這位太虛真君只能是三品,也必須是三品!
直到大劫結束,替靈虛洞掙下一份萬世香火,讓自己不至于在教主師尊面前抬不起頭,到這兒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