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惠卿上了抹邦山,自是先去拜了供奉于此的那枚佛牙舍利。
說起來,這枚佛寶也是呂惠卿的‘熟人’。
因為啊,它曾是王安石的收藏——起初,這佛牙舍利是在開封府咸平縣的一座寺廟的佛塔之中發現的。
因為是佛牙舍利,故此被人迎入京中。
然后,自然的就被送到兩府的宰執們面前。
王安石崇佛,見之甚喜,便特意命人做了一個木浮屠的盒子,還在盒子上親筆題了東府二字,將之收藏起來。
其后,這佛寶隨著兩府宰執的把玩,次第進入了京中權貴京中流轉。
然后,先帝聽說了此事,便命人將之迎奉到大相國寺供奉。
不過,這個故事還有第二個版本——據說,當年佛牙舍利進入大相國寺后,當時的嘉王趙覠命人偷偷的將之拿了出來,收入自己手中。
當今即位,有詔賜熙河敕建資圣禪院佛牙舍利,并拜嘉王為佛寶迎奉使。
這佛牙舍利,才從嘉王府中來到熙河。
當然在最初,根本沒有人想到,這佛牙舍利竟有如此威力!
不夸張的說,自從它被迎到熙河,供奉于此,其就已勝過十萬大軍!
到得現在,更是與棉莊一起,共同成為熙河漢蕃貴族們的精神圖騰。
看著眼前,這數十個座屹立著的靈骨塔,呂惠卿有感而發:“主上還真的是…智計百出呢…”
“以利合之,以義聯之…”
“熙河蕃部,頓時個個爭先,人人效死!”
“就連溪巴溫、溫溪心甚至阿里骨,如今都是恨不能為主上鷹犬!”呂惠卿回憶著,他上任后,從溪哥城、邈川城親自到蘭州來拜謁他的那兩位吐蕃大首領以及阿里骨派來的使臣,在他面前的樣子,也是瞇起眼睛來。
眾所周知,自古蕃部、胡人就是最讓統治者頭疼的群體。
因為,他們桀驁不馴,風俗、習性、生活習慣又與中央不同。
所以,即使今日臣服,但說不準哪天就又會扯起反旗。
就像羌部…
自漢至今,隴右這塊地亂不亂,就是羌部說了算。
然而,呂惠卿自從上任后就發現了——本地的蕃部,實在是過于恭順了!
不管是吐蕃還是羌部、黨項。
對于經略府的將令,都是不打折扣的執行。
而且,好多人還生怕執行的不夠徹底,回去就開始加碼!
根本不需要他去和蕃部的首領們談條件,講道理,威逼利誘!
元祐元年曾率軍入寇的吐蕃大首領,青宜結鬼章,甚至在某次酒后說過這樣的話:“若早知漢家阿舅,如此圣明,我等怎會與阿舅為敵?”
如今,在熙河路的蕃部里,就數青宜結鬼章和他的兒子結瓦齪對青唐城的態度最為強硬。
不止多次在他面前,勸說他用兵青唐,且愿為先鋒,并自負甲械、糧草!
還積極串聯著包括溫溪心在內的,與青唐阿里骨有仇的蕃部首領。
一副誓要滅亡青唐吐蕃的架勢!
搞得呂惠卿一度都有些不適應——蕃部胡人,不是該兩面三刀,唯利是圖的嗎?
怎么這熙河路的風水這么好?
一個個都公忠體國了?!
該不會有什么陰謀吧?
以至于,最開始的時候,呂惠卿還略微興奮了一下,以為能有功勞撈。
結果…一查才知道,這些混賬殺才,純粹是看上了青唐城周圍的青壯勞動力和青唐城控制的西域商路。
就和以包順為首的征黨項派,天天嚷嚷著‘西賊暴虐’,必須起兵征討的殺才們一樣。
說白了,就是看上了人家的廉價勞動力和地盤。
這就讓當時的呂惠卿惆悵了好久。
他可還想著,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斬一個蕃部首領的腦袋來立威呢!
無奈何,只好扭頭盯上文官,抓著軍功賞賜的事情做文章,砍了一堆倒霉貨祭旗,順便送了一個京朝官編管——什么玩意,也敢在他的麾下,貪墨、克扣、霸占士兵軍餉/戰功。
簡直就是嫌命長!
至于殺了這么多文官,還廢了一個京朝官,讓他在士林中的評價進一步狼藉這種事情?
呂惠卿要是在乎的話,還是他嗎?
“恩相…”李夔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呂惠卿回過頭,看向對方。
“您想要見的人,已帶到了…”李夔湊到呂惠卿身旁稟報著。
“且帶進來吧!”呂惠卿嗯了一聲。
“諾!”
片刻后,一名身材粗壯,年紀大約在三十上下,留著滿臉絡腮胡的軍將,就被帶到了呂惠卿面前。
“南關堡兵馬監押王舜臣,拜見經略相公!”
呂惠卿微笑的看向,這個在過去,他根本不可能也不會關心的小使臣。
但,誰叫此人,是官家圣旨之中點名讓他培養的呢?
據說是因為官家聽說他射術精湛,故而見獵心喜。
于是就又想著培養自己的衛霍了——這是趙官家們的傳統了。
碰到個堪用的武臣,就想著培養成自己的衛霍。
可惜,很多時候,就算被他們發現了有衛霍潛力的武臣,最后也會被他們玩壞!
譬如說,狄青,也比如說,種諤。
不過,官家的旨意,對呂惠卿而言,屬于瞌睡來了遇到了枕頭——他正愁沒法在熙河路,拉起自己的嫡系軍頭呢!
這也是呂惠卿戍邊的習慣。
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想方設法培養起一批武臣新貴,然后讓這些人去和原來的地頭蛇唱對臺戲。
然后,他再居中裁判,以掌握局面,建立威信。
就如他在鄜延路和河東路的時候一般。
而呂惠卿用人和他做事一樣,都是特立獨行的。
在他眼里,沒有所謂的華夷之別,更沒有什么貴賤之分。
無論是漢人還是蕃部,在他面前都一樣。
能打就提拔,聽話就重用。
其他的,都不重要!
因為,在其他方面,沒有人能比他呂吉甫更牛逼!
故此,到任后的這幾個月來,呂惠卿有空就到處巡視,還真發現了一批堪用的武臣。
于是,一一拔擢,授予權力,然后開始觀察。
看看這里面到底誰是真有本事?誰是水貨?
這也算是呂惠卿在鄜延路、河東路鍛煉出來的技能。
而眼前這位大名王舜臣,原名王大斧的小使臣,根據他的調查,運道很不錯呢。
短短四年,從一個行伍小卒,一躍而為一堡主將,還把武臣階升到了小使臣的頂點。
這可是好多將門勛貴家的子弟,也未必能做得到的升遷速度!
據說,是因為他有向家的關系?
想著向家,呂惠卿忍不住在心中哼哼兩聲。
因為他想起了,和向家有姻親關系的對頭曾布曾子宣。
但旋即,他就又在心里冷笑起來。
因為,這兩年向家和高家都有些高調。
而外戚過于高調,是會挨鐵拳的。
鐵拳一旦降下,自然會波及池魚。
所以,別看現在曾布得意。
但過兩年,指不定會變成怎樣呢?
于是,扶起面前的軍漢,慨然道:“王監押不必多禮!”
“我今日召監押相見,乃是聽聞監押擅射,且有仁心,能治軍,故此想見識一下監押的射術,順便考校一下監押的治軍心得…”
王大斧這輩子,還是第一次拜謁像呂惠卿這樣的宰執級人物。
加上,呂惠卿有著對所有汴京人震懾加一的特效——熙寧變法的時候,呂惠卿受到的攻擊和抹黑,僅次于王安石。
可想而知,舊黨的士大夫們,給呂惠卿編了多少黑料!
自然,難免戰戰兢兢,汗流浹背。
尤其是被呂惠卿扶起來后,他更是巍巍顫顫,連說話都有些結巴了。
“經…經略…相公繆贊了…”
“俺就是個粗漢,只會廝殺…并…并不懂甚練兵、帶兵…”
“嗯?”呂惠卿下意識的多看了一眼,見著對方臉上的憨厚尬笑與額頭冒出來的汗滴,頓時樂了:“監押怕我?”
“不敢!”王大斧腿肚子都有些發抖了:“相公虎威,俺…俺…俺…”
“行了!”呂惠卿想起此人的跟腳——汴京禁軍出身。
而汴京的禁軍們,在熙寧變法的時候,可是被介甫相公的狠狠的教訓過——熙寧大裁軍,一口氣裁了十幾個在京禁軍指揮,還罷黜了一大批的禁軍將官。
自然,禁軍里面,新黨大臣的名聲,不說是臭名昭著,起碼也是人人喊打。
“吾素來重英雄、喜勇士!”呂惠卿看著自己面前的這個壯漢,道:“監押且先為吾演示一番射術!”
“諾!”王大斧雖然害怕,但不敢不從命。
一刻鐘后,呂惠卿不可置信的看著箭靶上的箭矢。
五十步開外,以騎弓攢射,十箭有六箭命中靶心,其他四箭也都射在了靶心周圍。
關鍵射速還極快!
不過半刻鐘,就射出了十箭!
呂惠卿領軍以來,還從未見過如此神射之人。
“難怪官家關注了!還特別下詔,叫我培養、拔擢…”
眾所周知的,歷代趙官家,對于神射手都沒有抵抗力。
迄今閤門引薦武臣,必考的科目就是射術。
“真好漢也!”呂惠卿回頭,看向一臉憨厚的王大斧,語氣都親熱起來:“舜臣啊,可愿入本官門下?”
卻是連考察都不需要了!
直接將之列入,他呂惠卿的嫡系培養名單!
因為,即使這個小使臣,只會射箭。
但也足以,讓呂惠卿在他身上下上一注——沒辦法,善射術的武臣,就如同善詩賦的文臣。
先天就能讓人高看一眼。
何況,此人還有戰功在身!
已經在戰場上證明過自己了!
王大斧聽著,卻是被嚇傻了。
護法善神、說法馬騮、福建子、本路大帥…要收自己當門人?
他咽了咽口水,想要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一時間腦子就和卡殼了一樣,只會重復的說著:“俺…俺…”
呂惠卿卻是微笑著:“監押不必立刻答復!”
“可回去仔細想想,在某離開抹邦山前答復就行!”
他知道的,這個叫王舜臣的小使臣背后是向家。
雖然,只是一個向家的旁系族人。
但也確實應該和向家商量,至少也該知會一聲。
不然的話…
就是背叛!
當然,呂惠卿也知道,這個事情,向家人高興還來不及呢!
王大斧聽著,下意識的拜道:“諾!”
看著那名叫王舜臣的小使臣遠去的身影。
呂惠卿砸吧了一下嘴巴。
“此子,莫非不止有些運道…甚至還有些福氣?”
一個四年前的禁軍大頭兵,在四年中,就連續打破行伍士卒的天花板。
一路從親兵走到不入流武臣,然后又在戰爭中乘風而起,依靠戰功,一路跳到小使臣的頂端。
這或許能用運氣解釋。
但,其神射之術,被天子聽說,還記到了御前的屏風上。
甚至,還讓天子特別降下指揮,要求他到任后培養一下,提兵提拔。
這就已不能用單純的運氣解釋了。
方才,此人面對自己這個經略相公親自招攬,卻沒有昏頭立刻答應。
反而結巴起來。
無論他是真的懵了,還是心中不敢。
這都說明了他,確實是有些福氣在身上的——換一般人面對一路大帥的招攬,哪里會猶豫?
可,這樣一來,即使不會得罪向家,至少也會失去向家的扶持。
但此人這一結巴,卻在向家面前大大加分!
向家人只要不傻,就會加注!
外戚,當然需要在軍中有人。
但又不能太親密——太親密了,宮里面就會犯嘀咕。
所以,有些香火情,有些恩義就夠了。
想到這里,呂惠卿就對著不遠處的李夔招手:“斯和啊…去問問看,普濟懷恩大師那邊如何了?”
“諾…”李夔領命而去。
沒多久,他就回來稟報:“上稟恩相,普濟懷恩大師,正與歸義軍眾人說法…”
“歸義軍眾人如何?”
“皆痛哭流涕,頂禮膜拜,口呼活佛、菩薩、圣僧…”
“嗯!”呂惠卿點頭。
對智緣的佛法修為(忽悠功底),呂惠卿是放心的。
畢竟,在熙寧初年的時候,此僧就曾靠著一張嘴巴,被介甫相公父子,尊為上賓。
其后又主動請纓,跟著王韶到熙河開邊。
傳說,當初包順兄弟歸順大宋,就有此僧之功!
真真是一張妙嘴,開口就能舌燦蓮花。
只要是信佛的,都抵抗不了他!
便與李夔吩咐:“斯和,且為吾準備筆墨紙硯…”
“吾要上奏天子,稟明熙河內情以及歸義軍眾人之事…”
自到任以來,呂惠卿一直保持著平均一個月一封奏疏、劄子,向汴京城的官家匯報自己的工作情況。
這個度,他是衡量過的。
太頻繁,則顯得過于諂媚、肉麻。
頻率太低,又很容易讓官家對自己的印象模糊。
一個月一封就剛剛好。
就是…
呂惠卿想起,官家批復的劄子、奏疏上的文字。
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即使鐵石心腸,冷酷如他。
也常常被官家的御筆批復的文字所感動。
“相公是朕倚重的國家天柱,宜當好生將息自身!”
“來劄已閱,相公拳拳忠貞報效之心,實令朕歡喜!朕實不知,該如何酬謝相公忠孝愛護之心!已詔有司,追贈相公父祖…”
諸如此類的關心、愛護的文字,幾乎總會出現在汴京送回來的批復。
有些時候,官家甚至會特意派人來熙河問他——相公有什么需要的嗎?
相公身體怎樣?飲食起居如何?
官家不僅僅只是嘴上關心。
實際行動,也是一點都沒落下。
這才幾個月,他呂惠卿身邊就有了由五名太醫官領銜的超過二十人的御賜醫療團隊。
不止負責給他診脈、還給他的家人、親戚甚至幕僚們診脈看病。
一切醫藥,都是御賜的御藥!
而,他最初到任的時候,身邊只有一個太醫,三個實習太醫。
如今的這個龐大的太醫團隊,是過去幾個月,官家不斷恩賞的結果。
在這樣的溫情攻勢下,別說呂惠卿了,就算是石頭,也早被焐熱焐軟了!
但呂惠卿那里知道,這些事情,其實是趙煦將現代的茶妹妹們養魚的技巧與手段改了改,然后用來攻略大臣。
事實證明,效果非常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