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確的宅邸,乃是元豐改制后,趙煦的父皇為酬謝蔡確在官制改革中所立下的功勞而賜。
既是御賜,自然就是宋代標準的士大夫宅邸形制了。
外門皆以柴荊,入門便有一個壁照。
怪石嶙峋,奇峰陡峭,遠山如黛,千里一圖。
趙煦一看就知道,此必郭熙的手筆!
說起來,現在的郭熙身價已是水漲船高了。
據說他現在輕易不給人作畫,若要請他下筆,起碼得備上千貫以上的潤筆費才行。
米芾哭暈在廁所——去年趙煦命馮景在市面上,購入米芾畫作七副,了福寧殿的書閣中。
加起來攏共花了不到四百貫,均價五十余貫而已。
只能說,無論那個時代,藝術品這種東西的價值,從來不跟作者的藝術成就掛鉤,只和作者的身份地位掛鉤。
從壁照穿過,蔡府前廳的閣樓屋舍,便映入眼簾。
回廊墻壁,皆以麻搗土涂之。
所謂麻搗土,乃是以石灰、碎麻和土為漿而成。
因為汴京學府的緣故,趙煦現在對這種材料,已經很熟悉了。
所以他知道,好的麻搗土,就該如蔡確家所涂的這些麻搗土一般,細膩而堅固,不懼風雨侵蝕,歷百年而不裂。
所以價格昂貴。
單單是汴京學府一期,在麻搗土上就花費了五千貫!
就這還是沈括改進了麻搗土的制備方式,使其可以標準化、大規模生產。
而像蔡確家的墻壁上所涂的麻搗土,在當年恐怕少說也花了兩千貫!
出回廊,蔡府前廳便映入眼簾。
標準的宋代士大夫家宅布局——三間小廳,環繞著位于正中的事堂,事堂七進,依次排開。
事堂左右兩側,有子舍分列,南北兩端,則與事堂同,都是七進的格局。
趙煦知道,這還只是蔡府的一部分。
概因大宋士人之宅,分前廳、后宅兩部分。
前廳以為男性主人會客、議事、飲酒與友人吟詩作賦之地。
后宅則是女性主人,典治家務,教訓下人,子女讀書之地。
男主外,女主內也!
若是家教森嚴的道學先生的家宅,規矩更是森嚴無比。
便是子女,也在這樣的約束和教導下,稟禮而行。
怎么稟禮法?
男子晝無故不處私事,婦人女子無故不窺中門。
男子夜行當秉燭,婦人女子有故欲出中門,必擁蔽其面(戴面紗或能遮臉的帽子)。
甚至于——哪怕是兄弟姐妹之間,平日里也要避免直接相見。
下人仆役,也是男女分開。
男仆在外,女仆在內。
但蔡確明顯不是那樣的道學先生,他也當不了道學先生。
所以,跟在趙煦身后,簇擁著的不止是他的諸子。
就連他的妻妾、子女,孫子孫女們也在身后跟著。
只是男女分開,各成一隊而已。
當然,在來到事堂前的時候,婦人女子們,就都紛紛拜了四拜,各自退下——事堂,是男人議事之地,也是一個神圣之地!
所謂事堂,既民間的正廳。
而民間布衣百姓家庭的正廳,則是從先秦的寢廳沿革而來——禮,庶人祭于寢,唯以義起可也!
所以,哪怕是在民間的百姓之家,正廳也是女子輕易不能踏足之地。
因為,這實際就是家廟。
是供奉先祖神主之地。
也是祭祀先人、神明之所。
只有嫁娶、祭祀、法事以及成年男子加冠禮的時候才可以啟用。
當然,士大夫家自有家廟、宗祠。
所以,這正廳就成了事堂。
但,其地位與神圣性依舊不可動搖。
哪怕新學思想,比之舊學中的那些道學先生要開明許多,可女子依然不被允許踏入事堂,甚至連靠近也不被允許。
趙煦自是沒有回應蔡府女眷們的禮數,只是微微頷首。
“官家…”蔡確則躬著身子,引著趙煦來到事堂前,就輕聲請罪道:“圣駕臨幸,臣未曾灑掃熏香,唐突圣駕,合該萬死!”
“還請官家恕罪!”
趙煦哂笑一聲:“此朕之失也,與相公何干?”
“要說唐突,是朕唐突了相公才是!”
正常情況,他應該先下旨給蔡確,然后讓蔡家仔細打掃內外,將所有屋舍都用香熏上一遍,就像趙煦之前三年,幸文彥博府邸和韓絳、呂公著宅邸一樣。
但,趙煦此次卻是忽然襲擊,蔡確得到消息后,只來得及簡單打掃一二,圣駕就到了家門口。
可也正是如此,才說明了蔡確的圣眷之深!
“不敢!”蔡確小心的說道:“陛下圣駕駕臨臣宅,此臣及臣家上下,千秋萬代之幸也!”
趙煦頷首,然后看向面前中門洞開的事堂,道:“汴京天寒,相公且與朕入內說話吧!”
“諾!”蔡確低頭:“臣恭請陛下,移駕事堂!”
便領著趙煦,進了他家的事堂大門,然后恭恭敬敬的將趙煦請到主位上坐下來。
再帶著闔府男丁,在大堂上,規規矩矩再拜謝恩。
感謝圣駕臨幸,感恩天子垂顧。
趙煦坐在那張可能是蔡確家人緊急準備好的坐褥上,望著滿堂的蔡府男子,輕聲說道:“相公與諸位愛卿、郎君快快請起!”
“朕今日來,是為慰勉相公在福建艱辛為政之苦,那許多的俗禮便不必拘泥!”
“都坐吧!都坐吧!”
眾人在蔡確的引領下,自是承恩拜謝不已。
之后才在趙煦的再三要求下,依著身份地位,各自坐到了屬于他們的位置上。
作為主人,蔡確自是坐到了趙煦左側下首的第一個位置。
趙煦等眾人都坐下來后,就依著故事,對蔡確道:“還請相公,為朕介紹一下,今日在此的諸位賢臣!”
“臣謹奉德音!”蔡確起身一拜,就開始了介紹。
從其胞弟蔡碩開始,一一的引見。
趙煦則始終保持著禮貌的微笑,不時頷首,時而稱許,時而贊揚。
蔡府上下,都是異常興奮。
畢竟,能呈名諱于君前,這是士人莫大的榮譽!
即使蔡確是宰相,但其家人多數一輩子都沒可能在御前露面。
譬如蔡碩,元豐八年以來,就一直在軍器監。
卻從未和趙煦說過話——頂多是偶爾朔望朝,趙煦坐朝的時候,跟著班次,到文德殿上拜謁。
而天子坐衙,只是禮儀性的。
別說什么說話了,就連他的臉也是見不到,只能模模糊糊,隱隱約約的看到御座上的身影。
但這次被蔡確引見,卻得到了趙煦的親口稱許,還提及了其在軍器監,配合著專一制造軍器局的諸多功勞,更慰勉著他要再接再厲,為國建功。
這叫蔡碩,頓時感動不已,也振奮不已。
知道自己這三年,一心一意的配合沈括的工作,官家是知道的,也記得他的功勞——雖然他天天在軍器監只是點卯然后喝茶看報。
久了甚至請了一個勾欄里會唱小唱的娘們,專門在官署里給他唱曲解悶。
軍器監上下,都把他罵爛了。
說他是三無判監——無能、無才、無用。
甚至有人打趣說,哪怕放頭豬到判軍器監的位子上,都要比他強。
可蔡碩依舊我行我素,他罵由他罵,明月照大江,他嘲任他嘲,清風拂山崗,絲毫不為外人言語所動。
只因蔡確離京前,專門叮囑過他,軍器監是斗不過專一制造軍器局的。
他更不會是沈括的對手!
與其死磕專一制造軍器局,平白的得罪沈存中。
不如喝茶看報聽曲。
專一制造軍器局想要什么?
統統給!
反正也不是他的東西!
崽賣爺田心不疼!
蔡碩這個人,沒有其他優點。
只有一點——聽哥哥的話。
但,過去兩三年,他心中也不是沒有動搖過,不是沒有打過鼓。
但今天,一切動搖與疑問都沒有了!
蔡碩決定,在軍器監里繼續喝茶聽曲,直到官家調離他。
因為他已經得到了獎賞——天子的親口稱贊。
在哥哥已經是宰相的情況下,天子的稱贊,比升官要重要的多!
也譬如蔡謂這個紹圣年間,專門和舊黨對著干,天天絞盡腦汁只想著如何把舊黨的人弄死的家伙。
趙煦則針對性的稱贊了他的聰慧、孝順,同時解下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塊玉佩賜給他,勉勵他繼續努力,侍奉好乃父。
等到蔡確將在場的十余名蔡家男丁,都介紹了一遍。
趙煦就問道:“蔡相公,朕今年所恩封的太廟齋郎,怎不在此地?”
蔡確聽到趙煦居然提起他的愛妾琵琶給他生的兒子,頓時誠惶誠恐:“官家,臣小兒尚在襁褓中,不敢沖撞天顏!”
“無妨!”趙煦笑著道:“朕很喜歡小孩子,且命人抱上來吧!”
“諾!”蔡確頓首再拜謝恩。
便命人去換來照顧自己幼子的乳母,將之抱到事堂之外的回廊。
再命其子蔡謂去將之抱到堂上。
趙煦見著,便起身伸手,在蔡確誠惶誠恐的眼神,接過了那個剛剛出生不過七個月的小家伙。
小家伙生的很好看。
粉雕玉琢,一雙烏黑的眼睛,滴溜溜的轉著。
他也不怕生,被趙煦抱著也不哭不鬧,甚至露出一個可愛的笑容。
趙煦見著,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臉,然后贊道:“善!”
接著看向蔡確:“相公此子,可有名字?”
蔡確激動的拜道:“啟奏官家,小兒尚幼,只得一個乳名,喚作‘小鸚鵡’!”
“小鸚鵡?”趙煦眨了眨眼睛,想起了他上上輩子知道的事情。
“確實是只機靈的小鸚鵡啊!”
“這樣吧!”
“若相公不嫌棄,朕給此子,取一個名字如何?”
“此真小兒之福,臣之萬幸也!”
官家親自賜名,這其中所包含的政治潛臺詞幾乎等于——將來此子要被官家帶在身邊!
等于是直接給了一張富貴一生的門票。
不止蔡確聞言,驚喜萬分,感動非常。
其他在場蔡家人,也都是欣喜不已。
卻是不知,趙煦這是在獎賞!
獎賞他懷抱的這個小兒的母親,也就是蔡確身邊的愛妾,那個跟著蔡確貶死于新州的琵琶。
在趙煦的上上輩子,蔡確落難被貶之后。
昔日的煊赫一時的蔡府,剎那破敗。
蔡確本人,更是幾乎眾叛親離——妻子與之和離,女婿與之割席。
只有一個侍妾,一個叫琵琶的侍妾,還有一只會喊琵琶的鸚鵡,跟在他身邊。
所以,當趙煦知道,跟著蔡確南下福建的侍妾琵琶給其生了一個兒子后,他就已經決定給這個還在襁褓中的小兒一個富貴。
不止在其出生后,就特旨恩蔭一官。
如今更是要給其賜名。
只是沉吟片刻,趙煦就道:“屈子詩云: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相公,乃是當代儒臣,文章天下知名!”
“此子當承相公之志,繼先賢之業,求索于圣人之道!”
“便取屈子之詩,給其取名‘修遠’吧!”
“愿其將來,治學以勤,問道以聰,遇挫不餒,得勝不驕,始終如一,求索大道!”
蔡確聽著,大喜不已:“官家垂恩,賜以‘修遠’之名,臣敢不奉詔謝恩?”
其他蔡家人,紛紛拜道:“陛下隆恩,闔府有榮,臣等頓首再拜!”
在經歷了這個插曲之后,趙煦便聽取了蔡確在福建這兩年的工作報告。
自然,蔡確都是揀著好的說。
對于隱憂和問題,是只字不提,只說成績和未來。
也只謝趙煦和朝廷的政策與恩典。
于是,這天子臨幸慰勉宰相的會面,變成了歌功頌德。
直將趙煦吹捧成了千古一君,好似他雖然是坐在汴京城里,但他的光芒卻隔著千山萬水,溫暖到了福建人民的心靈與身體。
在蔡確的描述中,福建百姓,儼然成了他在現代新聞上看過的有些人民。
天天不是在感恩趙官家的恩情,就是在沐浴趙官家的恩情。
趙煦聽著,自是受用無窮。
心中也是有著念頭,想叫馮景找人參考著蔡確的描述,寫一篇《福建萬民同心共慶官家圣節》的報道。
叫汴京人知道——雖然今年冬天很冷!
但趙官家正在著手準備,解決汴京城沒有太陽的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