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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確回京的消息,傳到宮中。
趙煦當即遣使慰問,并賜給御物。
隨后,得到消息的兩宮也都分遣使者慰問。
這是趙宋的傳統了。
待制以上的大臣,就能享受到生辰慰問和賜物的禮遇。
到了四入頭這個級別,就開始福澤父母、妻子了。
至于宰執?
不止是父母、妻子,生辰都能有慰問和賞賜。就連節慶,也都能有慰問、賞賜。
若是得病了,還有御醫登門診治、天子賜藥的優容。
此外已故的三代先人,也都能得到追封(根據地位、官階以及宰執本人與皇帝關系追封官位、待遇各有不同)。
享受著如同宰執本人一般的待遇。
其出知、回京,更是必有慰問、賞賜。
而趙煦即位后,進一步擴大和提高了相關級別的大臣的待遇。
待制以上在京官員,就能享受太醫局定期問診和疾病相關檔案建立。
四入頭以上,就有著專門配屬的太醫醫官,對口負責其個人及父母妻兒的健康問題。
宰執這個級別,更是有著包括一名翰林醫官領銜,多位翰林醫學輔助的專業醫療團隊的服務。
真正讓人震驚的,還是隨后蔡確所受到的禮遇。
就在蔡確回京后的當天下午。
蔡確府邸所在的崇仁坊,便被一大隊的禁軍管控,閑雜人等一律不許出入。
然后,是內侍省的內臣,開始灑掃。
將街巷積雪、穢物以及生活垃圾全部清掃干凈。
這是凈街!
天子出幸前的標準操作!
于是,整個汴京都知道了,當今天子要親幸蔡確府邸,親自慰問這位昔年的宰相,有著擁立定儲之功的大臣。
果然,傍晚時分,御駕便出皇城,在御龍諸直扈從下,一路吹打著,來到了崇仁坊。
當御駕抵達崇仁坊時,所有居住在此的人家,皆攜家帶口,在家門口擺上香案,恭迎著圣駕。
趙煦坐在御攆上,隔著車簾,看著沿途的那一家家門口的香案及其門口的儀設。
不愧是內城的廂坊。
門前列戟者,就有數家。
這代表著,這一戶人家有先人曾拜宰執或三衙大將。
當車駕,從又一戶門前列戟的人家前路過時,車駕在其門口停了下來。
旋即,作為天子象征的龍紋五行纛,面朝這戶人家大門,微微致意。
頓時,整個崇仁坊為之震驚!
坐在逍遙攆上的少年天子,掀開車簾,露出一張稚嫩但已頗具英氣的臉。
“王襄敏公,皇考功勛之臣也,朕過襄敏公舊邸,當有所敬!”
王襄敏,就是王韶。
故樞密副使、太原郡開國侯。
熙寧開邊的主導者、第一功臣。
便是如今朝堂在西北的許多政策,也都是王韶當年一手建立的。
不客氣的說,現在向宗回、高公繪能在熙河種棉花,第一個要感謝的就是王韶,然后是李憲。
而王韶的事業,現在也有了繼承人——其長子王厚,如今官拜河州通判,與河州知州種樸搭班子,配合默契,在去年的戰爭中,河州馳援溪哥城,后勤補給以及傷兵安置,皆賴王厚。
戰后,論功行賞,王厚以軍功自通直郎(朝官第一階,正八品)超遷為朝奉郎(正七品),并加貼職為直秘閣,依舊為河州通判,但特許直奏權。
這自然是趙煦的抬舉。
概因王厚,在他上上輩子乃是他的愛將——紹圣時,就主動從文資換武資。
其后屢立戰功,一路從諸司正副使,升到了橫班——拜東上閤門副使、湟州知州。
自然的,對這樣的心腹爪牙,趙煦是有機會要提拔,沒機會也要創造機會提拔。
如今更是借著出幸蔡確府邸的機會,崇其父功以助其名。
同時,這也是政治宣稱——親自給王韶開邊的正當性和正義性背書。
從今天以后,再有不開眼的,污蔑王韶、造謠王韶,說什么王襄敏晚年悔恨開邊,殺孽太甚。
甚至于造謠王韶晚年生瘡,全身腐爛,就是早年殺孽過甚的報應。
那便休要怪趙官家鐵拳之下不饒人了。
趙煦是下過旨,還當著滿朝文武發過誓——除謀逆等十惡不赦之外,不因言加罪于人。
可搞人為什么一定要用文字獄?
刑統之中,有的是殺人滅族的罪名!
天子殊禮相待,王家上下,頓時誠惶誠恐。
此時,王韶的遺孀那位被封做江國夫人的楊氏已經去世。
王家如今在京中當家的,便是在備考明年科舉的王韶幼子號做十三郎的王寀。
故此,在惶恐之后,這位十三郎便在家人的推舉下,率著家中上下,來到逍遙攆之前,叩首拜道:“太廟齋郎臣寀,率闔家老小,恭問皇帝陛下圣躬萬福!”
趙煦瞧著這個跪伏于自己面前,約莫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見著他稚嫩的模樣,道:“卿就是皇考曾與朕稱贊過的襄敏公家的十三郎吧?”
“臣惶恐,愧不敢當!”王寀再拜。
趙煦瞧著他,想著王韶的功勞,也念著乃兄王厚的忠勇,便有心提點幾句:“卿在家,可曾用心于功課?”
王寀頓時再拜:“回稟陛下,臣自蒙朝廷恩典以來,便矢志于報效國家,一直在家努力于圣人經義,今已過開封府鎖廳試,正欲發奮,以待明年科場!”
趙煦聽著恩了一聲,對王寀道:“善!”
“卿既讀圣人之書,自當從圣人之道!”
說著,他就輕輕點了一句:“當以仁義為道,忠恕為教,敬鬼神而遠之!”
在最后一句話上,趙煦特意提高了一點聲量。
王寀聽著,卻是沒有反應過來,只再拜道:“諾!”
“臣謹遵德音教誨!”
直到御駕遠去,他起身的時候,才忽感一直心悸,望著車駕,渾身戰栗。
因為…
他在守孝的這三年中,曾有一次生病,于是就感到了生命的脆弱,開始向往傳說的神仙方術,涉獵神怪之說,以期覓得長生之術。
車駕繼續向前,不多時便到了一處門前列戟的宅邸之前。
身服紫袍,腰纏玉帶,戴著展腳幞頭的蔡確,已領著闔家上下,在大門前擺好了造型。
待得車駕近前,蔡確便領著全家老小一起上前迎接。
“觀文殿大學士、福建觀察使、判泉州兼提舉泉州市舶司、上柱國、御賜紫金玉帶、食邑四千五百戶、食實封一千四百戶臣確,恭迎皇帝陛下駕臨,恭問皇帝陛下圣躬萬福!”
趙煦端坐在逍遙攆上,聽著蔡確那熟悉的福建口音,上上輩子的無數記憶,在腦海中回閃著。
有紹圣時,審查元祐諸案,從高士充到高士京,自內廷內臣到女官,還有當時在場的許多的人口供。
自然也有著趙煦自己對少年之時的那些懵懵懂懂的記憶的殘留片段。
元豐六年秋,確與中書侍郎張璪奏事于崇政殿,上忽悲不自勝,謂確曰:天下事,恐至于此矣!
確駭曰:敢問所因?
上曰:子幼奈何?
確曰:陛下春秋鼎盛,忽有不詳之語,敢問所因?
上曰:天下事當得長君維系否?
確曰:延安郡王陛下長子,臣不知其他!不審所謂!
上曰:卿果能為社稷計,宜早謀劃!
確與璪俱進:臣等敢以死守!
于是,就有了趙煦記憶中,那印象最深刻的童年經歷——元豐七年春,他被自己的父皇牽著手,出現在集英殿上。
也是在這次的集英殿上,他的父皇給他做了周密的安排。
以王安禮出知江寧,命李憲、呂升卿行君臣之禮,旋即命他們各歸所鎮,又親口宣布——延安郡王明春出閣,當以司馬光、呂公著為師保。
而這在后來,被證明是蔡確和趙煦父皇多月密議、規劃的結果。
然后就是那些命運之日,立儲前后的刀光劍影了。
有的是趙煦親眼所見。
那些在立儲時,他被國婆婆抱著,親眼目睹、親耳所聽的太皇太后和向太后之間的爭執。
而有的,則是后來才得知的。
譬如,蔡確使其妻、母,入宮與向太后商議。
譬如,蔡確和章惇在都堂,對王珪的逼宮,所說的話:言之則是從,不言則諧死!
終于是逼著王珪說出了那句話:上自有子!
也譬如燕達在立儲前,對向太后所表的態——萬一事有不虞,丞相率百官,達率將校爭之,有死無二。
而這些,他所不知道的,發生在暗處的刀光劍影,才是他上上輩子,被立為儲君,能夠順利即位的根本原因。
不然,就以趙煦記憶中的那些片段來看。
以太皇太后的為人,以當初趙顥在禁中的種種行為和囂張氣焰。
他別說即位了。
能活著成年,都算是太皇太后愛孫心切,趙顥宅心仁厚了。
也正是因此。
蔡確、燕達,還有趙覠,都非死不可!
也必須死!
他們不死,太皇太后怎么安心?
他們不死,趙顥就要死全家!
高氏一族,即使不被族滅,也要全部流放嶺南,甚至刺配沙門島!
所以,車蓋亭案是一定會發生的!
即使沒有,也會有人炮制出其他類似的案子。
所以,才有蔡確被貶英州別駕、新州安置的事情。
所以,才會出現哪怕范純仁、呂大防乃至于劉摯都嚇得尿褲子去勸說。
而太皇太后卻鐵青著臉說出那句著名的——此山可移,此州不可移。
她就是要貶死蔡確——因為,蔡確在被貶后,一直在到處嚷嚷著元豐八年的事情。
蔡確不死,她心怎安?
腦海中回憶著這些事情,再看著面前,那伏地而拜的紫袍宰相。
趙煦在童貫的攙扶下,走下攆車,走到蔡確跟前。
“相公請起!”他親自上前,扶起了這位,對外廷而言,毀譽參半,甚至稱得上是‘奸佞小人’,但于他而言,實在是忠的不能再忠的元輔宰相。
這個用命把他拱到了儲君和天子寶座上的宰相。
蔡確誠惶誠恐,無比感動的在趙煦攙扶下站起身來。
然后,他看著這個依舊稚嫩,但已長高了許多,都快到他下巴處的少主,弓著身子說道:“官家圣節在即,卻還親臨臣家,皇恩浩蕩,實在是讓臣感激涕零,不知如何報答啊!”
趙煦聽著蔡確的恭維之聲,輕笑起來,然后,他看著已經頭發鬢白,胡須也開始染上霜色的前宰相,忍不住動情感慨:“相公老了許多啊!”
他記得蔡確離京的時,還未滿五十。
如今回京,也不過五十二歲。
卻已是兩鬢斑白,髯須霜白了。
“臣春秋五十有二矣!”蔡確道:“焉能不老?”
“但,臣見陛下,英姿勃發,威嚴俱全,法度漸長,如日高懸,福澤四海,德被蒼生,深為天下慶之、喜之!”
趙煦哈哈一笑:“此皆兩宮慈圣保佑擁護,髃臣等盡忠侍奉,元老等同心輔佐之功!”
“自也不少得,相公在福建,篳路藍縷,為社稷建功,使朕安心的功勞!”
蔡確這個人,在其他方面,其他事情上,可能私德問題一籮筐,數也不數不清。
但,這次他出判泉州,執掌福建一路權柄,主持市舶司建設。
卻是罕見的,受到了包括福建士大夫、地方豪族、商賈、形勢戶的一致贊譽。
因為他給自己的家鄉桑梓辦事,是真的用心,稱得上殫精竭慮了。
這從他不過兩年,才五十二歲,就把自己搞成兩鬢斑駁,須發霜白就知道了。
沒辦法!
福建一路,在他去之前,被王子京搞得烏煙瘴氣,民怨沸騰,到處都是簍子和問題。
泉州市舶司,更是要從無到有,從零開始建設。
此外,福建的鹽法、茶法以及本地的各種期貨合同的整理、監督,也都需要他勞心勞力。
他還沒辦法推諉、懈怠。
這些事情沒辦好,將來可是要被父老戳脊梁骨的!
而福建人在給家鄉辦事的時候,是能死不旋踵,前仆后繼,百死不悔的。
典型的就是木蘭坡了。
為了修筑這個工程,福建人連續數十年,死了前后兩位工程倡導者——錢四娘、林從升。
然后,這個接力棒就到了蔡京兄弟手上。
這兄弟,靠著在朝廷為官,到處化緣,逢人就哭訴木蘭陂的險惡以及桑梓百姓的苦難。
靠著各種化緣,各種賣慘,前后費時十年,籌集民間資金百萬貫,動員大半個福建的富商以及形勢戶,加上朝廷的政策支持與傾斜,才終于大功告成。
一個木蘭坡,福建人能如此齊心,何況是涉及整個福建上下福祉的泉州開港以及茶法、鹽法改革呢?
蔡確在父老的殷殷期盼下,除了每日拼命工作,各種和朝廷要政策要資金要人才外,也沒有別的法子。
當然,蔡確也是有私心的。
泉州開港,福建茶法、鹽法改革調整,都是惠及整個福建的事情。
只要辦成了,他和他的子孫,都將受用無窮!
不夸張的說——以后,哪怕天下人都罵他,福建人也絕不會說他一句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