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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惡毒的政治隱喻

  帝國出版三樓的辦公室空氣有一點悶。

  潮濕的八月與油墨味混在一起,讓人總感覺身上黏糊糊的,忍不住想要打噴嚏。

  丁尼生坐在靠窗的長椅上,手里還捏著幾份預計下周發表的稿子,他反復看著那幾行詩句,但無論如何都看不進去。

  這位憂郁的詩人不禁嘆了口氣:“我真不該留下,早知道亞瑟今天要帶重要客人來參觀,我今天就該請假的。”

  “怕什么?”狄更斯從辦公桌后探出頭來,嘴里還叼著一截煙斗:“薩克森科堡的王子又不會吃人。無非就是陪他聊聊天,講講出版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查爾斯,你說的倒是輕松。”丁尼生坐立不安道:“你知道我最怕的就是這種場合。只要一望見那幫王公貴胄,我渾身上下就僵硬得像是石像。等他們一開口,我就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狄更斯哈哈一笑:“但無論如何,這總比跑一趟東區要好吧?至少貴族不會跟在你屁股后頭偷錢包。嗯…至少他們不會明著下手。”

  狄更斯看到丁尼生緊張的幾乎說不出話,只得笑著搖了搖頭,一邊用羽毛筆寫稿一邊給他支招:“實在不行你就學學亞瑟,說話的時候盡量把語速放慢一點,如此一來,即便說的盡是些沒營養的空話,每一句聽起來也很有分量。”

  丁尼生望著從容的狄更斯,冷不丁的來了一句:“查爾斯…”

  “怎么了?”

  “你變了。”

  狄更斯一愣:“哪兒變了?”

  “哪兒都變了。”丁尼生抬起頭認真道:“還記得我們剛進《英國佬》的時候嗎?你那時比我還靦腆。我還記得我們倆第一次跑業務,是去雪萊夫人家里談《弗蘭肯斯坦》的出版,你當時甚至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可現在呢?接待一位德意志的王子,你居然能輕松地就像是和自家鄰居聊天。”

  “那還能怎么辦?”狄更斯哈哈大笑道:“活在倫敦,總得學會應付形形色色的人。你見得多了,膽子自然也就大了。”

  他往后一靠,椅子嘎吱作響:“說真的,阿爾弗雷德,我早年確實膽小。可后來我想明白了,人總歸是人,不論他戴的是王冠,還是破氈帽。你盯著他們看的久了,就會發現他們也會出汗、說錯話、怕冷場。唯一的區別在于,有的人犯錯會登在第二天的報紙頭條上,而大部分人的錯誤,無非是被鄰居取笑。想開一點兒,阿爾弗雷德,這沒什么大不了的。”

  狄更斯話音剛落,丁尼生還沒來得及回呢,便聽見走廊里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

  丁尼生連忙挺直身子,把手里的詩稿塞回抽屜里,狄更斯也簡單的整理了一下他那難登大雅之堂的辦公桌。

  兩人剛整理好桌面,門外的腳步聲已經停在門前。

  緊接著,便是兩短一長的敲門聲和亞瑟的嗓音:“查爾斯,阿爾弗雷德,我帶了個客人來參觀。”

  狄更斯清了清嗓子,若無其事的開口道:“進來吧。”

  門被推開,亞瑟領著阿爾伯特走了進來。

  阿爾伯特一走進屋,就愣了片刻。

  他原以為帝國出版公司的編輯部應該是那種典雅明亮的地方——墻上掛著油畫,桌上擺滿整齊的樣稿,空氣里彌漫著羊皮紙與紅蠟封的味道。

  可眼前的景象卻完全不是那樣。

  這里的地板是粗糙的橡木,墻上掛的不是畫,而是幾張潦草的校對表,桌上堆滿了稿紙、信封、報樣、煙斗和茶杯,還有被翻得卷邊的《約翰遜詞典》與《沃克詞典》。

  阿爾伯特的目光在房間里轉了一圈,從被各色書籍壓得略微變形的書架移到了靠窗的煤氣燈,最后才落在狄更斯和丁尼生身上。

  那位新莎士比亞今年不過二十五歲,而另外那位英國詩壇的希望本月初才剛剛過完28歲生日,可是這兩位文學巨匠看起來卻并不像傳說中那樣氣宇軒昂,狄更斯的袖口還沾著墨,丁尼生的領結則打得歪歪斜斜的。

  “這…”阿爾伯特忍不住輕聲問道:“這里就是編輯部?”

  “正是,您不用擔心走錯了房間。”亞瑟顯然沒料到他的這兩位朋友打扮的如此不修邊幅,但很快他便笑著開口道:“我原本想著,要不要把參觀的事情提前通知公司,給您搞個歡迎儀式什么的。但后來我轉念一想,儀式之類的東西,您見得肯定很多。所以,反倒不如順其自然,讓您身臨其境的瞧瞧出版行業平時都是怎么干活的。”

  阿爾伯特聞言恍然大悟,甚至還頗有幾分高興,他的目光仍在屋里打量:“我確實沒想到…出版業竟然是這樣的。老實說,它比我想象的要樸素許多。”

  亞瑟笑著側過身,向阿爾伯特介紹道:“請容我向您介紹,帝國出版公司首席詩歌編輯阿爾弗雷德·丁尼生,以及首席專欄編輯查爾斯·狄更斯。”

  語罷,亞瑟又向丁尼生和狄更斯開口道:“查爾斯,阿爾弗雷德,這位便是…”

  豈料,還不等亞瑟把話說完,阿爾伯特便搶先一步向他們倆伸出了手:“不勞您介紹了,我叫阿爾伯特,來自科堡,是亞瑟爵士的朋友。”

  這一句話說得極為自然,帶著點年輕人特有的倔強。

  丁尼生和狄更斯都愣了一下,他們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好在狄更斯率先反應了過來,他迅速起身,把煙斗放在桌上,握住了阿爾伯特的手:“亞瑟的科堡朋友?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一直以為德意志出產的只有哲學家和香腸,沒想到還出產您這樣的文學愛好者。”

  旁邊的丁尼生聽到這話,忍不住低聲吐槽道:“查爾斯,你這么說是不是太不尊重海因里希·海涅先生了?”

  狄更斯言語上沒有搭理丁尼生,只是抬起靴子輕輕踩在他的腳面上,提醒他沒事不要亂說話。

  阿爾伯特聽到這話忍不住笑了,笑容讓他的眼神都明亮了幾分:“我喜歡哲學,也喜歡香腸,不過我更喜歡你們的好故事。狄更斯先生,實不相瞞,我是您的忠實讀者。”

  狄更斯聽得眉毛一挑,笑意立刻爬上了嘴角:“這可真是意外的好消息。那恕我冒昧,您都看過我哪些書?”

  “《匹克威克外傳》,當然,還有連載在《英國佬》上的《霧都孤兒》。”阿爾伯特說到這里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瞞您,我只看過這兩本,但是都很喜歡。實際上,我還想過搜集您的其他作品來著,但是在科堡那樣的小地方,實在是沒什么門路。”

  說到這里,阿爾伯特還不忘恭維丁尼生:“丁尼生先生,您的《悼念集》也是我的心頭好,那本詩集還是我舅舅托人從倫敦給我帶到科堡的。‘因我懂得,死神要用你,使他的黑暗美麗’,您到底是怎么寫出這樣動人的句子的?”

  狄更斯的臉上原本還掛著商業化的笑容,可阿爾伯特這話一出口,他的笑容竟然有了幾分崩壞的趨勢。

  至于丁尼生,這位本就靦腆的詩人更是尷尬的臉都綠了。

  沒辦法,雖然沒有人能否認丁尼生的《悼念集》是英國當代最偉大的悼亡詩集,但如果讀者知道他的悼亡對象居然從棺材里蹦出來了,那再好的悼亡詩也要散去八成功力。

  丁尼生被這話噎得半天說不出聲,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最后只能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那本詩集啊…嗯,創作那本詩集的時候確實很艱難。那是我人生里…最灰暗的幾年。父親剛剛去世,我因為承擔不起學費,被迫從劍橋退學,而我最好的朋友也倒在了…呃…槍口下…”

  “我相信。”阿爾伯特真誠地點了點頭:“那份哀傷是那么真切,足見您與朋友之間的真摯友誼。”

  狄更斯猛地把煙斗塞進嘴里,差點嗆到自己。他側過頭輕咳幾聲,裝作在整理文件,以此掩飾嘴角抽搐的笑意。

  丁尼生偷偷摸摸的用力掐著大腿,迫使自己維持住那副莊重的神情:“是的…失去友人,這種痛苦的確很難言說。那是一種讓靈魂墜入黑暗的體驗。您知道嗎?《悼念集》其實不是關于死亡的詩,而是關于如何繼續活下去的詩。”

  說到這里,他忽然抬起頭,用那種近乎布道的語氣繼續道:“我相信,在真正的悲傷之后,人必須與死神和解。要學會理解死亡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我懂得,死神要用你,使他的黑暗美麗。’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死亡并非終結,而是一種轉化。我們每個人都將被死亡吸納,而唯有愛,才能讓死亡顯得不那么殘酷。”

  阿爾伯特聽得津津有味,眼神里滿是敬意:“那真是一種偉大的思想。您能如此深刻地理解死亡,真是令人欽佩。請問…那首詩中的‘他’,究竟是什么樣的人?是否像您一樣,熱愛文學?”

  丁尼生聞言,差點當場昏過去。

  狄更斯則用手捂住了臉,仿佛是在哭泣。

  丁尼生求助似的把目光拋向亞瑟,可他發現這家伙雖然面不改色,可肩膀卻一抖一抖的,一看就知道憋得很辛苦。

  眼見著他和狄更斯都靠不住,丁尼生只得硬著頭皮往下說:“我記得…他曾對我說過一句話‘死亡是人類最誠實的儀式,因為那是連謊言都要沉默的地方’。是這句話…啟發了我。”

  “真是深刻啊!”阿爾伯特感慨地拍了拍手:“如果有機會的話,我真希望能認識那位先生。”

  這一下,狄更斯終于沒忍住,他叼起煙斗猛吸一大口:“會有機會的。”

  “什么?”阿爾伯特一愣。

  亞瑟趕忙出來解圍道:“不光是你,阿爾伯特,我們最終都會認識他的,你忘記剛才丁尼生先生是怎么說的了嗎?死亡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你、我還有狄更斯先生,我們終有一天會見到他的。”

  丁尼生聞言忍不住把臉埋進手里,聲音從指縫里悶悶的傳出:“這世上再沒有比你和查爾斯更惡劣的人了。”

  阿爾伯特沒聽清楚:“您說什么?丁尼生先生?”

  “沒什么。”狄更斯接茬道:“丁尼生先生多半是又回想起他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了。”

  阿爾伯特的臉色立刻變得鄭重起來,先前那份年輕人特有的輕松與好奇一掃而空。

  他站直身子,神情有些局促:“丁尼生先生,我…我真是非常抱歉。看來是我太冒失了。請您原諒,我并非有意讓您回想起那段往事的。”

  丁尼生心情復雜的抬起頭望著這位年輕的王子,旋即嘆了口氣,輕輕擺手道:“您不必道歉。詩人的工作,本就是在反復掀開自己尚未結痂的傷口。您不過是輕輕觸碰,而我…我每天在編輯部一坐下,就等于是在重新撕開它。”

  這話一出口,屋里的氣氛仿佛凝重了幾分。

  連狄更斯都沒再插嘴,只是默默地抬頭望向編輯部墻上掛著的列位董事會成員的肖像畫,其中,亞瑟的那幅就正對著丁尼生的辦公桌。

  阿爾伯特被丁尼生的話觸動了,遲疑片刻后,他認真地點頭道:“我想,也許正因為如此,您才能寫出那樣真摯的詩句吧?我在波恩大學的哲學導師費希特常說,真正的藝術都誕生于痛苦。但我一直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直到今天,遇見您以后。”

  丁尼生苦笑道:“我寧愿費希特先生是錯的。”

  這時,亞瑟適時出聲:“起碼丁尼生先生的痛苦比普通人幸運一些。因為他痛苦的時候,寫出來的句子還能押韻合轍。不像我們公司的其他幾位,譬如說…”

  亞瑟話還沒說完,便聽到走廊上傳來吵鬧聲。

  “干他媽的,《宮廷雜志》的消息到底是從哪里來?我看公司里肯定是出了內鬼,李斯特的那點爛事本來咱們應該能拿獨家的,順帶著還能用它炒炒《貝雅特麗絲》的熱度,這下可倒好了。搭了這么久的臺子,全成了《宮廷雜志》的銷量。”

  “埃爾德,我覺得你用不著生這么大氣吧?雖然這次咱們沒了獨家報道,但相應的,咱們身上的嫌疑不也少了嗎?再說了,你也知道《宮廷雜志》的讀者都是些什么人,那都是些熱衷于模仿上流社會、關注宮廷生活的中產階級。現如今,有了《宮廷雜志》的報道,對于提升《貝雅特麗絲》的銷量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如果只是《宮廷雜志》也便罷了,但是,你難道沒看到《諷刺家》、《時代報》和《旁觀者》也跟進報道了嗎?甚至連《約翰牛》這個平時專注做諷刺政論的雜志,都跑來跟著橫插一腳。保守派媒體因為小小的一個李斯特,現在集體高潮了。本杰明,你實話實說,這次消息是不是從你那里漏出去的?”

  “什么?我?我可沒有那個閑工夫。”

  “你看看這些標題。《時代報》寫的是《從鋼琴到情床:李斯特與其‘繆斯’的夜曲》,《諷刺家》的社論更無恥《當女王為浪子鼓掌,便是文明墮落的開始》;還有《約翰牛》,他干脆給昨晚的音樂會配了幅畫,畫的是李斯特跪在琴凳前彈奏,旁邊坐著他那位巴黎來的情婦,而背后…背后畫的是女王陛下的影子!”

  “我看看…自拜倫勛爵為已婚婦人作詩以來,英倫文壇便多了一門新學問。如何以韻腳粉飾罪惡。今日之李斯特,不過是拜倫的回聲,而今日之女王,則成了卡洛琳·龐森比的投影…”

  “這幫保守派的報紙雜志全都在繞著彎子罵首相,說女王的品味來自‘墨爾本學派’,暗指女王陛下耳濡目染了拜倫勛爵和墨爾本子爵亡妻龐森比女爵的那段浪漫史!嘴長在他們身上,他們想怎么說我們管不著,但是如果由著他們繼續這么搞下去,《貝雅特麗絲》到時候能不能出版都得兩說。畢竟,現在誰看那本書,都會覺得是在隱射首相。”

  門被一腳踹開,撞在墻上發出一聲巨響,連窗邊的煤氣燈都被震得晃了兩下。

  “我他媽真是受夠了!”埃爾德怒氣沖沖地闖了進來,手里還攥著一團揉得皺巴巴的報紙:“這幫偽君子,一邊拿著我們的唱片廣告錢,一邊不和我們通個氣就把這些垃圾社論發出來!真是不要臉!”

  狄更斯瞥了眼旁邊的亞瑟和阿爾伯特,幾乎是本能地把煙斗叼緊,他很清楚,這種時候最好少插嘴。

  緊隨其后走進來的,是馬甲銀扣擦得锃亮,襯衫領口筆挺的本杰明·迪斯雷利。

  “我早說過,埃爾德…”他一邊推門一邊抱怨:“罵人可以,但是最好別讓其他人聽見,這里可是艦隊街!”

  他懶洋洋地摘下手套,正準備多說埃爾德兩句,可他的余光卻忽然注意到屋里還有外人。

  一個高挑的年輕人正站在亞瑟身邊,神情從容,儀態端正,看起來就像昨晚剛見過似的。

  那一瞬間,迪斯雷利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又瞇起眼,自信的笑容僵了臉上:“這…這不是…”

  “您好,迪斯雷利先生,沒想到這么快就再見面了。”阿爾伯特微微一笑,朝他點了點頭,隨后又像是有些懊惱似的一拍腦袋:“我早該想到的,您肯定是帝國出版的合作者,畢竟我剛剛才在樓下看見了您的《青年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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