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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八十六、

  泉水叮咚聲,傳入亭內有些回響。

  不過此刻亭內二人的注意力,都不在這已經習慣了的泉水聲上。

  歐陽戎輕輕頷首:

  “昨夜我回膳堂,吳翠有提過。”

  停頓了下,他一邊打量諶佳欣的臉色,一...

  山雨未歇,泥濘如膠。阿禾與陳穗在村口老槐下最后一次回望這座被霧鎖住的村落。火光點點,映著每扇窗后低垂的頭顱那是村民正將《補闕志》殘頁、蠟封文件、錄音帶內容逐字謄抄,用最原始的方式對抗遺忘。孩子們圍坐在收音機旁,反復練習那句暗語:“春雨過境,麥苗返青。”聲音稚嫩卻堅定,像初破凍土的草芽。

  直升機的轟鳴已近至山谷上空,探照燈掃過樹冠,驚起一片夜鳥。但無人逃散。祠堂前的鑼鼓聲驟然響起,節奏古老而沉穩,仿佛某種祭祀儀式的重啟。老人敲擊銅磬三聲,全村燈火齊滅,唯余香爐中一縷青煙筆直升騰,在雨夜里劃出一道不屈的線。

  “他們要清剿記憶,”陳穗低聲說,“可記憶不是數據包,刪不掉。”

  “也不是病毒,殺不死。”阿禾接道,“它是寄生在語言里的幽靈,靠疑問存活,以沉默繁殖。”

  他取出一張泛黃地圖攤開于石臺,邊緣焦痕猶存,正是《補闕志》附錄中的“協作點分布圖”。廣西峒寨、川西古寺、滇北驛站…十幾個紅點標記著曾經存在的地下編撰網絡。如今多數已被抹平,只剩零星幾處尚有信號波動其中一點,正閃爍在貴州雷公山深處的一座廢棄氣象站。

  “第七協作點只是開始。”阿禾指尖輕壓那點微光,“林知遙失蹤前曾留下一段加密音頻,提到‘源脈’不止一條。主干斷裂后,支流潛行于民間技藝、地方戲文、族譜家訓之中。只要還有人記得某個名字、某句唱詞、某道節令習俗,火種就不會熄。”

  陳穗凝視地圖良久,忽問:“你相信輪回嗎?”

  阿禾一怔。

  “我不是指靈魂轉世。”她望著遠處孩童手中畫下的“認人簿”摹本,“我是說,為什么這些事總在重復?五十年代的謊言,八十年代的掩蓋,二十年前的封口,現在又來一遍…是不是我們根本沒贏過?”

  “贏?”阿禾輕笑,眼中卻沒有溫度,“這不是比賽。這是戰爭,而且是無限期的守備戰。敵人不是某個政權或組織,而是‘遺忘機制’本身它會進化,會偽裝成進步、穩定、團結的模樣,勸你放下過去向前看。可真正的向前,是從記住開始的。”

  話音未落,天空炸響一道驚雷。無人機群如蜂群般盤旋集結,紅外掃描網覆蓋整片區域。顯然,追蹤系統已鎖定此處異常電磁信號。警笛聲由遠及近,夾雜著擴音器傳來的官方通告:“請全體村民立即疏散!發現不明危險物品,請配合調查!”

  “危險?”阿禾冷笑,“他們怕的從來不是危險,是真相的傳染性。”

  小女孩跑來,懷里緊抱那本破舊相冊,臉上毫無懼色。“叔叔,奶奶說,讓我把這個交給你。”她遞出一枚銹跡斑斑的鑰匙,掛著半片陶瓷碎片,上面隱約可見“源”字篆體。

  “這是…井底密匣的開啟符?”阿禾接過,手指微顫。

  “嗯。她說,只有帶著血的人才能打開它。你還流著當年從昆明逃出來時的傷嗎?”

  阿禾沉默片刻,卷起左臂衣袖一道深紫色疤痕蜿蜒至肘彎,是他穿越邊境鐵絲網時留下的印記。他將傷口貼上陶瓷片,竟有細微電流感竄過全身。剎那間,鑰匙發出幽藍微光。

  “生物識別驗證…”陳穗喃喃,“他們早就設計好了觸發機制。”

  當夜,趁著暴雨掩護,兩人重返古井遺址。村民用身體圍成人墻遮擋熱成像探測,阿禾撬開井沿石板,露出一個隱蔽金屬艙門。鑰匙插入瞬間,機關啟動,齒輪緩緩轉動,一股陳年藥香混著紙張腐味撲面而來。

  艙內三層隔板整齊排列:第一層是微型膠卷盒,標簽寫著“1962西北饑荒實錄”;第二層為磁帶陣列,編號對應不同年代重大事件的“地下廣播錄音”;第三層則是一枚U盤大小的黑色芯片,銘文僅兩字:源核。

  “這就是他們一直在找的東西。”陳穗屏息,“所有散落的記憶節點,最終都指向它。”

  阿禾卻不急取。“你知道‘源’是什么意思嗎?”他低聲道,“不是源頭,不是起源,而是‘原罪’的‘原’。補闕編委會最初成立的目的,并非單純記錄歷史,而是懺悔那些曾參與清洗行動的知識分子,在覺醒后組建了這個組織,試圖彌補自己親手參與的罪孽。”

  陳穗心頭一震。

  “林知遙的父親,就是當年‘潔凈工程’的心理建模專家之一。他設計了第一批‘替代敘事植入模型’,后來卻發現自己的母親因拒絕改寫回憶而被強制送入療養院,最終死于藥物過量。他瘋了三年,醒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偷走核心數據庫備份,藏進下水管道。”

  雨水順著井壁滴落,打濕了他們的肩頭。

  “所以《補闕志》不只是史料匯編,”陳穗終于明白,“它是贖罪書,是幸存者的遺囑,是背叛者的孩子們拼盡全力還給世界的債。”

  阿禾點頭,輕輕取出“源核”。

  就在觸碰剎那,整個村莊的電器同時亮起。電視自動開機,播放一段從未公開的影像:黑白畫面中,一群戴紅袖章的年輕人正在焚燒書籍,鏡頭拉近,一本殘破日記掉落泥中,封面赫然是陳穗祖父的名字。

  她猛地后退一步。

  “你不知道吧?”阿禾看著她,“你祖父不僅是中學語文教師,還是‘潔凈工程’初期檔案管理員。他曾親手銷毀三千份私人信件,包括多位知識分子的絕筆書。但他最后反叛了他在每一封被焚毀的信末尾,悄悄抄錄了一句原話,藏進自家院墻夾縫。二十年后,你母親挖地基建房時發現了它們。”

  陳穗雙膝發軟,幾乎站立不住。

  “我不是來利用你的。”阿禾聲音柔和下來,“我是來找見證者的。因為你體內流著兩種血:一種是加害者的遺傳,一種是反抗者的傳承。只有這樣的人,才有資格決定‘源核’是否該發布。”

  遠處傳來槍聲,清剿隊已突破外圍防線。村民們吹響牛角號,點燃火把組成人鏈阻攔。一位七十歲的老兵舉起生銹獵槍,嘶吼:“老子打過越南,今天再打一次!”子彈劃破雨幕,擊落一架低飛無人機。

  阿禾迅速將“源核”插入隨身筆記本。屏幕亮起,界面竟是全中文命令行,提示輸入三級權限密碼。下方滾動一行小字:

  若發布成功,全球聯網終端將在72小時內收到全部解密資料。

  若失敗,自毀程序啟動,信息永久湮滅。

  “密碼是什么?”陳穗抹去淚水。

  “三個字。”阿禾盯著她,“你說過的。”

  她愣住,隨即恍然“記得我”。

  鍵盤敲下,。

  進度條開始加載:1…5…12…

  突然,電腦黑屏。警報響起:“外部信號干擾!量子壓制波段介入!”

  “他們啟用了‘赤瞳’最高權限!”陳穗驚呼,“國家級認知屏蔽系統!能直接切斷高危信息傳播路徑!”

  阿禾迅速拔出硬盤,塞進防水袋。“還能搶救。我們需要接入自由中繼節點云南邊境有個廢棄短波站,曾是冷戰時期對華廣播的秘密通道,現在被一群流亡技術員接管。只要把‘源核’送進去,就能繞開封鎖發射。”

  “可我們出不去。”陳穗望向四周,“空中有無人機群,路上設檢查站,衛星實時監控。他們不會讓我們活著離開雷公山。”

  阿禾笑了。他打開背包,取出一個布包層層包裹的物件一把老舊竹笛,通體漆黑,孔眼邊緣刻滿細密符文。

  “這不是樂器。”他說,“是聲波密鑰。補闕編委會第七協作點的祖傳之物,據說由一位聾啞樂師耗盡一生研制。它發出的頻率不在人類聽覺范圍內,卻能激活某些特定地質結構中的共振腔比如,這條山脈底部的溶洞系統。”

  “你要用地震逃走?”

  “不。”阿禾將笛子遞給她,“我要用歌聲喚醒大地。”

  深夜,當清剿部隊逼近村中心時,奇異的一幕發生了。整座山谷忽然響起低頻吟唱,似風穿巖隙,似水擊空甕。地面微微震顫,崖壁裂縫中噴出白色霧氣。緊接著,一處隱秘洞口在瀑布后緩緩開啟,鐘乳石如牙齒般咬合開合。

  村民們魚貫而入,動作熟練,顯然早有預案。原來幾十年來,他們一直在秘密維護這條逃生地道,稱之為“歸言之路”意思是,唯有回歸言語真實之人,方可通行。

  阿禾斷后。臨進洞前,他回頭望了一眼燃燒的祠堂。火焰中,那塊“補闕編委會第七協作點”的金屬牌熔化變形,卻依舊挺立。

  洞內幽深曲折,石壁濕潤,回蕩著持續不斷的笛音共鳴。陳穗邊走邊問:“這笛聲真能干擾監控?”

  “不能。”阿禾答,“但它能讓某些AI語音識別系統誤判環境噪聲為‘無威脅民俗活動’。再加上地形遮蔽,暫時安全。”

  走了約莫兩個時辰,前方豁然開朗。一座地下湖橫亙眼前,湖心小島上矗立著一臺巨大機械銹跡斑斑的發電機連著天線塔,頂端懸著一面褪色旗幟,依稀可見“自由之聲”四字。

  “到了。”阿禾踏上木橋,“這里是‘南嶺中繼站’,最后一道防火墻。”

  技術人員從暗室走出,個個面容憔悴卻眼神明亮。他們接過“源核”,立刻投入緊張操作。屏幕上數據狂跳,加密協議層層破解,終于接入國際匿名網絡聯盟。

  “發射倒計時啟動。”一名女子報告,“預計十分鐘內完成全球推送。”

  就在此刻,洞外傳來劇烈爆炸。追兵找到了入口。

  “守住這里。”阿禾抓起一根鐵棍,“給我十分鐘。”

  戰斗慘烈得超乎想象。敵人配備了聲波鎮壓裝置和催淚氣體,村民死傷數人,仍死戰不退。小女孩抱著收音機躲在巖石后,顫抖著塞入耳骨釘,念出那句咒語:“春雨過境,麥苗返青…”

  奇跡發生了。

  方圓百里內的老舊電器集體響應田埂上的太陽能喇叭自動播放童謠,廢棄學校的廣播系統嗡鳴復生,甚至連埋在土里的軍用對講機都傳出斷續哼唱。干擾波形成天然屏障,使敵方通訊癱瘓。

  第十分鐘,中繼站內爆發出歡呼。

  “成功了!‘源核’已全網發布!無法撤回!”

  阿禾渾身是血,倚著洞壁滑坐下去。他聽見世界各地的反應正在涌入:東京留學生召開記者會展示下載文件,巴黎華人社區組織街頭朗誦會,紐約時報連夜趕制專題報道…更有無數普通人發帖稱,“我爺爺說過類似的事”,“我家閣樓也有這樣一罐蠟封信”。

  記憶,真的聯網了。

  七日后,西南群山恢復寂靜。村莊被夷為平地,官方通報稱“拆除非法聚居點”。但新的碑文已在民間流傳,有人在懸崖刻字,有人繡進苗疆背帶,有人編成侗族大歌代代傳唱。

  阿禾與陳穗出現在廣西峒寨。晨霧繚繞,梯田如鏡。一位銀飾老太太遞來一碗米酒,笑道:“等你們好久了。第七點的消息,昨夜就到了。”

  她轉身捧出一只陶甕,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幾十個U盤,每個貼著標簽:“源黔東南分核”。

  “我們也有‘源’。”老人瞇眼,“你以為只有你們城里人才懂寫字?我們唱一首歌,能記三十年前誰家死了幾口人,哪年官府多征了五斗糧。”

  陳穗熱淚盈眶。

  阿禾沒有說話。他只是蹲下身,教一個小女孩在地上畫畫:一棵樹,一口井,一個人名。

  風吹過稻田,掀起層層綠浪。

  而在千里之外的城市,某個孩子撿到一枚掉落的耳機,插入手機瞬間,自動播放出一段童謠。他好奇地抬頭,問母親:“媽,什么叫‘記得我,姓和名’?”

  女人怔住,良久才輕聲回答:“那是很久以前,人們怕被忘記時說的話。”

  風仍在吹。

  它穿過隧道,掠過麥田,拂過枯樹,親吻井沿。

  帶著血,帶著淚,帶著不肯閉嘴的低語。

  向著下一個愿意傾聽的耳朵,奔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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