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好奇到期待,從欣賞到喜愛。
舞臺上的01號選手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收獲了一大批來自四號鋼琴教室的觀眾粉。
擦去手心的汗,她調整呼吸,抬起左手便奏響下一首作品。
“噹噹”
最后開始的引子四小節,肖邦標注了輕聲地,很弱的,小車也是這么彈得,很弱,弱極了。
就是在速度上.不能說冒犯,只能說此刻一半以上的評委都覺得挨了一個大嘴巴子。
諾瓦克也是其中一位。
年輕的毛哥剛給01號選完成績,結果上來就挨了一下子。
倒是坐在諾瓦克前面的亞歷克斯,這位波蘭老爺子好像是點了點頭。
當音樂中的右手形象出來的第一個瞬間,諾瓦克似是回味過來一點什么。
短短五秒的功夫,他就被連著打了兩次臉。
隨著琴聲再一次響起,公屏上,信息滾動的速度也隨之慢了下來。
回到比賽,即使是之前一次都沒有聽過這首曲子的觀眾,也快記住前面的調調了。
因為這首瑪祖卡是官方指定的必演曲目,已經結束比賽的八位選手,每一位選手都演奏過了。
而對于一些專業人士而言,他們則是希望小車能在這首曲子給大家帶來點不一樣的東西。
這些專業人士中就包括老湯。
老湯不是吐槽,只是單純地在內心表達他的真實感受。
套用剛才公屏上某位朋友的發言:這哪是聽了八種處理的瑪祖卡,分明是一種處理的瑪祖卡聽了八遍。
老湯也是這種感覺,已經出場的選手,包括孫文君與何家明也是,在瑪祖卡的處理上顯得過于保守。
對此老湯倒也能理解。
這是一種正常的比賽策略。
如果把這場比賽比喻成一次藝考,那么這首瑪祖卡就相當于藝考里的樂理考試。
什么意思呢?只要參加音樂藝考,就必須得參加樂理考試。
而每一位藝考生拿到的樂理考卷都是一樣的。
它不像考專業,你可以黑鍵練習曲,我可以選革命練習曲,他可以選冬風練習曲。
樂理考試沒得選,就是這張卷子,一模一樣的題,大家一起做。
就像這首a小調瑪祖卡,每一位選手都要彈。
而為什么大賽官方指定的音樂體裁是瑪祖卡舞曲而不是圓舞曲或夜曲,這里就牽扯到了國家之間的文化形象建立與輸出問題。
因為瑪祖卡在波蘭的地位約等于京劇在華國的地位。
就算法國人再怎么宣傳肖邦的半法血統,也改變不了巴黎瘋馬秀在法國的地位。
所以想來華沙參加全球總決賽,無論你是哪個國家的小天才,你都必須得演奏一首指定的瑪祖卡舞曲。
其實這有點難為人了。
這又怎么說?
說夜曲不適合孩子彈,也只是從對音樂情感理解的角度來說,并不是說孩子一定彈不了夜曲。
而這個瑪祖卡就厲害了,別說孩子了,讓大人來彈也不好彈,就是你完全理解了這首作品,都很難把它彈好。
它的難就好比讓一個法國人來彈黃河,讓一個波蘭人來唱京劇。
它其中的音樂韻律實在是極為隨性,讓我們外國人難以把控。
剛才穆欣還在7號選手演奏瑪祖卡的時候給眾人講了一件關于她與瑪祖卡的“氣”事。
來到維也納的第二年,一天穆欣的教授,還是學院的一位大教授,俄國人。
這位老毛子給穆欣布置了一首瑪祖卡,還給穆欣示范了一遍。
一周后,穆欣再次來上課,她發誓她就是按照教授的示范練習的,結果教授聽完她的演奏說不對。
教授又親自給穆欣示范了一次,穆欣一聽就傻眼了,上周教授給她釋放的時候根本不是這么彈的啊,她有錄音筆的!
結果她很委婉地向教授表達了她的疑惑,結果教授只是笑笑讓她習慣就好,并對她說:我的波蘭老師也是這么教我彈瑪祖卡的。
合著這就是瑪祖卡唄,隨著性子來唄,怎么高興怎么彈唄?
穆欣還真說對了,對于波蘭人,瑪祖卡就是這么個玩意。
想怎么彈就怎么彈。
但問題是人家波蘭的人血液里就有這個東西,人家再隨便彈,萬變不離其宗啊。
要么就是把音樂這玩意參透的老家伙們,比如穆欣在維也納的大教授,大差不差都能玩個五六七八。
可咱們的小選手們怎么辦?總不能因為有一首必彈的瑪祖卡就不參加比賽了吧?
自然不會。
我們的大教授們都是優秀的國際大賽帶隊老師,帶學生打國際比賽得到經驗十足。
一首小小的瑪祖卡而已,抄他!
沒錯,就是抄!
怎么抄?
照著抄。
照誰的抄?
先把這屆比賽的評委席名單拉出來,找到關鍵人物。
找啊找啊找啊找啊,誒!找到了——
他是亞歷克斯.西蒙.瑟奇亞克!
作為本次華國小肖賽決賽暨國際選拔賽的藝術總監,亞歷克斯曾連續兩屆擔任大肖賽的評委會主席。
是一位徹徹底底的肖邦學家,錄制過全套肖邦作品全集,并且深受好評。
那么抄他就準沒錯了。
有了抄的模板,剩下的就好說了。
因為我們有世界范圍內技術最強悍的琴童。
不是段子也不是笑話,本次C組選手演奏的瑪祖卡,大都參考了亞歷克斯和諾瓦克的版本。
這里值得一提的是,諾瓦克本就是亞歷克斯的學生。
亞歷克斯的版本對于選手們就是一份標準答案。
就像是樂理答卷的參考答案一樣標準。
參加過藝考的朋友都知道,樂理是總分的基本盤。
如果在樂理上被拉開了分差,那真是一件極其不幸的事情。
明明答案就在那里,你聽不出三和弦的轉位在聽覺上發生的變化沒關系,你只用知道三和弦的轉位是什么,就可以拿到這個分數。
所以很多藝考生其實都不太懂和弦調式方面的知識,但是這不影響他們在樂理考試上取得一個好成績。
就好比今天的小選手們不用真的理解瑪祖卡應該是怎樣的一種舞蹈,就可以彈出幾分形似。
小選手們應該感謝的是他們的老師,因為他們的老師足夠負責,為了讓他們取得一個好成績,給他們提供了一個聰明的解決方案。
然而。
并不是所有的老師都是那么負責。
距離比賽開始還有一周多一點,魏爺在一樓等孫女下課,其間聽了01號選手在鋼琴展廳里練習夜曲和瑪祖卡。
魏爺聽了一會兒,便在小車休息時詢問。
果然,小車說老師還沒給她處理瑪祖卡。
馬上比賽了曲子還沒處理完?
這魏爺就得和李安好好說道說道了。
結果聽了李安的解釋,魏爺便沒再說什么。
李安也想小車取得好成績啊!
誰說李安不想!
可是瑪祖卡這種東西,他自己都沒有完全彈明白,他拿什么交給小車。
譜面上就那些東西,自己練吧,他最后稍微講講就行。
事實上李安也是這么處理的,在李安為小車制定的備賽方案中,他把瑪祖卡放到了最后才讓小車練。
因為小車的時間精力有限,他希望小車能在有限的時間精力中多練一些有提升空間的曲目。
誰能有萬全之策?誰也沒有,只能根據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當然,李安也沒有那么不負責任。
關于瑪祖卡,他還是與小車探討過許多。
在夏令營的時候,孩子們第四天上午的活動就是學習瑪祖卡舞蹈,并且X老板還讓孩子們寫一份學習體驗。
小車當時練得很認真,體驗也寫了滿滿一頁,與其他個別寫滿一頁同學的不同之處在于小車全程沒有查資料。
是實實在在地從自身學習的角度寫了自己的理解與感受。
這也是師生二人后來能夠在交流中深入討論的關鍵所在。
如果小車沒有個人體驗,那么李安說再多也沒有意義。
所以既然是舞蹈,就如老湯一開始在直播間里給眾人介紹的那樣,他到底該怎么跳呢?
瑪祖卡舞,到底怎么跳呢?
首先他是一種集體舞臺,這一點小車夏令營期間深有體會。
其次是以男舞者為主導,來決定舞步的輕重與速度。
而女舞者則需要圍繞男舞者進行配合。
最后作為一種最小人數為二的舞蹈,其中的舞步集中表現形式為滑步,腳跟碰腳跟,雙人旋轉等等。
“其中的重點就是以男舞者為主,女舞者為輔。”
其實網上能找到許多瑪祖卡舞蹈的視頻,但是看起來也就那么回事。
可能確實是血液里沒有這個東西,最后的最后,李安為了幫助小車找到一種更真實的畫面感,他在一部文學作品里發現了一點或許能夠為小車帶來幫助的東西。
他為讓小車推薦了一部片段。
片段來自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
在老托爾的筆下,安娜穿著一身黑色晚禮服,艷壓群芳,與沃倫斯基共舞的那一曲,就是瑪祖卡。
在當時俄國的上流社會中,瑪祖卡舞也是最為莊嚴的一支舞。
按照習俗,所有人要在跳完圓舞曲等等之類的舞曲才能跳瑪祖卡。
因此每一位參加舞會的人都會把這支舞留給自己的心上人。
結果就在這場舞會上,一個叫作基蒂的女人連續拒絕了五個男人,只為和沃倫斯基跳這支瑪祖卡。
琳對此只能說OMG,確實讓人感到有點窒息,就和她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的感覺一樣,讓人有點喘不上來氣。
一番閱讀理解坐下來,小車當然有收獲,而且收獲非常之大。
因為就是老師再次為她解讀瑪祖卡的過程,讓她對于如何演奏有了新的想法。
如果這注定是一支不能獨舞的作品,那么就當成兩個人來共舞演奏不就行了嗎?
這首曲目的左手低音非常重,并且控制著速度與節奏,那就把左手當成男舞者好咯。
那女舞者自然就是右手了。
再實踐練習的過程中,她發現越彈越順,她讓老師聽,老師聽完只是給她講了講一些地方可以選擇的輕重緩急,之后還是那句話:你覺得怎么好怎么彈就行了。
直到給師爺和方伯伯彈完,小車更加堅定自己這么彈是沒有問題的。
因為在回答方伯伯的問題時,這首曲子在她心中的演奏脈絡又清晰了一分。
誰是那一只窒息到喘不過氣的手,她的右手。
右手為什么喘不過氣,因為一直在追左手。
所以在音樂一開始的左手四小節引子,她選擇讓左手跳得快一點,最好再快一點,快到讓右手找不到加入舞蹈的時機。
但是這是一只雙人舞,右手必須加入。
于是當右手旋律響起那一刻,諾瓦克聽到了一種極致的不和諧,就好像右手沒有卡上拍子,搶了左手的拍子。
可就在右手搶拍的下一個瞬間,左手完成了一個絲滑的漸慢,就像是男舞者完成了一個完美的滑步,將這支雙人舞的速度重新平衡。
令諾瓦克驚艷的瞬間也就發生在這一刻,01號選手變戲法似的在音樂主題出現的第一時間便塑造出了一個豐滿的音樂形象,順手還在這個過程完成了一次巧妙的速度變化。
這不就是肖邦的自由速度嗎?
隨后音樂就在你追我趕的纏綿中,一次次變化著速度,完成著腳跟對碰,雙人旋轉,等等等等。
只是音樂的發展始終都在左手主導的伴奏速度中,右手旋律幾乎快要喘不上氣了。
就好似女舞者永遠都追不上男舞者,只能圍繞著男舞者不停地讓身體旋轉跳躍。
壓抑到極致的情緒幾乎就要從音樂中溢出,就在這時,鍵盤上的左手忽然卡了一下,像是打了個趔趄。
可遺憾的一旁的右手依舊沒有跟上。
音樂此時進入尾聲,又回到了開頭的引子。
還是那重復的四小節。
而這一次,左手的速度似是再也快不起來。
01號選手凝視著自己的雙手,她一個音一個音地彈著。
她的左手越彈越慢,越彈越艱難,舞臺似乎也越來越安靜。
比起開頭的快速,似乎此刻才是大家更熟悉的開篇速度。
只是音樂到這已經結束了。
終于,右手在最后一小節不受控制般地倒在了左手一旁。
終于還是沒有追上左手的速度。
“噹—”
一聲收尾的輕響。
片刻。
小車只收回了左手,而留在鍵盤上的右手宛如一聲長久不散的嘆息。
“唉——”
場外燕京一角,沙發上的唐中甫也是一聲長嘆 他今天專門騰出時間,就是為了聽聽這位01號選手。
他就想看看這個小女孩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讓自己的孫女如此夸贊。
又是片刻。
“十三歲半,比韻兒還小七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