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5.帶著老媽打比賽【十四】
01號選手結束作品演奏，休息間鴉雀無聲。
用廢話來說就是聽完01號選手的貝多芬，該沉默的不該沉默的都沉默了。
如果把這場比賽當作一場考試，每一位選手面對的考題是其他十四位選手，那么01號選手這道題目的出現對于在場每一位選手來說都嚴重超綱了。
不懂。
完全不懂。
看不懂。
也聽不懂。
這題目什么意思？
在他們所接觸過的、了解過的、聽過的以及演奏過的貝多芬里，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一個貝多芬樂章。
這位01號選手在彈什么？
包括孫文君肖景宸在內，二人作為本次比賽兩大附中的代表人物，從01號選手奏響第一個音符的時候大腦就短路了。
這首f小調第一樂章他們都學過，在學該樂章的第一課，他們的老師分別與他們同時強調了開篇的第一個音。
第一個音很重要，盡管它被標記著弱，但是切不能把這個音真的當成弱音來處理。
兩位老師的意思很明確，這里的弱是感覺上的弱。
這種感覺就像是已經錄入他們演奏系統里的程序，所以當二人聽到01號選手竟然真的用實實在在的弱音來演奏第一個音，他們就不能理解了。
接著就是速度，01號選手的開篇速度太快了，加之整個句子從弱到強爬上來，動機出現那一刻二人已經完全聽不出這是古典主義時期的作品了。
隨后就不用說了，01號選手可以說完全踩著他們的雷區在演奏。
該逐漸加速的地方，01號選手反而會做保持音處理限制音樂速度。
該強的地方，01號選手非但不強，還會有意識地用句法帶過。
整曲停下來，沒有一個地方是他們聽得懂的。
二人都不敢想象如果他們把這首曲子彈成這樣，他們的老師一定會瘋吧。
二人根本就不可能把這首曲子彈成這個樣子，就算他們想彈成這樣，他們也做不到。
因為01號選手的處理讓他們根本無法通過常規的思路來分析。
然而盡管他們分析不出01號選手在彈什么，可從聽音樂的角度而言，二人誰也不能否認，01號選手的演奏聽起來確實有一種特別的快感。
就好像面對一扇扇上著密碼鎖的門，其他選手都在想方設法破譯門鎖的密碼，而01號壓根不看鎖一眼，對著門上去就是一腳。
另孫文君真正感到可怕的地方也在這，不是誰都有這種一腳將門踹開的力量。
拋開音樂不彈，就01號選手在這首作品中所展現出的各種發力技巧，就已經說明她的感覺沒有錯。
從昨天第一次見到01號選手，她就感到這位女同學身上有種特別的東西。
不過話雖如此，但孫文君有自信如果自己也來演奏一遍f小調第一樂章，評委一定會把更高的分給予她。
在她看來光有發力技巧可遠遠不夠，再強大的技術如果不能服務于音樂，那也只能作為一種觀賞性的運動。
如果孫文君此刻大聲說出自己的觀點，何家明盡管不會嘴上承認，但心里也不得不投一票贊成。
雖說在心里已經把車琳當成一個妹妹看待，可他不能因為這一點就包庇車琳，他發自內心地認為車琳的第一首作品是失敗的。
至少他自己這么認為。
除了充滿暴力的音符，他聽不到任何其他的東西。
從小接受正統古典音樂教育的他，是絕對不能接受這樣的貝多芬樂章。
所以這也是他非常不理解的地方，為什么車琳的第一樂章會變成這個樣子？
和其他所有選手都不一樣，他是聽過車琳彈奏整部f小調第一奏鳴曲的。
就在今年元旦，星海音樂廳的舞臺上。
當時他大為震撼！這哪來的小女孩，居然這么強！
他當時佩服的不是車琳的手指，恰恰就是今天車琳讓他大跌眼鏡的東西——處理！
從節奏到句子，從和聲到結構，當時何家明聽到的完全就是原汁原味的德奧派處理，觸鍵干脆利落，有理性，有規則，每一個音符都被精心設計。
可今天這是什么東西？
05號何大少是不能理解一點，然，13號選手肖景宸卻認為自己多少能夠體會到一點點。
盡管肖景宸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01號選手的處理，但他與孫文君何家明不一樣的地方在于他之前跟過許多老師。
每一名老師的教學方法都不一樣，甚至同一個問題，兩個不同的老師能給出一對完全矛盾的解決方法。
他曾不止一次嘗試運用兩種看似矛盾的方法來解決同一個問題，結果每次他都有新發現。
所以現在跳過他不理解的地方，再回頭看，他認為01號選手這么處理一定有01號選手自己的道理。
只是他不理解而已。
說到不理解，肖景宸剛才是真的大腦宕機了。
或許等他這次比賽結束之后回去也可以用這樣的奏法彈一彈貝多芬，說不定到時候他又會有新的發現。
這次比賽來得真值啊。
隨著大屏幕上01號選手已經開始演奏的小狗圓舞曲，肖景宸一時心情更是大好。
貌似有偷學到了一點新東西！誒？這個引子處理得好棒啊！
冰凌玉碎般的音流響徹休息間，肖景宸的頸后瞬時爬上一層細密的 肖邦圓舞曲，作品六十四第一首。
標題小狗。
隨著01號選手再次跳動起的十指，休息間眾選手的注意力再次來到大屏幕。
09號選手孫文君：？
05號選手何家明：！
13號選手肖景宸：！
02號選手陳雨桐：0.0
只聽01后選手在四個小節的引子部分便將該曲的速度奠定了。
是大家所熟悉的速度。
當主旋律開始，01號選手右手四個音為一組，左手是標準的圓舞曲三拍子節奏。
兩邊造成的不對稱喜感就像小狗一蹦一跳繞著圈跳，音樂呈現出非常愉快的畫面，給人以輕松體驗。
沒有任何問題啊！
流暢的技術，合乎句法的處理，這不就是一首最標準的小狗圓舞曲嗎？
說來也是奇了怪了，一眾小天才此刻反而又傻眼了！
剛才聽完01號選手的奏鳴曲，誰也聽不懂，所以他們不理解！
現在聽到了他們最熟悉的演奏手法，誰都能聽明白，所以他們還是不理解！
不應該啊！
至少01號選手應該按照剛才演奏奏鳴曲的風格繼續來處理這首圓舞曲才對吧！
怎么會這樣？
“她，她的速度是不是慢了。”
忽然一聲不太確切的詢問響起在休息間。
緊接著，休息間內的第一次半匿名討論開啟了。
“不慢，150左右。”
“不到160。”
“絕對160。”
三孩正爭論，又一孩開口。
“聽他的，他是我們班的人形節拍器，180以內的速度零誤差，210以內的誤差不會超過3。”
不愧是國內該年齡段最拔尖的一群選手，還真有人形節拍器。
沒錯，小車此刻演奏的速度就是標標準準的160。
那么問題隨之也就來了。
這完全正常的速度，正常的處理，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演奏，竟然出自01號選手？
如果閉上睛，沒人敢相信這是剛才演奏貝多芬的妹子。
不能說完全不像一個人演奏的，必須說這就是兩個人彈的啊！
一個人怎么可能有兩套完全不同的觸鍵！
不懂。
又不懂了。
看不懂，也聽不懂。
就在這時，人形節拍器再次開口。
眾選手也是緊接著就感受到了音樂速度的變化。
疾風驟雨般的音符如同七彩斑斕的萬花筒，但神奇的卻是哪怕人形節拍器都選擇沉默了，眾人還是能夠看清每一枚音符上的紋理。
她又來了。
帶著不講規則的她，又又來了。
片刻。
“有人和她打過比賽嗎？”
沉默一片。
又是片刻。
“她手指好強。”
“她好開心的樣子。”
“哈。”
休息間響起了今天的第一聲笑，來自13號選手肖景宸。
有人開口表達，有人心里默道。
不過有些東西無論說不說出來，大家都可以聽到——這是一首非常快樂的音樂，
不是音樂本身快樂，而是演奏的人讓音樂使大家感到快樂。
孫文君也能從此刻的音樂中感到歡樂。
她許久都沒有見過這么輕松愉快的演奏了。
她身上許久沒有出現過了，她身旁的好朋友陳雨桐身上也許久沒有出現過了。
望著大屏幕，孫文君絲毫感受不到01號選手有哪怕半點緊張感。
為什么？
01號選手根本不在乎這是一場比賽嗎？
也不知道為什么，孫文君心里生出了一絲莫名的挫敗感。
快樂！快樂！快樂！
煩惱與憂愁通通退退退退退！
還真不是小車多想快或是多想樂，關鍵是王小狗的體力太強了！
舞臺上，王小狗圓舞曲已經進入最后的地鐵狂奔。
王小狗就如同一只脫韁的王小狗，上躥下跳東躲西藏。
所以搞得小車也不得不跟著到處亂跑！
就這么的，在二十一評委的注視下，鋼琴前的01號選手玩嗨了。
玩歸玩，鬧歸鬧，01號選手可從來不拿音樂開玩笑。
如果第一首作品的剛硬，代表著01號選手初來乍到誰也不怕的態度。
那么第二首作品就是她坐在這個舞臺上對所有人說的第一句話：鋼琴即快樂。
師爺說一首完整的音樂應該有一個完整情緒將其貫穿。
這句話可是讓小車回味琢磨了許久。
最后她總結出這樣一個觀點：完整的情緒其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種情緒是真實的。
琳言琳語來說就是：如果你要覺得這首曲子是快樂的，那就不要因為其中一個句子聽起來有些悲傷而讓整首曲子聽起來不夠快樂！
你要想辦法解決的是通過雙手，讓那一點不快樂變成快樂，這樣整個音樂的情緒就被打通了，變成了實實在在的真實情緒。
而對于小車，就是在將不快樂變成快樂的那個瞬間，才是她認為自己真正想分享給每一位聽眾的部分。
就如此時音樂來到最后一刻，當奏完一連串夸張華麗的急速音流，原本結尾應該是一個強力的f！
她的選擇是手指忽然軟下，顆粒感的音符瞬時朦朧，接一手弱弱緩緩地尾和弦，音樂如同一瞬從狂奔中進入了一個夢境。
小車的快樂可不是給滿地鐵的人找麻煩。
她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煩惱，她也并不肯定她的小狗圓舞曲真的能給每一位聽眾帶來快樂。
所以王小狗的地鐵狂奔是她幻想出來的，至少在她的幻想中，每個人都是無憂無慮的，是快樂的。
可是幻想始終會被現實打破，這就是小車在這首作品情緒里需要處理的那個瞬間——最后的結尾。
當音樂停止，快樂的人們將從快樂中醒來，怎么辦？
如果沒有更好的辦法，那至少不能用一個F（強）！
強在這里只會讓人感到驚嚇。
于是她把強變成了一個弱。
當最后的和弦在她的雙手中化作最柔和的晨光，睡夢中的小狗緩緩地蹬了蹬腿。
小狗昨夜也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個宛如游樂場的金屬箱子里玩了一夜。
真是一個愉快的夢啊！
我小狗現在就要起床啦！
看看今天早晨有什么好吃的！
小狗一蹦一跳來到自己的飯盆，欣喜地對著昨晚的剩水舔食起來，那水面上的一圈圈漣漪，似是正蕩漾成一張特別的五線譜。
再沒有一顆音符的五線譜，似是夢的彌留之際，又似是預示著下一個美夢即將到來。
就如此刻寧靜的舞臺，氤氳的燈光下，01號選手輕輕收回雙手，接著她將眼睛輕輕閉了一下。
再睜眼，如同一聲遲暮老人從遙遠傳來的長嘆。
01號選手指落琴響，她神色依舊愉悅，任由沉重的音色在一片音的迷霧中涂鴉上色。
‘晚安小北，今日份推薦音樂，肖邦f小調夜曲，作品五十五號第一首。’
‘我覺得它的旋律像一只轉動中的巨大魔方，但我看不清魔方上面的涂色。’
——出自某晚鋼琴少女間的日記。
——卷三，118，信里信外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