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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守岸線·“OE·自海洋而亡(25)”

  終末指令下達。

  官方的口徑極為統一:經過七十年的精心構筑與調試,十萬IF線已達到完美狀態。

  蘇明安立于世界樞紐,寒風卷起彩色的發絲,身后是垂手侍立的副界主凱爾撒。全息星圖上,無數光帶開始連接兩個世界。

  一場通向“理想國”的最終征程。

  十萬創生者的維生艙內,人們正在完成對IF線的最后的精校。

  格桑嘉措已是年過百歲的老記錄官,他佝僂著老腰,來到一座小山坡,拿出懷里的照片。

  照片上,年輕的他與胡子拉碴的藍發中年男人,在新年的煙火下哭得稀里嘩啦,藍發男人說他以后再也不頹廢了,他要研發出復活的技術,接她回家。

  可是,個人的力量終究薄弱,那個男人平庸了一輩子,而他自己也做了一輩子的記錄官。

  “筱曉…你這家伙…”格桑嘉措伸出蒼老的手,撫過石碑上的照片,那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抱著吉他在歌唱百年前的情歌——筱曉從未忘記,年輕的時候,他曾是一位酒吧駐場歌手。

  筱曉這輩子以為自己能等到回家,可九十三年的等待,參與過世界游戲那一代的人們大多壽終。他們的余生終結于這顆臨時方舟。

  “我們…這一輩人…還是要結束了啊…”格桑嘉措撫摸著石碑,將每年他們在新大喝過的酒瓶蓋埋在土里,“你這家伙沒看到啟程的時刻,真是可惜了…”

  他起身,忽然望見身后站著一位黑發女子。

  女子很年輕,梳著雙馬尾,手捧雛菊,也是來祭奠故人。她來到旁邊一座小小石碑,石碑上的照片是一個笑著的紅發少女,卒年終結于2025年。

  “…2025年?”格桑嘉措喃喃道,“快一百年前,女士,這是你的祖先嗎?”

  黑發女子沉默放下花朵與銅鑼燒,就在格桑嘉措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開口:

  “我的妹妹。”

  格桑嘉措怔住了,一百年前的人,怎么會是妹妹呢?

  “那個家伙瘋了。”黑發女子說。

  “什么?”

  “謊言…彌天謊言…!他竟然決定放棄已經擁有的一切…”黑發女人喃喃自語,“我不能為了復活她而摧毀他的計劃。我拒絕了那些眼睛,我選擇旁觀,旁觀他的最后一棋。”

  格桑嘉措聽不懂她的話,但他明白這位女士情緒很不穩定,他可以做一位陌生的傾聽者。

  “謊言?”他說。

  “你真的相信書寫十萬條世界線,我們就能破除那面橫亙于遺珠星表面的屏障嗎?”女人望來,是一雙墨水般的眼睛,“創生之力又不是萬能的,兩顆星球不可能寫一寫就能融合。”

  “所以,這是,謊言?”格桑嘉措喃喃道。

  如果這是謊言,那人類整個文明足足七十多年的努力都在做什么?他們可是將所有的籌碼都押在這個計劃上!

  不,他相信界主。

  “是謊言。”黑發女子喃喃道,“但是,是有用的謊言。他的魄力令我震驚至極。”

  “我早已承認…游戲時我錯了,我錯誤地懷疑了他的本心,我試圖彌補點什么,但權力將我排斥在外。”

  “也許,在他走后,我能彌補點什么。”

  …走后?誰要走?

  格桑嘉措握緊瓶蓋。

  女子走后,格桑嘉措緩緩往回走,走了好一會,看到了一個黑發青年。

  他站在一片荒草萋萋之間,望著林立的碑林。

  “界主大人…!”格桑嘉措下意識出聲。

  夕陽在他們身后升起,殷紅如血,落到青年肩頭,將墜薄暮。

  那是樣貌維持在十九歲的蘇明安,是尚未變為彩發、眼睛依舊是黑色的蘇明安。

  這是一具蘇明安的分身。他的軀體留在世界樞紐,即將完成最后的計劃,他分出了一具分身,來看看昔日的同伴們。

  將近百年過去,許多同伴已經不在了。他們不喜喧囂,不喜歡在紀念館里被無數人瞻仰,要求蘇明安把他們埋在一片安靜的原野,有著春光與鮮花的味道。

  沒能突破人類與神明的界限,壽命終究有限。蘇明安原本以為他們會有兩三百年,卻不料他們的靈魂受過太多損耗,猶如從戰場退下來的士兵,走得太快。

  他一個個撫摸那些名字,輕聲說起這百年來的春天。

  露娜、伊莎貝拉、莫言、林姜、艾尼、日暮生、維奧萊特…

  人類很脆弱,稍有疾病、傷痕就容易一去不起,屋子漏風了會受涼,食物少了會饑餓,稍有天災,便會如倒下的麥稈,一片一片地死去。戰爭更是收割人命的利器,只需要高維間的一個不合、一發政權間的炮彈、一枚無心的流彈,便會致人于死地。

  可人類偏偏又很頑強,從最初面對喪尸都不敢舉起鋼管,到最后敢于向萬物終焉之主挑起火炬。他們的適應力極強,無論在什么環境都能頑強地找到最合適的生存法則。遇到屋子漏風便填補,遇到食物稀缺就鉆研良種,遇到天災便造起防震建筑、造起地下室、造起千萬廣廈,他們總有辦法。

  一個個困難要將他們壓倒,他們會像麥稈一次又一次倒下,卻又在下個春天,像新芽般一次又一次長出來。

  蘇明安迎著春風與布滿雛菊的原野,說起他這百年。

  年少至年老一直堅守職責的記錄員格桑嘉措、未曾忘記少女的筱曉、作為心理醫生救治無數人的易頌、一輩子躬耕科研的伊莎貝拉、記錄了許多眼睛信息的北望、桃李滿天下的莫言…

  格桑嘉措駐步,他覺得自己不該打擾青年,青年的姿態與其說是祭奠,不如說是告別。

  然而,青年卻注意到了他,招手讓他過來。

  “小格桑?”

  “您記得我…”格桑嘉措臉色漲紅。

  “看來你還記得我最沖動的時候的樣子。”青年搖了搖頭,無奈道,“最狼狽的姿態,被你看到了。”

  他指的是白塔事變后,他曾無數次自殺試圖回檔,卻失敗昏倒在山崖下,被還是少年的格桑嘉措撿到。

  那明明是深思熟慮后的決定,卻被他稱為“最沖動的時候”,仿佛他已經像一位回首過去的老人,平靜地談起自己“年輕時”的沖動。

  格桑嘉措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想起了剛才女子說的“謊言”,但他感覺,自己不應該提及這一點。

  所以他說:“您看見了嗎?我實現了自己年少的夢想。”

  “我們對玩家特別感興趣,雖然我沒趕上世界游戲,但我想把他們的事跡,尤其是那位界主,以牧民的視角記錄下來…這就是我長大以后要干的事!”小格桑興奮道:“等我再長大一些,就去城里上學習字…據說那位界主,也就比我大十歲…”

  格桑嘉措二十五歲走出大山,三十一歲成為記錄官,四十五歲升遷為龍國東區總塔記錄官,六十六歲升遷為世界樞紐記錄官,如今一百多歲,仍是一位記錄官。

  他以普通人的視角,以公正而富有親和力的文字,記錄了百年變遷,記錄了從世界游戲后直至創生紀年,直至星球啟航。他從未辜負過年少的夙愿。

  “是的。”蘇明安喃喃道,“我看到了…你…你們。”

  二人行于萋萋原野,行于林立的碑林。

  這里埋著許多榜前玩家,他走在其中,仿佛移動的墓碑。

  恍惚間,像是回到了世界游戲剛剛結束的時候。

  孩童牽著牛,牛馱著青年。

  星垂平野闊,月涌長溪流。

  ——身披魂獵服的黑發青年腰佩琥珀之刀,肩負亞爾曼之劍,手腕系著絡子,指間戴著數枚戒指,一如青春,一如十九歲那年。

  他的靈魂疲憊滄桑,他的目光清澈透亮。

  “您要去哪兒?和我們一起去那顆星球嗎?”白發蒼蒼的老人問。

  “我不去那兒。”

  “您去哪兒呢?這次莫要再躍下山崖了,可沒有一個放羊的小格桑會望見您了。”

  蘇明安笑了笑,搖了搖頭:“格桑嘉措,再給我唱一次那時的歌吧,就當是對我的送別。”

  距離雙星融合,十分鐘。

  白發蒼蒼的老人不再追問,他握著界主偉岸卻并不寬大的手,以蒼老豪邁的歌聲,響徹于這片離高原甚遠的平野:

  “咿——呀——勒——

  “青稞穗子低下了頭,

  “風兒推著云朵走。

  “火塘里的火星跳著舞,

  “牤牛的眼啊是星斗…

  世界樞紐。

  臺下,當年熟悉的面孔大多被歲月帶走,或是退居幕后。呂樹坐在輪椅上,由年輕的助手推著,空洞的眼眶望向蘇明安的方向。梅亞妮已是耄耋之年,銀發梳得一絲不茍。林音鬢角染霜,脊梁依舊挺直。

  巨大的倒計時懸浮在大廳正中央,鮮紅的數字無聲跳動。

  “咿——呀——勒——

  “城里的客人你莫憂愁,

  “草甸子寬過你眉頭…”

  篝火旁,一位老工匠正精心打磨著一尊未完成的木雕——那是界主蘇明安年輕時的模樣,是黑發而非彩發,眼神帶著未被磨滅的人性。

  “金咯銀咯天上落,

  “不如一碗滾燙的茶沫。

  “冷酒燒腸暖不過,

  “破皮靴裹著熱炕頭…

  教室里,新一代出生的孩子們正在上歷史課,他們眼神明亮,學習著從翟星末日、世界游戲、漂流時代到創生紀元的歷史。

  “蹄印深深印在雪水河。

  “睡吧睡吧眼皮沉,

  “經幡在風里唱著歌…”

  遙遠的宇宙,宇航員們凝望著斑斕的遺珠星,拿起了小小的蔚藍的星球模型。

  雪落了。

  紛紛揚揚的雪花,覆蓋了寂靜的城市,覆蓋了廢棄的鐵路。世界樞紐內,金發藍眸的凱爾撒上前一步,聲音傳向整個文明:

  “‘理想國’遷躍,倒計時。”

  逼仄的巷道里,一家人擠在狹小的空間內,正在進行激烈的討論。

  “爸!媽!我們必須選‘未來紀元’!那里的醫療條件好!”長子揮舞著光屏,上面畫著科技感十足的都市宣傳圖。

  “‘自然紀元’有干凈的空氣和肥沃的土地,我們自己種菜養雞才好!”老父親捶著桌子。

  “可是,我想去‘幻想鄉’,那里有會說話的動物和糖果屋…”小女兒怯生生地拽著母親的衣角。

  蘇明安閉上了眼睛,磅礴如星海的信仰之力在周身匯聚。

  軍隊維持著最后的秩序。

  一位年輕士兵靠著裝甲車,低聲對同伴說:“嘿,你選哪條線?我報了‘鐵血防線’,好歹跟咱們現在干的差不多。”

  同伴吐出一口煙圈:“我選‘田園牧歌’。打打殺殺一輩子膩了,就想找個地方安安穩穩釣釣魚。”

  “你說這計劃靠譜嗎?十萬條IF線啊,讓我們隨便選擇,過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就可以除去那道‘遺珠星’表面的屏障?”

  “噓,那么多專家背書,還是界主親口所言,怎會有假?我們想不通原理是正常的,安心做好自己的事。”

  十萬創生之塔同時亮起,交織成一張覆蓋了整個小世界的網絡。

  從太空望去,“地球”方舟表面亮起了無數細密的光點,匯成一道道巨大的光柱。城市一點點黯淡,鄉村的燈火相繼熄滅,工業設施停止運轉,圖書館里的紙質書籍被封存。

  無數道光絲從星環中伸出,如同億萬個觸手,接住了代表著人類文明集體意識的信息流。

  概念覆蓋,故事注入,可能性化為現實。

  人們看到身邊的建筑物、山川河流開始變得透明,如同浸入水中的水墨畫,色彩流淌,形態重塑。無數種“可能性”正在發生,熟悉的街道可能延伸出魔法的尖頂,窗外的星空可能化出星艦的偌大輪廓。

  蘇明安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指尖,瞬間消融。

  他望著這片即將成為“過去”的世界,眼中最后一絲波瀾歸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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