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人話語中的威脅與利誘交織,如同精心編織的網,裹住了艾文的大腦。
他點明了知道艾文的畫作有詭異,知道艾文背后有同伙,甚至暗示虞幸是個潛在的巨大威脅。
而他提供的方案,既能幫艾文解決虞幸這個麻煩,又能讓他們避免太出風頭,還能獲得一筆不菲的收入,更妙的是,由他這個“與虞幸不睦”的第三方出面,一切都顯得順理成章。
艾文用被裹住的大腦飛速運轉。
他緊緊盯著伶人,試圖從對方那雙含笑的眼眸中找出任何一絲破綻,但那里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潭:“身為調查員,你這樣做,理想國不會向你追責?”
“朋友,理想國這個組織,從來不為正義而設立。”伶人發出一聲類似譏諷的輕笑,“你見過上流認識圈子里的污水了,而理想國,比那還要臟得多。”
“瞧瞧,我這種齷齪的壞人,不也身居高位嗎?”
這番話點燃了艾文的心。
“那你又怎么確定,虞幸會接受你送去的畫?他明明很清楚畫中的問題吧。”艾文的聲音有些干澀,他心動了。
伶人輕笑一聲,語氣篤定:“他會的。以他的驕傲和對‘異常’的興趣,絕不會拒絕這樣一份厚禮。更何況,是由我——一個被他憎惡的人送出的挑釁,他更會想方設法弄清楚其中的玄機。”
他頓了頓,補充道:“當然,為了確保計劃順利,還需要您稍后在與虞幸交接時,親自為他‘講解’一下這幅畫的‘精髓’所在,確保他能…充分領略其魅力。”
艾文徹底明白了。
伶人就是要將虞幸往死里坑,而且還要確保坑得徹底。
凡人的心思有時比邪神更加可怕,但對他來說,簡直是再美妙不過。
“…好啊,我同意了。”艾文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愉快與貪婪,“就按你說的辦。《星空》歸你了,但錢必須立刻支付。”
“成交。”伶人微笑著,從懷中取出一張早已準備好的、面額驚人的金鎊匯票,優雅地遞了過去,“合作愉快,克利福德先生。愿您的‘藝術’,能找到它真正的…知音。”
兩只手在昏暗的光線下輕輕一觸,旋即分開。
艾文·克利福德攥著那張仍帶著伶人體溫的巨額匯票,指尖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他并未立刻返回展廳,而是繞行至畫廊后方一條更為隱蔽的走廊,在一扇看似是儲藏室的門前停下,有節奏地輕叩了三下。
門悄無聲息地滑開一道縫隙,僅容一人側身而入。
門后并非堆滿雜物的儲藏間,而是一間狹小卻布置奇特的密室,墻壁上覆蓋著暗色的吸音絨布,隔絕了外界一切聲響。
一個模糊的人影背對著門口,坐在華麗的高背倚上。
“…就是這樣一個計劃。”艾文的聲音在密閉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他將伶人的提議和自己的判斷快速低語了一遍。
“我已經同意了,他的確給了我更好的選擇,我主并不那么渴求平庸的信眾,一名經驗豐富的強大調查員——這樣更好。”
“你呢?密教那邊,應該不會對此提出異議吧?”
斗篷人影靜默地聽著,沒有任何動作,直到聽見艾文的提問,才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仿佛砂紙磨擦般的低笑。
“…很有趣,當然。”人影的聲音低沉而扭曲,難以分辨原本的音色,“密教雖然更希望盡快掌控鎮上的命脈,但這樣的機會有很多,你之前的布局也已經滲透頗深,如果不是你急著辦畫展,不是你背后的那位股神有急切的欲望,我們也不想鬧得如此引人注目。”
“那位氣息墮落的調查員,以為可以利用我們除掉同事,卻不知這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機會,虞幸…把他徹底變成我們這邊的人,未來的很多計劃都會更加順利,所以,艾文,這件事密教會支持你。”
“那就好。”艾文急切地補充,“由他出面,將《星空》送到虞幸手上,一切順理成章。只要我們確保虞幸在私人環境下‘充分欣賞’…”
“風險與機遇并存。”人影打斷他,語氣聽不出喜怒,“那個叫伶人的調查員不可盡信,但他的計劃…確實巧妙。就按他說的做。你去接觸虞幸,完成交易。記住,要表現得…‘真誠’一些。”
“不用你說!”艾文眼中閃過喜悅,退出了密室。
門在他身后無聲合攏,嚴絲合縫,仿佛從未開啟過。
深吸一口氣,艾文整理了一下略顯凌亂的衣領和頭發,將那份瘋狂與算計深深掩藏在自己“畫家”這個人設慣有的、略帶神經質的敏感表情之下,重新回到了燈火通明的展廳。
畫展已接近尾聲,不少賓客臉上帶著意興闌珊的神色,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交談,目光不時瞥向那依舊被幕布遮蓋的壓軸區域,等待著最后的懸念揭曉。
芙奈爾夫人也結束了與最后一位商人的談話,正微微舒展精致的眉眼,與身旁的虞幸低聲說著什么,似乎在這場畫展中得到了想要的收益。
艾文調整好面部表情,步履沉穩地穿過人群,徑直走向虞幸和芙奈爾夫人。
他的出現立刻吸引了不少目光,人們都想知道,這位今晚話題中心的畫家,在壓軸之作即將揭曉前,特意來找這位夫人…或者是調查員所為何事。
難道是為了之前的冒犯賠禮嗎?
如果按照畫家本人的性格,大概不會如此,但眾人心中都清楚,資助畫家的大人物,可不會放任這個小小藝術家得罪芙奈爾。
“芙奈爾夫人,虞幸先生。”艾文在兩人面前站定,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遺憾、糾結與一絲釋然的復雜表情,語氣也比之前那次交鋒緩和了許多,“抱歉再次打擾。”
芙奈爾夫人挑了挑眉,語氣疏離:“克利福德先生,畫展還沒結束,您不去準備您的作品嗎?”
“正是為了《星空》而來。”艾文的目光轉向虞幸,語氣變得格外誠懇,“虞幸先生,方才有一位先生找到了我,他…他已經決定買下《星空》,并且,他希望將這幅畫…轉贈于您。”
此言一出,不僅芙奈爾夫人愣住了,連周圍豎著耳朵聽的賓客們也露出了驚訝和不解的神情。
壓軸之作,在揭曉前就被私下買走,還要轉贈他人?這簡直是聞所未聞!
虞幸心中一動,知道正戲來了。
他臉上適當地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錯愕:“贈予我?克利福德先生,您是否弄錯了?我并不認識哪位如此…慷慨的先生。”
“是伶人先生。”艾文說出了這個名字,同時仔細捕捉著虞幸臉上的每一絲細微變化,“他說…他與您之間或許有些誤會,希望能借此畫,表達他的歉意與敬意。”
周圍頓時響起一片低低的嘩然。
伶人?
首先,誰是伶人。
很快,消息靈通的人解釋起伶人的身份,說伶人就是那個氣質獨特、與拉斐爾先生相談甚歡的調查員。
于是周圍的人更加疑惑了。
沒人會懷疑一名理想國調查員的財力,尤其是明顯比大多數同事更高一級的那種強者。
可,為什么一名調查員要花大價錢買下一幅畫作,送給同事?
為了示好?他們之間曾經有齷齪,而伶人想要彌補?
真是有意思。
人們八卦的天性熊熊燃燒,目光不斷流轉在相隔很大一段距離的兩名調查員之間。
芙奈爾夫人也驚訝地看向虞幸,低聲道:“伶人先生?你們這是…?”
虞幸在聽到伶人名字的瞬間,眼底深處閃過一絲冰冷的了然,但表面上,他只是微微蹙眉,仿佛在回憶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隨即露出一抹略帶譏諷的、了然的笑容:“原來是他…歉意?呵,這倒像是他的風格,總是喜歡用這種出人意料的方式向我挑釁。”
他既沒有否認與伶人的“不睦”,也沒有表現出對這份“厚禮”的欣喜,態度曖昧而耐人尋味。
艾文心中大定,看來伶人所言非虛,這兩人果然關系不佳。
他趁熱打鐵,語氣更加真摯:“伶人先生堅持如此,并且已經支付了全款。他說,唯有虞幸先生您的氣質與眼光,才配得上這幅《星空》。他希望這幅畫能由您來收藏,而不是…”
艾文本想說“落入俗人之手”,引用了伶人的原話,進一步刺激虞幸,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這周圍有多少人,如果他敢這么說,一定會受到厭惡。
于是,他改口:“而不是留在他的手中。”
虞幸沉默了片刻,目光掃過周圍那些充滿好奇與探究的視線,最后重新落回艾文臉上,嘴角那抹譏諷的弧度加深了些許,帶著一種仿佛看穿一切卻又懶得點破的傲慢。
“既然他如此‘盛情’,而克利福德先生也同意了這筆交易…”虞幸緩緩開口,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那我便卻之不恭了。我也很想看看,能讓伶人用來‘道歉’的畫作,究竟有何等不凡之處。”
艾文強忍著心中的喜悅,努力維持著表情的平穩:“太好了!那么,按照伶人先生的要求,以及為了確保畫作交接的私密性,《星空》將不再進行公開展出。稍后畫展結束后,請虞幸先生移步休息室,我將親自為您展示并交接這幅畫作。”
“可以。”虞幸淡淡應道。
一場看似由“私人恩怨”和“藝術饋贈”包裹的交易,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達成。
壓軸之作尚未露面便已易主,贈予了一位身份特殊的調查員,這戲劇性的一幕立刻成為了畫展尾聲最爆炸性的新聞,迅速在賓客間傳開。
沒人會提出異議,起碼表面不會。
芙奈爾夫人看著虞幸,饒有興趣地笑著,開玩笑似的說:“看來你和那位伶人先生之間,故事不少。”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既然他愿意用這種方式表達…歉意,或許你也該給他一個機會?”
她顯然將這場贈禮理解為了某種和解的信號。
虞幸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沒有解釋。
伶人給他遞了一枚魚鉤。
但魚不是他。
真正的魚已經帶著喜悅的心情咬鉤了,正期待著主動游向那看似美味的餌料呢。
就在賓客們引頸期盼,等待著壓軸之作《星空》揭幕的時刻,艾文·克利福德再次站上了前方的小講臺。
燈光匯聚,將他略顯蒼白的面容照得清晰,也映出了他臉上一種混合著遺憾、激動與某種難以言喻的釋然的復雜表情。
他輕輕敲了敲話筒,待場內低語聲平息后,才用一種飽含情感的聲音開口:
“諸位尊貴的來賓,感謝諸位今晚的耐心與厚愛。在畫展即將步入尾聲之際,我有一項重要的、或許會令部分朋友感到失望的消息需要宣布。”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臺下那一張張好奇的臉龐,尤其是在幾位原本表現出濃厚購買意向的富豪臉上稍作停留,流露出恰到好處的歉意。
“關于本次畫展的壓軸之作——《星空》…很遺憾,它將無法按照原計劃與諸位見面了。”
臺下頓時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驚訝和失望的低嘩。
艾文抬起手,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繼續說道:“請諸位稍安勿躁。這并非因為畫作本身存在任何問題,恰恰相反,是因為它…過于完美,過于契合某位獨具慧眼的鑒賞家的靈魂,以至于在它尚未公之于眾前,便已經找到了它命中注定的歸宿。”
他的話語帶著詩人般的夸張與煽動性,成功地將眾人的注意力從“失望”轉移到了“好奇”上。
“就在剛才,我十分榮幸地收到了一份難以拒絕的請求與一份無比慷慨的出價。”艾文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一種與有榮焉的激動,“來自理想國的調查員,伶人先生,他以雙倍的價格,買下了這幅《星空》!”
目光瞬間聚焦到了站在人群一側,正悠然端著酒杯的伶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