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奈爾夫人微微蹙起眉。
她注視著面前的人物畫,似乎對其中某種微妙的變化更為敏感,因而徒生困惑。
冒然去評價一幅畫的劣質,在上流人士的社交中是一種很冒險的行為——哪怕畫作真的很平庸,一旦有地位更高的人為其背書,批評它的人就會被冠上“品位低下”的帽子。
這事兒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也都默契的遵守著這種不成文的規矩,正因如此,芙奈爾夫人嘴唇動了動,又將話語咽回了喉嚨里。
她用手輕輕掩了掩唇,只留下那雙美麗的眼眸中明晃晃的失望…雖然才剛開始,但這場畫展展出的新作水平都沒能達到她的預期。
只有確定沒旁人靠近時,她才悄悄和虞幸吐槽:“這畫毫無靈氣,艾文最近的狀態不穩定嗎?還是說,我失去了品鑒美的能力?”
“藝術品的感受,本就因人而異,或許也與觀者的心境有關。”虞幸給出一個模棱兩可的解釋,再次自然地轉移話題,“夫人,您看那幅湖景畫,色彩運用很大膽。”
他帶著稍稍失去興致的芙奈爾夫人來到一幅名為《月光下的沉眠之湖》的畫作前。
深藍色的湖面平滑如鏡,倒映著一輪慘白的彎月,湖畔是扭曲的、如同沉睡陰影般的樹林,整體氛圍靜謐而詭異,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吸引力。
“這幅畫的風格很特別,”芙奈爾夫人評價道,“看著讓人心里有點發毛,但又忍不住想看下去,嗯,我很喜歡這種帶有神秘感的主題。”
虞幸感知到,這幅畫的污染核心在于“沉淪”與“迷失”。
那平靜的湖面下,隱藏著能將人意識拖入冰冷、虛無深淵的力量,它誘惑著尋求刺激或精神空虛者投入那片虛假的寧靜,最終在無聲中消逝。
枝條第三次出擊,沒入了那片“沉眠之湖”。
平滑如鏡的湖面猛地沸騰、扭曲,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攪動,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
那輪倒映的慘白月亮被撕碎、拉長,融入漩渦之中。
湖畔扭曲的樹林仿佛活了過來,發出無聲的哀嚎,枝葉瘋狂舞動,整個畫面蘊含的“沉淪”之力被暴力地抽取、拉扯,最終被觸須徹底吸收吞噬。
畫作頓時失去那種勾人心魄的詭異魅力,只剩下有些刻意營造的陰森色調和略顯呆板的構圖。
旁邊走來一位穿著哥特風格長裙、妝容大膽的女士,不知是哪一位受邀者的親眷,她就沒有那么多的體面要顧及,仰著臉看了一眼,發出一聲嗤笑:“廉價…”
無人反駁她,芙奈爾夫人抿了抿唇,最后也只發出一聲嘆息,而后從這幅畫前離開。
虞幸如同一個最挑剔且高效的食客,跟隨在芙奈爾夫人身邊,看似隨意地欣賞著畫作,實則進行著一場無聲的狩獵。
他所過之處,一幅幅原本散發著或誘人或詭異的魅力的畫作,如同被抽走了靈魂般,迅速變得“平庸”起來。
這種變化起初并不明顯,但隨著“失效”的畫作越來越多,一些細心的賓客開始感到困惑,低聲交談著:
“你有沒有覺得,克利福德先生有些畫,看著好像沒那么…讓人驚艷了?”
“是啊,剛才那幅《落日余暉》乍一看很靈動,跟活著似的,仔細觀賞卻感覺平平無奇。”
“聲名鵲起的年輕畫家,呵,我早說他被捧得太盛,來到了不屬于他的高度。”
“或許是缺失靈感了吧,整天在華貴的豪宅中住著,還怎么畫出以前那些充滿靈氣的畫來?噗嗤,今晚之后,應該沒人會再將他吹得那么厲害了吧。”
“無聊的畫展…算了,點心還不錯。”
這些議論聲自然也傳到了正在與幾位貴賓交談的畫家艾文·克利福德耳中。
他的臉色逐漸變得難看,眼神中的陰郁幾乎要溢出來。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與那些畫作之間緊密的精神聯系,正在被一股霸道而詭異的力量強行切斷、吞噬!
他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間如同淬毒的匕首,猛地射向展廳中那個始終陪伴在芙奈爾夫人身旁、氣質卓絕的黑色身影。
沒錯,是他啊…來自東方的調查員…又是他。
艾文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有些神經質的刺入自己的皮膚。
他心中涌起一股混合著憤怒、警惕與一絲…難以言喻的興奮的情緒。
這個調查員,不僅能抵抗他畫作的污染,竟然還能反過來“吞噬”它們?怎么做到的呢?
這不再是需要清除的障礙,這簡直是…前所未有的、絕佳的實驗材料!或許,比他原計劃中那些庸俗的權貴們,更有“收藏”的價值。
虞幸仿佛感應到了那充滿惡意的注視,他剛好欣賞完一幅色彩斑斕的靜物畫,品嘗了畫中的小點心,緩緩轉過頭,迎上了艾文粘稠的目光。
虞幸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偏了偏頭,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在問:“有事?”
這無聲的挑釁,讓艾文體內的某種東西開始激蕩。
他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對身邊的賓客說了句“失陪一下”,便朝著虞幸和芙奈爾夫人的方向大步走來。
艾文·克利福德穿過觥籌交錯的人群,步履看似從容,眼底卻凝聚著一片化不開的陰郁冰湖。
他臉上的表情管理極佳,那絲因精神聯系被大量切斷而產生的驚怒與悸動,被完美地隱藏在藝術家特有的、略帶神經質的敏感外殼之下。
他徑直走向虞幸和芙奈爾夫人所在的位置,周圍賓客的議論聲似乎在他靠近時自動低了下去,不少人帶著看好戲或好奇的目光注視著這一幕。
“芙奈爾夫人…虞幸先生。”艾文在兩人面前站定,聲音依舊帶著那股獨特的磁性,只是比在講臺上時更低沉了幾分,“希望二位享受今晚的展覽。”
他的目光落在虞幸身上,如同在審視一件剛剛出土、布滿泥垢卻難掩其異的古董:“虞幸先生似乎對我的畫作…頗有見解?我注意到您在一些作品前停留的時間格外長。”
芙奈爾夫人敏銳地察覺到氣氛的微妙,她勾唇一笑:“艾文,你的畫作總是能引人深思,虞幸先生是我邀請來的,他是第一次欣賞你的作品,自然需要時間細細品味。”
“當然,真正的藝術值得反復咀嚼。”艾文順著芙奈爾夫人的話,目光卻未從虞幸臉上移開,像是要從他平靜無波的表情下挖掘出什么,“只是我很好奇,虞幸先生作為…嗯,一位見識廣博的調查員,看待藝術的視角必定與常人不同。不知您對我這些拙作,有何高見?”
他將“調查員”三個字咬得微不可查地重了一絲,既是點明虞幸的身份,也是在試探對方的反應。
周圍豎著耳朵聽的賓客們頓時露出了然或更加好奇的神色,那些原本并沒在意到虞幸的人也在此時知道了他的身份——原來這位氣度不凡的先生是理想國的調查員,難怪感覺不一般。
虞幸迎著他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近乎禮貌的弧度:“克利福德先生過譽了。調查員也只是凡人,面對真正的藝術,同樣會感到震撼與困惑。”
“哦?困惑?”艾文眼底閃過一絲精光,如同等待許久的獵人終于看到了獵物踏入了陷阱的邊緣,“不知是哪一方面讓虞幸先生感到困惑?是技法,是構圖,還是…畫作試圖傳達的,那些超越視覺的‘內在’?”
他的話語帶著雙重含義,暗示著畫作中蘊含的超凡力量,開始試探虞幸的立場。
正如密教徒所說,調查員并不都是和正神教會站在一處的,他們會有自己的想法和考量,參與到各個勢力中去。
面前的這一位,既然已經知曉了畫作中的詭異之處,卻沒有利用調查員的身份揭露他,只是悄悄在暗中吞噬怪物,他到底想做什么?自己又該怎么利用他?
虞幸仿佛沒有聽出弦外之音,目光隨意地掃過墻上那些剛剛失去“靈魂”的畫作們,語氣平和:“或許是某種‘生命力’的流逝感?我注意到,一些畫作初看時極具沖擊力,仿佛擁有自己的呼吸與心跳,但凝視稍久,那種鮮活的感覺卻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精致的軀殼。這讓我有些困惑,是藝術本身的特性,還是我的感知出現了偏差?”
他這番話,如同精準的手術刀,直接切中了艾文最敏感、也最無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周圍一些賓客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顯然也有人隱約感覺到了這種變化,只是無法像虞幸這樣清晰地道出。
艾文的瞳孔幾不可查地收縮了一下,臉上反而露出一絲遇到知音般的、略帶激動的偽裝神情:“不可思議!虞幸先生,您果然擁有非凡的洞察力!”
他向前微微傾身,壓低了聲音,營造出一種分享秘密的氛圍:“您感受到的,或許正是我所追求的——‘剎那的永恒’與‘永恒的剎那’之間的張力。藝術捕捉的本就是瞬間的靈感與情感,那種極致的鮮活本就無法長久停留。當觀者試圖抓住它時,它便已開始消逝…這種遺憾與追尋,不正是藝術魅力的一部分嗎?”
他巧妙地將畫作“失效”的原因歸結為藝術哲學層面的探討,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刻意追求此種效果的、思想深邃的藝術家。
虞幸心中嗤笑,面上卻適當地露出一絲“受教”的神情:“原來如此。克利福德先生對藝術的理解,果然獨到。這種刻意營造的‘流逝感’,確實引人深思。”
他將“刻意營造”幾個字輕輕帶過,話語中表達的意思明明是認同,卻莫名讓人感受出一種嘲諷。
艾文就被嘲諷到了。
對方明明看穿了他的把戲,卻用他最擅長的“藝術”領域的話語,將他架在了那里,他不能否認,否則就是打自己的臉;他也不能深入探討,那本就是無稽之談。
但,依舊沒有當場拆穿。
該死的調查員。
他深吸一口氣,決定不再繞圈子,進行更直接的試探,語氣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挑釁,卻也是某種邀請:“看來虞幸先生不僅善于調查詭異,對美的感知也如此敏銳。不知道您是否相信,有些美,本身就源于常人無法理解的‘異常’?”
“您平時的任務應該很少接觸和藝術有關的領域,缺少這方面的熏陶,或許當您有空的時候,可以多來我的畫廊,這里的大門會一直為您敞開。”
芙奈爾夫人在確認艾文是來找虞幸時,就默默站在了一旁,圍觀他們的交談。
此時的目光微微冷了下來,嘴角浮起一絲不快。
她開口打斷畫家,重復了一遍之前說過的話:“虞幸先生是我邀請來的。你是想說,他不喜歡你的畫,是因為他缺乏鑒賞能力?”
艾文這才從對虞幸的極端專注中清醒過來,微微一驚,發現自己做了和身份不匹配的事。
而芙奈爾的話提醒了他這一點。
這位美麗的女士眉毛下壓,語氣也變得讓人有些壓力:“不愧是圈子里新來的天才畫家,果然自視甚高。”
“希望圈子里其他人對你的話有相同感受時,你也能做出同樣的回答。”
艾文面上一僵,臉上露出抱歉的神色:“我沒有那個意思,美麗的夫人,只是每每談到作畫,我都容易忘記禮數,這是我的錯。”
虞幸卻笑了起來:“藝術本就是很主觀的東西,用不著介意這段小插曲,反正我是不在乎的。我確實不懂畫,但我相信,一定會有人喜歡你的作品,會心甘情愿將精神沉浸進去,感受你筆下的情緒。”
“但現在,請讓芙奈爾夫人安靜地欣賞畫作吧,交談會讓她分心。”
芙奈爾輕笑,沒有反駁這個委婉的驅趕話術。
艾文深深地看了虞幸一眼,知道言語上的機鋒已經難以占到便宜,對方就像一塊光滑無比的鵝卵石,滴水不漏,而且內核堅硬無比。
“受教了。”艾文終于緩緩吐出三個字,臉上重新掛上程式化的笑容,“希望接下來展出的作品,能帶給大家更符合期待的‘美’的體驗,我先告辭了。”
說完,他對著芙奈爾夫人和虞幸微微頷首,轉身離去,背影依舊挺拔,但那份陰郁似乎更加濃重了。
周圍的賓客們雖然沒完全聽懂兩人之間機鋒暗藏的對話,但也知道畫家遭受到了芙奈爾夫人的厭棄,比起前者,后者在鎮上的地位當然更加崇高。
有人在心里暗暗搖頭,評價那畫家終究是年輕氣盛,什么也不懂,竟為了那些虛無縹緲的評價而頂撞富有的芙奈爾。
芙奈爾夫人望了望艾文的背影,手指輕輕撩開臉頰側邊的碎發。
“真令人失望。”
她又看向虞幸,重新浮起笑容:“算了,本來也不是沖著他的畫而來的,接下來我想去談點生意,請你保護好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