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就在這時,千云生卻見得妙廣好似無視了這一切,反倒是負手而立,依舊沉靜似的。
只見他并不急于上前,而是宛如老友閑談一般,凝視無為子,露出一抹幽淡氣度,沉聲道:“無為子,何必恐懼!”
“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象,那都只是空殼,都是執念!”
誰知無為子并不答他,反倒是喉嚨里發出怪笑與嗚咽混雜的聲音,像哭又像喊地道:“哈哈…看哪,看!水里…是我!哭的我,笑的我…裂開的我…”
“一張臉不夠!十張,百張!全是我!”
“哈哈…我數不過來了…可他們都在笑,都在哭…都是......全都是我!”
誰知無為子如此瘋癲的話,非但妙廣沒有一絲不耐煩,反倒是沉默下去之后,又繼續諄諄善誘一般地道:“那些不是你,那些其實是你的敵人。”
“是你的執著,你的妄念,你的驚懼......他們無真、無實......”
誰知妙廣話還沒講完,無為子突然轉過頭來,他的雙目裂痕擴大,瘋笑聲更加尖銳地道:“無真?無實?哈哈!我就是假的?假的我照樣活著!”
說完他又變得異常恐懼起來,縮成了一團,盯著妙廣的身影顫抖地道:“影......影子.....我看到了,那是你的影子。”
說完他又突然一手指著妙廣驚恐地道:“你......你是假的,只有這影子.....這影子是真的......”
誰知妙廣依舊冷寂一般,目光雖然平淡,但是他竟然第一次像是被無為子觸動了似的,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影子.
只見這會,他那影子和那古藤的紫色花影糾纏在一起,宛若猙獰的影獸,似張牙舞爪,卻又脆弱不堪。好似隨著藤影的搖動,一會又變得無比的猙獰,但一會又變得無比的平凡。
妙廣默默的盯著影子,沒有說話,一時間整個空氣好似安靜了下來似的。
然而突然無為子又瘋癲起來地道:“妙廣…你以為你穩坐青燈,其實燈火早晚也會被風吹滅!”
“我看見了,哈哈,我看見了!”
“你再亮,也只亮得了自己。而影子…只有影子,才是陪伴世人到頭的那一個!”
妙廣眼皮輕顫,冷寂的面容忽然崩裂,猙獰如厲鬼般吐出一句地道:“你…究竟是誰?”
青燈火光隨之猛烈一跳,映得他身下的影子驟然猙獰擴張。但僅僅一息之后,他的神色又歸于沉冷,仿佛那一瞬的破綻從未出現過。
只聽得他聲音依舊冷淡至極地道:“影子若真永恒,你又何必懼它?懼者非影,乃你心。”
誰知無為子根本像是沒有注意到妙廣那一瞬間的失態似的,反倒是轉身望向潭水,嗬嗬嗬地道:“你以為你是青燈你就能照亮一切?可燈火越亮,黑暗就越深!”
“你啊…照亮的是路,可你卻不知道,你踏上去腳步的那一刻,你就已經瘋了!”
“哈哈哈哈…我明白了,我沒瘋!瘋的是你們.......是你們......是你們都瘋了!”
誰知妙廣突然輕輕地道“執念黑暗,目中唯暗。執念光明,黑暗自退。”他邊說還邊緩慢地抬起手來。
只見他那手既是伸向無為子,又像一盞燈一般緩緩覆下,指縫間隱隱透出青焰微光。他動作極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必然,如同光照必然驅散陰影。
而無為子則像是陷入到自己的癲狂世界里面似的,根本沒有發現妙廣開始伸手,反倒是繼續大笑地道:“路?哈哈…我就是路!路裂開,路崩塌,路化成碎渣!”
“誰來走,誰就掉下去!墜下去!滅下去!哈哈哈!”
“你是燈?不!燈終會滅!風一吹,就滅!滅了,就跟我一樣…哈哈哈哈哈哈!”
而就在無為子邊哭邊笑,妙廣的手指眼看著離著無為子的周身不到半寸的時候。
忽然間,那潭水似被無為子嘶聲嗚咽的怪笑攪碎。
原本古井無波的潭面,驟然浮起一圈圈暗紫漣漪。漣漪不向外散,反而層層回卷,好似無數幽紫的眼瞳一齊眨動著,死死盯向中心。
頃刻之間,潭水映照出無數張“無為子”的面孔。
他們或泣血嚎哭,或獰笑扭曲,或木然死寂。層層疊疊,有若潰爛的幻影堆砌,終匯攏成一張遮天巨臉。
那巨臉哭與笑交錯翻涌,聲浪轟然,直震得巖壁簌簌崩落地道:“哈哈…我就是我!哭的我,笑的我,死的我!無數個我,才是真正的我!”
隨著這聲嘶吼,潭畔的古藤猛然震動,藤蔓如怒龍翻卷,紫花片片凋零。
那些花瓣不墮塵土,反倒化作流光墜入潭心,竟催出無數漆黑手臂,從漩渦中撲騰而出,森寒如尸骨,直撲妙廣與無為子。
妙廣則神色不動,低聲吐出一個字地道:“定!”
就見得霎時間好似青燈之火隨聲一搖,如同從他周身點燃,火光無聲,卻瞬間覆蓋潭心。無數漆黑手臂齊齊一滯,像是被無形的經文壓住,半寸難進。
而他探向無為子的手指則驟然加快,幾乎要觸及其眉心。
“轟!”
可是就在這一霎那的瞬間,古藤忽然瘋狂抽搐,枝蔓扭曲成盾,硬生生攔住了妙廣那一指。
原來這竟然是無為子的那根本命藜杖護主,將妙廣出手給擋住。
只見得霎時間,無數紫花驟然炸裂,花雨漫天。它們每一瓣都晶瑩剔透,如同紫水晶上剜下的碎片,映著幽光,緩緩墜落。
它們輕柔無聲,如同夢境里的雪,卻并不隨風散開,而是執拗地懸停在半空,旋轉、堆疊,層層疊疊,竟將無為子與妙廣一同籠罩其中。
一時間,天地似乎化作了一座紫色花海。
只見得那每一片的花瓣都明亮得過于純粹,好似能映照出人心底最深的影子。它們錯落飛舞,如群星墜落,又似一場永無止息的祭禮。
而妙廣與無為子的身影,則在那花海之下,逐漸模糊成兩道剪影。
一時間宛若黑潭、古藤、碎石,全都消隱不見,唯余漫天無邊的紫色光華。
那美濃烈得超乎凡塵,幾欲刺破眼簾,卻因此透出一股森冷與荒謬,宛若不應存于人間的幻象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