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一零九章 死與復仇(九)
以這種視角來看,他們對于劉鈺的諸多改革,是有他們自己的看法的。
這種作為“產婆”的國家強力,包括殖民、重稅、國債、保護制度、專營、行政壟斷等等。
而大順這些年的很多改革,全都是圍繞著這幾條所展開的——包括劉鈺在松蘇實行的稅改,從不是“重稅改輕稅”,恰恰相反,他是把“農業稅三十稅一拉到了九稅一、甚至八稅一”。
再比如,作為“國家強力……產婆”一部分的保護制度,大順新學這一派的人,聽劉鈺講的時候,是科爾貝爾主義、是英國的航海條例、是英國摧毀愛爾蘭的羊毛紡織業將其從搓羊毛的變成產羊毛的……
接著,反手劉鈺就在大順展示了一番。
封閉廣東貿易,強制福建茶葉不得私自出口,必須轉運到松蘇出口;東北移民,才在沈陽試種了棉花,劉鈺反手一波傾銷加他國公身份的強壓,直接干爆了沈陽地區的棉花種植業,半強制地拉動了大豆產業發展。
比如戰爭爆發之前的薩克森地區的紡織業發展和欣欣向榮,是以政府的直接投資和補助,而強行拉起來的。
而同樣的事,就是劉鈺搞得貿易公司專營附加義務和條款,靠著政府投資和行政壟斷——要么買渤海灣新興造船廠的重裝商船,要么滾,你不干有的是人干,不買重裝商船、不培養水手,不準參與日本和歐洲貿易——強制把渤海灣的造船工業拉了起來。當然,也包括蘇北強制圈地種棉,以及免稅和補助等等。
基本上,在新學一派看來,劉鈺這個“產婆”的思路一貫以之,并為他們指明了方向。
因為,借著這種手段,制造業者,被“人為”制造了出來,獨立的勞動者小生產者被剝奪了,生產資料和生產手段,強“人為加速”資本化了
似乎,這一切改變,并不涉及到意識形態,所以大順的那些保守儒教寧肯把主要精力,去硬懟顏李學派——這件事上,劉鈺做的很不地道,他拉顏李學派,從一開始就覺得兩邊才是死敵,但他非要把顏李學派的人拉起來,給自己做擋箭牌,讓顏李學派在前面吸引輸出——而保守儒教對于劉鈺的新學一派,并不怎么過于重視,只是一種被視作“霸道”的以術為主的邪路而已,其優先級明顯低于整天喊“復古真儒”和“均田乃天下第一仁政”的顏李學派。
但是,很顯然,這些新學學派的人,學東西,只學一半,因為教的人不教另一半。
比如至關重要的一些話,也就是實質上這一次中法之間戰后分歧的根源的那一句話,劉鈺也只教了一半。
全句是:
工業上的霸權帶來商業上的霸權,商業資本是工業資本的附庸,在機器生產發生之后
但在工場手工業時期,卻是商業上的霸權造成了工業上的優勢,而商業的霸權又是依靠國家強力所實現的,比如殖民、專營、保護等。
在這個過程中,“一個野路子淫祀”,悄悄把自己安置在祭壇上,與舊的偶像并列,隱藏自己的光芒。
結果,忽然有一天,這個野路子淫祀神,他用力一推,使所有舊的偶像都轟然倒下、摔個稀碎,他成為了唯一的真神,然后宣布,賺錢,貨值,利潤,是人類最終的和唯一的目的
顯然,劉鈺絕對不會教后面那半段。
因為那半段,要是教了,說清楚了,那即便有被劉鈺拉到前排抗傷害的顏李學派,新學這一套、以及此時正在變革的許多東西,都將成為保守舊勢力的優先打擊對象。
神和偶像都換了,價值觀都換了,這還了得?這可比他媽的顏李學派還可怕了,顏李學派那最多就是“由內而外”還是“由外而內”的區別,價值觀是一致的,無非是路怎么走的問題。
新學這個“野路子神”要把所有的其余偶像都推倒,換一套新的,這才是真正大敵。
沒教的后半段,自然不可能教。
教了的前半段,以及此時大順的生產力基礎、生產效率、白銀全球貨幣化的工資水平、人口爆炸之下的人力成本……也就促成了這一次中法之間,仗還沒打完呢,分歧就快要炸了的根本原因。
大順在好望角以東,尤其是印度地區,是要搞商業霸權的。
也就是:商業資本獲得統治的地區,必然要實行劫奪制度——強制低買高賣、強制種植、強制收購等等劫奪制的統稱。
而在好望角以東,尤其是歐洲地區,其邏輯,是工業霸權。
這倒不是工業霸權就比商業霸權高級……而是商業霸權,是以國家強力為基礎的,而大順的國家強力,在歐洲主場,連波蘭都夠嗆能打過,因為運不過去那么多人,更別提英法這倆玩意兒。
沒有國家強力,就沒有商業霸權。
比如大順在印度,可以強制低價收棉花,因為大順在印度駐扎著軍隊、艦隊、大炮、火槍、炸藥……
而大順,商人可能跑到英國去強制低價收羊毛嗎?屎不得被人打出來,你寄吧誰呀?憑啥低價賣給你,你又沒軍隊駐扎也做不到不服就殺。
所以,如果只是以商業霸權的邏輯,大順閑的吊疼嗎,非得過好望角?
好望角,就是大順此時軍力所能達成商業霸權的極限,越過好望角,基本誰也打不過。就算打得過,殖民成本也得把大順拖死。
而大順現在的現實,或者說中法聯盟的現實情況,就是大順跑到歐洲去了。
跑到歐洲去干啥?
自然是以工業霸權的邏輯。
工業霸權的邏輯是啥?
我不管是英國的航海條例,還是法國的航海條例,還是西班牙的航海條例,我反對的只是航海條例,而不是反對某個國家。
任何形式的航海條例——這里面,和西班牙的談判,是一種妥協讓步,無非是過了個西班牙王室的二道販子,本質上還是大順往西班牙殖民地賣貨。
再往深里說,大順現在在歐洲游刃有余的原因是啥?
因為歐洲的分裂,不存在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霸主。
而關稅保護、產業保護、殖民地商業霸權這些東西,是以國家強力為基礎的。
是以,對于戰后的格局,大順有自己的看法,并且當然是有利于大順的工業霸權的看法的。
這里面,雖然劉鈺其實已經提前布局了許久,試圖切割歐洲,并且試圖讓大順能夠借助歐洲的勢力平衡——是歐洲的勢力平衡,這里面不包括大順——從而讓大順得以用有限的兵力,成為歐洲的仲裁者,確保歐洲各國無力對抗大順的工業霸權。
這里面最早的布局,就是北美人參貂皮貿易。
如果沒有這件事,站在法國的視角來看七年戰爭,那么顯然,他們希望扔掉加拿大,保留瓜德羅普等加勒比小島即可。
這里面,法國也不是沒有高人:
法屬加拿大的存在,使得北美十三州的英國人,不太可能起來反抗,反倒會促成他們對倫敦的向心力。
當英國人從北美趕走了法國、龍蝦兵擊潰了起義的印第安人后,北美殖民地的反抗也就即將到來。
不得不說,法國政府里是有戰略家的。
而這種戰略的基礎,就是法屬北美,在劉鈺極力促成人參貂皮貿易大發展——以及,大順自己的開國史,前朝末年的心理陰影導致的遼東大移民,和大移民后遼東野生人參的快速消失,以及前朝東虜貿易促成的人參神話——這些事之前,法國對于北美的態度,真的就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是“幾英畝的雪”。
是“不賺錢還他媽得倒貼錢的殖民地”。
除此之外,劉鈺的三觀,使得他能看到北美十三州和英國之間,在經濟上的種種矛盾。
他是以階級、產業、貿易的視角去看的。
所以,他能看到一些東西。
但是,他也看不到一些東西。
而他看不到的東西,恰恰是法國人能看到的。
因為,他……不是基督徒。
所以,劉鈺只能從階級、產業、貿易的視角去看。
卻不可能理解“新教”、“清教”、“圣公會”、“宗教隱喻”、“應許之地”、“埃及的暴政以及神之選民出埃及”之類的東西。
但是,法國人從這個視角上,可是看的太明白了,因為法國人的新教舊教問題,折騰了快二百年了。
就像是……此時一個法國人,哪怕是在大順許久的、精通儒學的傳教士,都弄不明白從明末的陽明心學一直到此時顏李學派,這些人到底在爭什么玩意兒。
同樣的,劉鈺這個對基督教最多算是當故事會看過幾天圣經的人,他就壓根不可能明北美十三州和英國之間的宗教上的矛盾。
用大順這邊的話來說,這“不是簡單的地方叛亂,而是道統、正統之爭”。
或者說,是自東西方教會大分裂成東正天主之后的、再一次的基督教的“天下正統”之爭。
誰是正統?
《五月花》的“人造神話”——這一點,和荷蘭的巴達維亞神話一樣,都是人造的民族神話——到底講了個什么故事?
劉鈺看不懂。
大順新學一派的人,也都看不懂。
或者說,他們看到的,只是他們以為自己看懂的東西,順著自己的經驗和傳統,去瞎雞兒解讀的玩意兒。
但是,法國人看的相當懂。
《五月花》的神話,講的是這么一個故事:
埃及法老,見以色列民日漸眾多,怕影響自己的統治,就設計害他們。法老奴役他們,讓他們從事工商業。勞苦的工商業反而使得希伯來人口更加的增多。法老命凡是以色列人生下來的男丁都要扔到河里淹死……(清教徒、分離派遭到迫害)。
于是摩西在神的指引下,前往應許之地。但是在前往應許之地途中,很多人懷疑,于是神罰他們在曠野中漂流四十年……(清教徒1608年離開英國,前往荷蘭,一直到他們離開荷蘭之前,對應的都是神罰他們在曠野中漂流)。
最終,在曠野的漂流苦痛之后,神的選民簽訂了契約,終于抵達了應許之地——一群復古原教旨派的清教徒,必須要以色列復國且存在,因為預言中,以色列復國且存在,是“末日審判、天啟降臨”的前置條件。
如果沒有,那么就按照出埃及記,再造一個新的“應許之地”。
大順這邊,新學一派中,自認為自己看懂的,不過是“鄉約”、“契約”之類的玩意兒。
實際上,此時法國人可能要說一句:你們看懂了個錘子。你們這個禁絕基督教的國家,怎么可能看懂?
你們懂基督教嗎?
比我這個囚禁過教皇、發過新教徒赦令、新教徒敕令、參與過三十年戰爭還他媽站新教一邊的天主教國家更懂嗎?
這是正統之爭。
而法國一貫以來的態度,從來都是相當明確的:天下?基督教的天下?關我屁事,我只想當霸主,不想有基督教天下的天子。東正教不行,羅馬教皇不行、圣公會不行、新教也不行。拆個稀碎,沒有正統,或者都自認正統,這才是法國的態度。
既是傳統,能和奧斯曼結盟瀆圣,能把教皇抓起來。
也是啟蒙,說把圣母院砸了,轉身就改為理性圣殿了。
法國寧可讓美洲崛起個新的“正統”,和歐洲傳統正統們打擂臺,因為就現在看來,問題不大。
可大順這邊,并不喜歡這樣。
至少,從劉鈺開始引導人參貿易開始,對美洲的思路,就是再造一個分裂的歐洲,四國瓜分,勢力均衡,方便渾水摸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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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順1730 第一零九章 死與復仇(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