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六七四章 決勝千里之外(一)
“知道就好。我再多說一句:你回去告訴你背后的那些人,告訴他們,就說我說的。”
說客自來至此,還是第一次看到劉鈺神情如此嚴肅,和之前全然不同,連忙道:“國公請講,小人一定傳達。”
“嗯。告訴他們,來的太容易的錢,永遠不是自己的。讓他們心里明白,他們只是在替朝廷管錢,朝廷讓他們有錢,他們就能有錢;朝廷不想讓他們有錢,他們就沒錢,有的是人可以替代他們。”
“明白了這個道理,便不要有太多牢騷,更不要有什么怨言怨語——既有怨氣,真有種,那就不要干。”
若是平時,這番話聽起來就有些瘆人了。
但如今這個節骨眼上,這些話反倒是叫說客放心。
“國公放心,這等道理,便是不說,也知道的。小人也一定依據不落地將這些話傳回去。除此之外,國公還有什么訓示?”
劉鈺揮揮手道:“別的就沒什么了,可無可無的事。只要明白其中道理,一通百通。今年漕運改革,舊鹽路要改。百萬漕工已經夠麻煩了,陛下力排眾議……你們要是有點眼力價,便該知道,這時候是該‘獻祥瑞’、還是‘天象警’了。”
“我不希望今年再出什么‘淹銷補運’、‘沉船失鹽’之類的事。”
說客心中更喜,連聲道:“了然!了然!”
心想這話就說的很明白了,看來陛下真的只是來要錢的。想來也是,今年諸多變革,又是漕運、又是淮河的,哪里還有這么多精力同時干別的呢?
既說廢運河是陛下力排眾議才做的,這時候要是鹽政出了什么問題,那不是打皇帝的臉嗎?
況且,這里面可不還有興國公的一頂大帽子嗎?只怕,興國公現在只求漕運改革穩定,剩下的都是可談可妥協的。這漕運可不止漕米,還有鹽運呢,這可都是大事。
便是淹銷補運,也不該非要今年,日后有的是機會。
看來這也算是上面給的一種‘契約’——皇帝保不改鹽政,你們鹽商給錢且要保證這兩年不要出事,被人說什么“看,運河一改,連鹽都出事了吧”。
這種大事,說的越重,越安全,這個道理說客心里有數。
劉鈺也沒有再多說什么,又敲了敲“點心”盒子,示意說客可以走了。
待說客離開,劉鈺便喊在外面的人道:“去把史將軍請來。”
片刻后,史世用便進來,也沒問劉鈺和那些人說了什么,眼睛只是在劉鈺手指點著的點心盒子上掃了一眼,嘴角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劉鈺也沒說剛才的事,只道:“私鹽的事,史兄查的怎么樣了?”
史世用既明白劉鈺說的定向查辦是什么意思了,這時候便笑道:“查了挺多,越查越雜。查到軍中一些人,尤其是原來巡查漕運的一些人,都參與其中。國公要找的人,自和這些人無關。純粹的私鹽販子也查了不少,這邊都有眉目了。”
“查下去之后,還發現各地的鹽場、運口,都有一些商霸。甚至有一些兇狠的販子,竟是帶隊直接闖卡。而各地鹽口的商霸,也是人多勢眾好勇斗狠,私下里欺行霸市,很是囂張。”
“按說這些人不該我們管,但在當地根深蒂固,若我們不管,還真不好辦。”
“國公既要化梟為商,私鹽販子倒是可以不動,這些商霸動不動?”
這屬于是分內私活,孩兒軍其實不管這些欺行霸市的事,但既是要配合鹽政改革,這事就非得他們管了。
劉鈺想了想道:“不急,繼續盯著,繼續查。記住,千萬不要急。先穩住,日后再說。私鹽販子這邊,你找幾個心腹可靠的……嗯,就假扮綁票的,抓幾個私鹽販子身邊的心腹弟兄,秘密押送過來。我問點事。別亮官面身份。”
史世用一猜便知,這是要掌握以下私鹽販子的銷售網絡,看看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這里面的道理也非常簡單,私鹽販子是被官方壓著的,不是他們能力不行。如果他們現在能搞十萬的市場,一旦讓他們轉正、化梟為商,那么他們是絕對有能力翻四五倍的。
“成,我這就挑些好手去干。這種事,國公放心,我們之前也是各處撒網,三教九流的人物都識得。去的了白山黑水、蹲的住江戶倭賊,安南朝鮮也都去得,這等事沒什么難的。”
劉鈺笑了笑,起身把那幾個點心盒子一推道:“還有個事要麻煩史兄。加上之前陛下給的一些錢票,數目不小,派些人給送到松江府去。越快越好,路上注意安全不提……這里面都是錢鈔,非是庫平的銀錁子,一箱就幾萬,萬萬小心。”
銀票這年月還是新鮮玩意兒,非得資本雄厚、商本豐富的大商,才能發行可兌換銀票,之前大順可是沒人有這等商力。那些搞皮貨生意、在蒙古放貸、往羅剎賣茶的,距離能有這么雄厚的資本還差幾年呢。
只看這樣一個小小木箱子,里面竟能裝幾萬白銀,史世用也覺得新奇,伸出手掂量了一下,嘿嘿笑了兩聲道:“誰能想到,這里面裝著幾萬兩?那行,我這就去挑人,國公且把箱子封上蠟漆吧。”
淮北鹽政改革風聲日緊的時候,似乎并未影響到松江府的商業行情。唯一有影響的,可能也就是海運的股價又漲了,廢運河,意味著日后京畿貿易權的南方貨,都要走海運不走運河了,之前那些搞試營運漕米的,可是要發財了。
除此之外,剩下的看上去也就按部就班。該收貨的收貨、該準備季風來臨之前的西洋貨物的準備西洋貨物。
興國公的松江府別院,也和往常一樣,停了不少的馬車。雖然興國公還在黃河北邊,雖然之前管事的康不怠據說如今在羅剎,但并不妨礙這里面依舊有人管各種各樣的事。
雖然前朝趙豫為了移風易俗,搞出來了“松江太守明日來”的典故,一改松江府喜歡打官司的風氣。
但劉鈺開始影響松江府之后,又反向來了一撥移風易俗,被夸上天的明日來這種根本不是儒家,而是鄉愿那一套。
是以這種反向的移風易俗就是鼓勵有事去衙門解決。因為時代在發展,作為商業發達地區,再搞什么明日來這一套,那就沒有明日了。
饒是如此,各種各樣的新衙門之外,還有許多事是需要有官面身份、但以非官方身份協調的事。
這種事,自是以興國公的松江府別院為中心。
今日來的客人,對這種風格已經見慣不驚。他們坐在一間很大的房間里,旁邊一個小隔間,隔間前垂著簾子,里面的人和他們聊事情。
既不是在官廳里說話,而且官廳里也絕對不會有簾子有女人,自然都是一些商業上的事。
和往常一樣的客套話結束后,今日來的幾個商人忙謙虛了幾句說自己都是小買賣。
簾子后的田貞儀便笑道:“你們倒是謙虛了。”
“如今江浙有句話,叫高家管生、薛家管死。誰人不知?”
那個姓高和姓薛的商人趕忙說不敢,不過對這種評價,心里還是高興的。
薛家是個海商,在大順下南洋后,抓住了商機,牽頭組建了一家專門面向南洋和遼東的貿易公司。
本身原來就是做南洋生意的,整合之后,借著大順下南洋的東風、借著股本整合,幾年時間,就將其余同業的散商打的抬不起頭。
外界說的什么“薛家管死”,里面的緣故,自和薛家牽頭組建的貿易公司的貿易品有關。
薛家的人,在一二月份,從南洋的邦加等地,收購錫塊。
運到紹興、杭州等地。
紹興此時號稱“錫半城”,以紹興為中心畫圈,幾乎壟斷了全國的錫箔業。
中國是個重祖先祭祀的國家,伴隨著明朝開始白銀貨幣化,那些看起來像“銀元寶”的錫箔元寶,迅速流行開來。
顯然,這個風俗也是明朝開始的,就像是冥幣頂上有面額一定是紙幣流行之后才有的風俗。
紙錢像孔方兄,但如今孔方兄多不值錢啊?一個“銀元寶”,能換多少孔方兄?這年月又不是紙鈔時候,冥幣上不能寫數額、以至把天地銀行弄得跟“津巴布韋銀行”似的,自然是“銀元寶”橫行。
南洋邦加等地的錫,運到浙江,趕在七月十五中元節之前出貨。
薛家的商船在六月份時候,裝上錫箔,去遼東。
在遼東等到八月十五,大豆收獲,再從遼東運大豆來松江府。
然后去浙江裝滿錫箔,去南洋,面向南洋華人過年時候的祭祀祖先的錫箔消耗——南洋華人日多,加上背井離鄉,過年時候燒的錫箔更多。
因為他們要告訴祖先父母:我們背景離鄉、離開你們的墳墓,是為了賺錢。你看,給你燒點銀元寶,使勁兒燒,為了你們在那邊不受苦。
過完年,再去邦加裝上錫塊,回江浙。
因著民間傳說里,掌管“區別善惡、核定等級、發往投生”的轉輪閻王,因著權力管轄范圍的關系,必是“受賄行賄”的重災區——像是十殿閻王里的老大秦廣王,雖說權責更大,但有生死簿管著,這玩意兒不好賄賂不說,而且還沒死呢,怎么燒錢過去行賄?
所以這管定罪善惡轉生的轉輪閻王正是花錢的地方。
偏偏按照故事里,這轉輪閻王姓薛。
而薛家又是專門干這等生意的,是以便戲稱說什么“薛家管死”。
至于高家管生,這里的生,倒不是因九天錫麟金闕監生金盆送子高元帥的姓氏。
這里的生,指的其實是“抓周”。
高家牽頭組建的公司,主營業務是針頭線腦、珠釵筆墨、撥浪鼓、小花鞋之類的諸多雜貨。
南洋、遼東等地,各處賣雜貨的商鋪,都是高家在供貨。
中產之家,孩子滿周歲要抓周,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都能在各種雜貨鋪買到。一問貨的好壞,都說是高家那邊來的貨,是以漸漸有了這么個名聲。
薛、高兩家,只是今天來的這群人里的很普通的人。
他們謙虛說自己是小買賣,其實相對于別的豪商來說,不過是壟斷了全國沿海和南洋的錫箔錫塊、雜貨日用而已,確實也只能算是“小”買賣。
除了薛、高兩家外,今天被邀請來赴宴的其余商賈,也都是類似的情況:是新時代的勝利者,靠著下南洋、股份制、征日本等等契機,迅速戰勝了其余地方的商人,依靠強大的融資、航海等優勢,完成了某些商品的壟斷。
但壟斷的種類又不是很多,而且大部分都是些“那些真正豪商看不上”的小角落。
他們的共同特點,便是在各處有商鋪貨棧,三教九流的人認識的多。
都是新興階層,之前根基不深,是靠著時代一躍而起的。
都渴望做更大的買賣,但苦于無有門路。
在遼東、京畿、南洋等地,都初步建立了商業網絡。
說是大商人,但又不是很大;但說是小買賣,那又是睜眼說瞎話了。
新順1730 第六七四章 決勝千里之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