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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觀河臺上求道者

  辰燕尋驚厥而復醒,傷勢暫且是控制住了,五臟六腑也并沒有少一塊兒。

  放任自己暈了一次,賭一回功成身退,沒想到馬上就被叫醒,沒想到還得接著暈…

  但他斷然是不能在這時候表現自己的不信任的,只能硬著頭皮強撐。謝容怎么折騰,他怎么忍受————

  唯獨是使勁兒瞪著眼睛,不敢錯過一點場上變化。

  他知道機會或在其中。

  “法家宗師的脾氣就是硬啊…”

  耳邊聽得這樣的小聲感慨。

  他也下意識地附和:“是啊!”

  隨即驚恐地看過去。

  謝容還在他的心口扎針呢!眼睛卻也直直地看著演武臺中心,`吳預橫尸之處。

  身形弓著,小腿繃緊,做好了隨時竄逃的準備,手卻不停。一會兒工夫,心口的銀針便像攢花一般綻開。

  “謝大夫以前像是在戰場干過?”辰燕尋小聲地問了一句。

  “是啊!”謝容警惕地看著前方,目不轉睛:“明國被齊國掃滅后,我就回了東王谷。”

  辰燕尋想了想,還是提醒了一句:“我是宋國人…”

  謝容一針扎下去:“沒事兒,都一樣。”

  公孫不害不受無罪天人的威脅,不留下任何媾和的空間,直接打死了自己的親傳弟子。

刑人宮當代絕對沒有第二個比得上吳預的人物,公孫不害也從來沒有對第二個學生表現出這樣的欣賞和器  重,連鎮宮之劍都為其所配,甚至其修行路徑,游學方式,都擺明了是作為下一代刑人宮執掌者來培養——所以澹臺文殊才能在臺上把這人當做籌碼。

  所以公孫不害這一拳的力道,這一拳之決絕,不止轟裂了演武臺,也讓人們感受到一股不設限的、極其恐怖的風暴…正要發生。

  這一刻他不像法家宗師,像一個塵封已久的名字,像當年的‘豪意’孫孟!

  法是絕對的規矩,俠者一怒拔劍,必要償血。

  “法家門徒吳預,狂妄自恃。賽前不知自重,輕妄去尋鑄犁,以至于陷落禍水,自失其名…予孽輩以可趁之機,擾亂觀河臺,影響黃河賽事,有負眾生之望,有誤于天下公正!”

  他仍然半撐在地上,拳頭虛提著。

  地上本該是吳預腦袋的地方,只剩一灘血。大概是被禍水稀釋,它并不粘稠。淺淺的波紋正在血里漾開。

  公孫不害慢慢地說話:“今刑殺于此,以正視聽…敬于天下!”

  看臺上,樓君蘭眸光如云氣蒸騰,屈指叩劍。

  無罪天人就這樣被驅逐了。

  祂為什么來觀河臺,不知道。祂以吳預的身份登場,能夠得到什么,又為什么在決賽放水棄魁,還沒有說。

  吳預賽前躍真,是做好了爭魁的打算的。影響勝負的因素,必然是在場外。

  遍察諸事,有一條時間線是清晰的———在無限制場的勝負出現前,發生在盛國的那一場大戰,剛剛落下帷幕。

無罪天人以吳預登臺,可能跟羅剎明月凈的某種計劃有關。“吳預”先欲爭魁,而后棄魁,選擇上前后矛盾,行為上相當不智,說明羅剎明月凈的計劃大概是失敗  祂以努力防守的方式選擇棄魁,可能是羅剎明月凈計劃失敗后的連鎖反應。

  羅剎明月凈救邊嬙的確是沒有成功,但應該不止如此…

  救下邊嬙有何意義呢?如何能影響到觀河臺!

  若是從“能夠影響觀河臺”這里來反推…樓君蘭眸光靈動,似魚躍飛海————羅剎明月凈的目標,可能是圍攻她的那些絕巔!

  羅剎明月凈若能在盛國殺死那么多絕巔強者,觀河臺這邊就會有劇變發生嗎?吳預奪魁只是其中一個環節…

  或許“吳預”本就是要用來犧牲的,這也是他放水并不用心的原因。

  那么,為什么“吳預”不能在這時候被調查呢?為什么辰燕尋只是狗急跳墻般的一指,無罪天人就立即發作,起跳逃生?·

  這具身體當然是珍貴的,無罪天人即便在上次天海大戰后,變得更加強大和自由…要有一尊上限極高、可以臨時躍升絕巔的人間代行,也非常不容易。吳預在禍水的再次失陷,背后必然也牽連著復雜的故事。

  但僅僅一具珍貴的身體,在觀河臺上失去也不影響無罪天人的根本,且祂是真正具有偉力的存在,理當清楚自己跑不掉。

  那么祂在逃避什么呢?

  換個思路。

  羅剎明月凈和平等國一定有合作。無罪天人在觀河臺的行動,被羅剎明月凈影響。

  跟無罪天人直接合作的,可能不是羅剎明月凈而是神俠…神俠有幫助中央逃禪的經歷!

  無罪天人想要什么?

  祂只需要完全的自由。

  而神俠已經證明自己有能力做到。這是他跟超脫者合作的前提。

  所以“吳預”的逃避,是為了隱藏無罪天人徹底自由的計劃。

  那個計劃是什么?

  樓君蘭輕叩劍鞘…換個角度。

  羅剎明月凈是求超脫,那么神俠求什么?

  作為平等國的首領之一,他寄理想于執地藏,多年籌謀以完成中央逃禪,但最終執地藏被殺死了。

  以神俠后來執拗的表現,他應該嘗試把力量抓在自己手上,換自己來主導一切…他也應該在求超脫!在當前時候,以神俠之名,是絕無可能沖擊超脫的。

  “神俠”一旦躍升,會看到全天下都是阻道者。

  所以他要動用自己陽光下的身份,才能夠完成這一步…

  樓君蘭瞬間退出了子非魚的神通狀態,愕然抬頭,看著演武臺上。

  難道神俠是他?

  “吳預有罪,罪不至死。”

  公孫不害的聲音繼續響在高臺:“我殺他是因為法無二門。法一旦定下,沒有任何人可以違背。法家絕不接受威脅!”

  刑人宮是三座法宮里入世最深的一宮,所謂“負棘懸尺,繩天下之不法”的法家門徒,多出自此宮。

  入世維護律法,難免會產生各種沖突,刑人宮的弟子也是法家諸宗里殺力最強的。

掌刑需冷。作為這座法宮的執掌者,公孫不害尤其  需要克制。

  他其實通常不像吳病已那樣表現得強硬,也少以激烈的面目示人。

  但今日…

  異常的激烈。

  “我不知澹臺文殊混跡觀河臺上所為何事,但祂所行之事,所求之果,必然有害于天下。”

  “孽海之妖,豈能昭于人間?”

  “殺一人救萬人,我為也。此吳預之死。”

  他便在吳預的尸體前,在血泊中起身,深邃的五官,似乎在陰影里沉陷:“公孫不害為人之師,有看管之責,肩庇護之任。今成此失,無顏桃李,難堪法宗!”

  他看向姜望:“請鎮河真君賜我一劍,以示我和吳預,承擔了這份責任!”言罷大袖一張,袒其腹心——

  竟然任由姜望掌刑!

  這無疑是刑人宮對黃河賽事組最大的支持。

  若連公孫不害這樣的法家巨擘,都要因為影響了黃河之會的公平,而受到鎮河真君的刑責,那么天下何人能避?

  姜望按劍在腰,慢慢地說:“君乃天下宗師,澹臺是孽海超脫,吳預為法家真傳…我只是個裁判。只負責比賽本身。”

  “這時候退避了?”公孫不害不知為何情緒激烈,竟有恨鐵不成鋼的怒聲:“你負責本屆黃河之會,大家都承認。做你該做的事情,不要猶豫。維護你的理想,舒張你的志向,正在此時。扭捏什么!?”

  “刑人宮不能刑有罪,我心有怨不得鳴。”

“法無血不能立,頭顱不重無以威。取下我的首級,托舉你的道路。看從今往后,誰人敢亂觀河臺。某家愿  為此誡!”

  這位法家大宗師,似豪俠一怒,沖冠怒舉。

  有心人這時才看出來…他大概針對的是景國,是那位不能言明的景文帝。

  昔有至交好友顧師義死于東海,今有親傳弟子吳預死于臺上。

  不能說都應該叫景國負責,但的確都跟景國有關。

  他這位刑人宮的執掌者都不能開口,只能說…他先當其責!

  “晚輩并非退避。”姜望語氣平緩:“長相思出鞘需要理由,您的理由,不是我的理由。”

  越是心有狂濤,越知劍不輕出。

  刑人宮執掌者,或許的確有決心,要以身革義,要為天下正法。

  但他不是刑人宮的弟子。他并不想繼承誰的意志,也不需要踏誰為臺階。

  公孫不害深深地看他一眼,確認他心意已決,扭過身去:“劇匱!你來!”劇匱長嘆一聲,起身而退:“親親避之!”

  “法下無情!”公孫不害嚴厲地道:“你是規天宮出身,與我無親,現在更是脫離天刑崖,列坐太虛閣,無須避我!”

  “你看這臺上,群魔亂舞。什么牛鬼蛇神都出來!”

  “各有各的盤算,各有各的貪求。”

  “你們努力想要做點什么,想讓今日勝于昨日————誰在乎你們的心情?”

  “很多年前我和你們一樣,現在我還是和你們一樣。將來還有人和你我一樣。”

  “不要再這樣了!”

  他極其認真地看著劇匱:“你最注重規矩,也最無法容忍破壞規矩的事情。本屆黃河之會很多規則都是你定下,你殫精竭慮所刻下的‘道’,現在被人踩在了靴底!你難道甘愿嗎?”

  “劇匱!今要在此立一法,立萬世法————”

  “黃河天驕之會,絕不容許任何徇私舞弊的事情發生。違者論以刑責,或杖或囚,乃至殺無赦!”

  “我為你豎幟!”

  他輕輕地呼出一口氣,閉上眼睛:“便自我始。”

  中古薛規以“無萬世法”而超脫。

  但“萬世法”真切是超脫的資糧。

  如能定一條萬世法,推于萬世,還真有不朽的希望。

  公孫不害這是把超脫的未來推給了他!

  劇匱當然知道,公孫宗師曾有大抱負,想要真正執行法的本愿,大庇天下之人,無論貧富貴賤。

  其寄予厚望、做得最大的一件事,是試圖在全天下推行“一定之法”————比如最簡單的“殺人償命,不避王公”。

  但根本推行不下去,在第一步就被截斷。所謂的“衡世之術、一定之法”,只能在天刑崖下打轉,在天凈國里體現。修士的性命,就是比凡人金貴。王公貴族的性命,就是重過平民。

  世尊說“眾生平等”,太宏大了。

  宏大到它面對的阻力和困難都顯得不真切,顯得空泛叫人難有實感。只知道難,不知道怎么難————就像你也不知道這個理想能怎么開始。

  但在公孫不害這里或許可以窺見一斑。

公孫不害只說一句“人命平等”,就困頓多年,蹉跎歲  月,始終走不出天刑崖,終知何為蚍蜉搬山!

  “法不能定衡”的,又何止于身家性命,權柄富貴,青云之階。

  就連最要靠苦讀、靠鉆研來體現的學問,都有家傳。大儒的子女,還是大儒,無論讀沒讀過經典!

  這事兒在宋國最為典型。

  那些個商丘名士,互相追捧,代代相傳。所謂名流的圈子,普通人擠都擠不進去。

  哪怕才高八斗,也須名士點評,才能有展現才華的機會。

  也就辰、殷等姓,有各大書院支持,以超凡為階,才能自行其路。

  公孫不害在法宮內部已經掃清了所謂學閥,但也僅僅局限在天刑崖下。天下之法,非獨有三刑宮,各國之法,止于各國。

  法是一紙空文!

  這是法家的悲哀。

  法家做了很多事情,但還有更多的事情,不能觸碰。

  法有不能觸及之地,就不能說法無二門!

  劇匱當然看得懂,看得明白公孫不害的痛苦,因為他也是這樣痛。

  所有學法的,所有被稱為“頑固”的人,大概都能感同身受。“我并不在乎自己被誰踩在靴底。”

  劇匱這樣說道:“我在意的是道被截斷后,人們應有的出路尋不見。”

  “我恐懼人們奪路而逃,踐踏彼此以奔命。我恐懼這世上沒有了規矩,弱者得不到保護。最后那些不夠強大的人,沒有了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權利。”

  “一個只存在強者的世界,難道是一個繁盛的世界。沒有了弱者的人族,難道是偉大的人族嗎?”

  都知本屆黃河之會是姜望述道的大會。

  又何嘗不是他們這些積極參與其中的人,所發出的“道”的宣聲呢?

  至少公孫不害是懂他的…

  “宗師。”劇匱對公孫不害行禮:“我求我道,我將盡我所能。”

  “但盡我所能的核心是‘我’,是做我能做的努力,不是犧牲我可以犧牲的他人。”

  “恕我不能。”

  公孫不害一時沉默。

  片刻的沉默后,他撿起了那柄君雖問,抬手一劍!

  一條手臂高高飛起,在空中燃成焰織的鎖鏈。又見雷光隱隱,竄行于烈焰之間。

  法家鎖鏈第四,名曰無晦青冥。

  刑成雷火,色分陰陽,正法之下,無所遁形。

  用這條法家宗師的手臂,以術為質,制成了真正可以傳世的刑鏈————

  “此臂永不歸復!”

  公孫不害站在臺上說道:“便以此臂,來承擔我沒有保護好親傳弟子、以至擾亂黃河賽事的責任。”

  他轉過身,抬望眼,獨臂而提劍,看向六合之柱的高處——

  “虎兕出于柙,典守者不能辭其責!今澹臺文殊妄行至此,是誰之過?”

  “誰來擔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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