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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天下風云時

  超脫無上,自不可為非超脫者咎。

  上哪兒再去找一個定在那里被砸死的長河龍君?

  具體到吳預這件事情上。

  吳預可以追責,公孫不害可以追責,甚至澹臺文殊也可以追責——誰能去孽海殺了祂,自可前去,祂身上的債,也不多這一條了。

  但澹臺文殊可以追責的前提,是祂被紅塵之門鎮著,被姬符仁、沈執先盯著,不代表他真的在乎什么法家之法。

  姬符仁是真的天地無限,自由廣闊,超脫一切而存在,只有自己束縛自己,沒有被他者束縛的道理。

  但所謂“取乎上者得其中,取乎中者得其下”。

  公孫不害用自己的斷臂為引,來問責姬符仁疏放無罪天人的罪過,或許太理想了些。

  在這天下之臺,萬眾矚目之所,景國不能不有所表示,不該沒有交代!

  姬景祿毫不猶豫地往前一步,暫也顧不得拷問辰燕尋了。臣急君之所切,他當然不可能讓自家皇帝直面公孫不害的質詢。

  所謂澹臺文殊釋枷一事,太宗確實有責任,但官字兩張口,怎么都能糊弄過去。

  說到底,三刑宮有什么本事,質詢天京城?

  中央大景自有法度,自有刑治。

  給三刑宮面子,敬中古人皇遺德,才稱一聲法家圣地。有確鑿證據,確實罪大惡極的,三刑宮指出名來,中央天牢也能提刀刑殺。

  若是不給面子,把舊榮掀了,“三刑宮”也就是一個地名罷了。

  前番南天師和晉王威壓佛宗圣地懸空寺,逼得苦命禪師出來自證清白,三刑宮又多了什么去?

  但他的嘴巴才一張開,中央天子的聲音便已落下。

  “孽海天下事。籠中逃惡虎,禍水起波瀾…以至人間動孽,黃河水濁,中央自當其責!”

  姬景祿默默地閉上嘴。姜望說要一鼓作氣,他是屢次不能全意。

  但天子的氣魄,非他能比。

  也別說什么景朝太宗的私心,天海的戰爭了。

  一切波及現世的禍事發生了,中央帝國都來承擔責任。

  因為景國是天下第一帝國,人族的脊柱!

  這不是認罪伏法,這是昭告天下,何為永恒天京。

  面對洪君琰的挑釁,視若無睹。面對公孫不害的問責,卻主動開口。

  中央天子要傳達的是,他并不在乎某些人、某些勢力的力量,在乎的是道理。

  道理即秩序。

  景國在秩序的最上層。

  他是這世上權柄最重的皇帝,他在乎世上的人。

  中央天子的聲音問:“公孫宗師以為,獄中逃惡鬼,人間游魑魅…中央既當承責,應當如何?”

  公孫不害立在臺上,張口欲言。

  中央天子的聲音又垂下來,帶著寬容:“宗師有失親之悲,恨孽之切,或難為言。但中央帝國會怎么做,中央帝國早已經給出了答案————”

  “君不見執地藏乎?”

  臺上臺下,驟是一驚。

  已經人道氣運加身的左光殊,這會兒坐在他母親旁邊,錦衣華服,蔚然神秀。和屈舜華對視一眼,若有所思。

  他倒不在意什么魁名受污,他是實打實截斷了薩師翰的躍升而奪魁,有實打實的魁爭之力。別人怎么樣,不影響他的光榮。

  但觀河臺上接二連三的變故,的確是叫他為姜望擔心。在他看來,公孫不害這次登臺,殺了吳預之后,選擇斬臂承責而后問天京,已是心存死志。

  這位法家宗師大概是并沒有想過,姬符仁會承擔責任,景國會付出代價。

  他只是要濺血高臺,讓世人看看,誰是亂法的源頭,什么是不公的根本————

  他今日死在這里,不公和求公,才有清晰的分野。法與不法的矛盾,才不能再被壓制。

  在既有秩序的角度上,楚國和景國是利益一致的。

  但景國做了四千年的第一帝國,任何對現世秩序的挑戰,他們都是首當其沖。

  對景國的削弱,于楚國又是樂見的。

  作為楚國最上層的貴族,這些年逐漸接手左氏權柄,把握諸方情報,左光殊很清楚三刑宮的困境。

  諸國皆有法度,三刑宮已是“刑不出門”。

  那些負棘懸尺的法家門徒,須得游一地熟一地之法典。常有兩相矛盾,德法自困,以至于信仰崩潰。

  三刑宮要利用這次觀河臺,鞏固法家圣地的核心地位,重述三刑宮對“法”的定義資格,讓“公平”、讓“法治”,真正走進人心,為公孫不害主編的《現世通法》推行天下做鋪墊——

這任務本來應該由觀河臺上綻放光彩的吳預來完成。這也是澹臺文殊映照吳預在臺上,他一直在闡述自  我,一直在論道的原因。

  那本來就是吳預要做的事情。

  但事實上的吳預,已經失陷在禍水了。

  姑且不論是因為什么…這時候也只能是公孫不害自己親身下場。

  法家的決心非常之重。

  三位法宮執掌者,肯定是聯手推進此事的。

  此刻的韓申屠,正在理衡城查衛國兩郡超凡被屠一案。此刻的吳病已,還不知在哪里。但他們都必然會為這個目標共同努力…或許這也是景天子選擇回應的原因。但做到像公孫不害現在這樣激烈的程度,又是求死又是斷臂…左光殊只能理解成吳預的死,確實給這位宗師太大的打擊了。又或者說,吳預的死,是屢次打擊后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景國的態度是什么?

  天子金口,并不逃避。

  景國的皇帝親口說承責!甚至再次提及執地藏舊事。

  他們難道要再征一次孽海,像殺執地藏一樣,征伐無罪天人嗎?

  若真如此,中央帝國的確是擔起了最大的責任。景文帝的有意疏忽算什么?

  若真如此,恐怕天下之事,都要重新斟酌!

  今天在這臺上謀劃的,有一個算一個,都無此氣魄!

  洪君琰靜靜地坐在那里,目光深邃。

  魏玄徹輕晃旒珠,定視著這一河之隔的君王的表演。

  公孫不害也是愕然圓睜深眸。

  今日他以前所未有的激烈,倒逼景國,景國的確給了他一個始料未及的反應。

  卻又聽得中央天子的聲音道:“公孫宗師登臺殺徒,正法天下,不失為法家楷模。但你可知,澹臺文殊今日借身登臺,所為何事?”

  “是了。你說你不知。”

  “是了,你說澹臺文殊所行之事,所求之果,必然有害于天下———你阻止了祂,這本沒有錯。”

  “但一葉障目,不見天京。公孫宗師欲行天下之法,竟不過問天下之國。欲行天下之事,竟不商論于天下第一!”

  景帝的聲音太高太遠,卻太重太厚。因其高遠,情緒縹緲,因其厚重,醒世驚神。

  他便問:“公孫宗師自行其法,難道沒有想過————中央將所為?”

  公孫不害獨臂提劍立高臺,劍上是自己的血,腳下是弟子的血,好似孤膽英雄,烈心壯士。但這時聲不如前壯,勢不如前高,的確一生豪氣,滿腔壯烈,都被姬鳳洲和風細雨地肢解了。

  像是提劍逼宮的豪俠,終于殺開宮門,卻看到甲兵蔽日,刀槍如林,殿上天子,仍然遠在天邊!

  他沉聲問:“那么。中央將何為?”

  “澹臺文殊為求永恒之自由,在這臺上布局。朕提前捕知,已布下天羅地網,欲誅此孽海之兇,只等祂真身降臨那一刻。”

  中央天子的聲音道:“而你————把祂送回去了!”

  何為金口玉言,何為口吐天憲?

  在這舉世矚目、受關注程度前所未有的盛會,景國從來沒有打算安安穩穩的坐觀。

  有人要實現理想,有人要改變世界,有人流淌熱血,有人構寫陰謀———

  正是天下風云時,千絲萬縷的線交織在這里。一些理想撞上了另一些野望,一些人的謀劃截斷了另一些人的謀劃。有人順水推舟,有人藏鋒歸鞘…

  而景國正是要天下人看看,什么是“中央大景”!

  任爾東西南北,我自永恒懸照。

  今日計以億兆的觀賽者,都是景國的觀眾!

  “怎么…怎會!”公孫不害難以置信。

  他做的是正確的事情。正是懷著正確的決意,他才能強硬地面對威脅,才能殺徒,才能獻首————但姬鳳洲所言若真,他做的便是錯誤。

  大錯特錯!

  “朕還不屑于以誑言諉責!”中央天子的聲音,在六合之柱的上空,墜下最后的冷漠宣聲:“———有勞文相。”

  人的名,樹的影。

  凡是有關于閭丘文月,那就必然是大手筆。

  她若真的喬裝來了現場,那么景天子所言,便是再真不過的宣稱。人們下意識地環顧左右。

  看臺之上,這時站起一老嫗————

  她坐在景國人的觀賽區域里,本來平平無奇。雖顯老態,仍見端容舊儀。

  這一時起身,只是輕輕地一分大袖,便即見得舍我其誰的氣勢,眾都仰見!

  姜望下意識地看向葉青雨,只見她端然而坐,一時有些恍神。

  而現場觀眾更是驚疑不定————

  閭丘文月要做什么?

  景國要做什么?

如果說他們已經做好了準備要誅殺澹臺文殊,但在  “吳預”已死,澹臺文殊的計劃已經失敗、不會再來的此刻,閭丘文月還能做什么?

  在觀河臺上殺澹臺文殊,和去孽海殺澹臺文殊…難度不可同日而語。

  閭丘文月起身之后,便抬起雙指,兩點仙光,如明珠般燦耀在她指尖。

  葉青雨當然識得,這是如意之仙光。

  景國的丞相大人,便以此二指相并,極其隨意地一劃——

  兩點仙光如燕歸林,自投其巢,落在了觀戰席上…

  那里有兩位景國的天驕。

  許知意還在那里低頭掩面。

  薩師翰還在那里定如靜塑。

  卻有玄光起于眉心,流蕩其身,化而為大袍。一者色赤,一者色玄,盎然古意,道紋自生。色赤者有朱雀之熾,色玄者有龜蛇之靈。明眼人一瞧便知,這是初代天師之法袍!

  清修于宛國的天師世家,這是把壓箱底的東西都拿出來了。

  似此等法袍,昭名于歲月,顯德于現世。世代供奉,經年靈養,雖不及洞天寶具那般,自有循環,生生不息,同世而存…也有相類之威能,非尋常法器能及。

  許知意和薩師翰沒有穿上天師法袍參與魁名之爭,而在此刻披身,說明現在才是他們走上觀河臺的主要任務。背負著家族榮名,賭上了歷史積累。

  而閭丘文月劃出的仙光,落在他們身上。于許知意為簪花,于薩師翰為系玉。花乃蓮形,玉抱陰陽。

  景朝國相淡然臨風,只道了聲:“舉旗。”

  身披天師法袍的薩師翰,一步跨出,足蹈虛空,口中念念有詞:“玄天蓬華府,洞淵扶桑宮,速開滄溟!”

  其聲漸而浩渺,由景語為道語。

  “萬頃波傾,千川逆涌。太陰攝魂精,天河落鬼庭,三十六江伏龍柱,七十二洞鎖蛟屏!”

  見他一手掐訣護心門,一手劍指對高臺——

  演武臺上,煙波浩渺。

  那支在無限制場決賽里,隨薩師翰一起戰敗,倒在煙波里的水德天師旗,竟又在煙光之中重聚。

  它早就在此留下了痕跡,在黃河之會的正式比賽中,浸染人道洪流,潛藏天下之臺。被景國不知以什么法子遮掩,于此刻招搖黃河!

  看臺上坐著的水伯左光殊,清晰感到天地變易,權柄交奪。此方天地之水行,隱已規從于某個古老的意志。

  初代天師當然已經靈歸源海,但這方天地還記得尊名。

  薩南華乃北天門鎮守、水德天師,敕命天下水脈,令行長河無阻。

  此旗顯跡,憑借大景國勢的支持,能夠最大程度調動長河的力量。

  他再往前方看。

  看臺上掩面許久的許知意,這時抬起頭來,也抬起布滿赤紅法印的手掌——她的修為遠不及薩師翰,哪怕只是做展旗的工作,也力有未逮,只能借助法印之力,提前準備。但事實上她才是景國這次謀劃的重點,薩師翰舉旗定水,正是為了托舉她。

  但見她以布滿法印、如巖漿纏紋的手,遙遙掌按天下臺——

  虛空中有一聲震動靈魂的嗡響。

  臺上的姜望仍然立身未動,正在醫治病人的度厄右使謝容和正在被醫治的辰燕尋、乃至歡樂看戲的鮑玄鏡,身外都有三色焰光一抹,如龍蛇而游…細瞧難尋,但任何外力一旦侵來,立被消解。

  這當然是保護,也是限制。

  辰燕尋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愈發感到壓力。

  景國人已經指名道姓地懷疑他,姜真君也在等答案,從來沒有對他放松過。若非吳預出事、公孫不害發難、景國又突然掀起大動作,他這會應該已經被摁在砧板。

  實在是沒什么退路可言了…

  天下臺自有空間,相當廣闊,倒是并不顯得擁擠。

  水德天師旗在上,而虛空之中,等留于此處的旗幟舊痕,煥然而新!

  隨著許知意一起征伐宮維章的那桿天師炎旗,在焰光中粲然而出,迎風獵獵!

  她和薩師翰都一樣,在戰斗中召出天師旗幟,并非為了戰斗,而是為了利用黃河之會的正賽場合,以人族天驕的名分,將天師旗幟豎立于此…

  是為了此刻!

  “啊呀!!!”

  就在這桿天師炎旗豎起來,清晰臨于高臺的此刻。

  冥冥中響起怪誕之極的叫聲。

  混蕩于虛實之間,叫聽者心神搖動…

  洪君琰一把按住扶手,有些失態:“混元邪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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