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歸 第一百八十四章 宴鴻門(二十七)
山中林密,又是夏夜,蚊蟲橫飛。
身在林中一處稍微平坦一些的地方休息,這些蚊蟲就在四下嗡嗡飛舞,直是讓人煩躁不堪。
在山上監視著飛鳶堡動靜的女真軍馬已然足有二三百之多,除了蒲察烏烈所領人馬之外,還將山下匯聚而來的援軍抽調了一部分上來。蒲察烏烈直是發了很,飛鳶堡不下,他蒲察烏烈就不會離開這里!
林中空地內,星月光芒從樹蔭中灑下,照在地上有如一片水波浮動。但是女真戰士,卻沒有一個人欣賞得來這種山間美景,只是或坐或躺在地上,不時拍打一下身上臉上驅趕蚊蟲。這種夏日濕熱的天氣也讓他們極是不適應,不時有人用女真語低聲咒罵兩句。
在外巡視值守的女真軍士回返交接,就將自己沉重的扔在地上,不多時候就傳來鼾聲。而接替的女真軍士就罵罵咧咧的起身,繼續出去巡哨,以防飛鳶堡中有什么動作。
每名女真軍士心中都是腹誹怨言,援軍怎么還不曾至,那些廝鳥還能在山下寨中歇息,自家卻只能山間露宿苦熬。直娘賊的這些南狗怎生就這般頑強,現在都山窮水盡了,還依著一個破堡子死死頑抗,真不如投降了事,爺爺絕不殺降便是!
白山黑水,大漠窮荒之間縱橫無敵的女真鐵騎,在夏日暴雨,河東山地中往復馳奔而戰,實在是吃足了苦頭。
在這山上林地露宿,還隨時要監看著堡內南人守軍的動靜,比之山下的女真軍馬,辛苦還要過之數倍。哪怕這些女真戰士多為蒲察烏烈的親衛之士,這個時候也顯得萎靡困頓不堪,只是咬牙苦挨而已。
只有蒲察烏烈。蹲在這一片不大林地的邊緣,死死盯著頭頂不遠處雄踞在黑暗中的飛鳶堡。蚊蟲只是圍繞著他身邊亂飛,不時落下吸血。蒲察烏烈卻是渾若不覺一般。不大的眼睛瞇著一條細縫,如刀一般的不斷在飛鳶堡上掃過。仔細觀察著這座還在堅守的堡寨一切虛實。
尺寸加了號,分量也加了號的長柄鐵錘就在他腳下放著,錘頭如一個大寒瓜也似。放在地上就深深陷入土中,這般兵刃揮動起來,似乎連山都能錘得倒也似。
蒲察烏烈就在等待著機會,一旦守軍露出空隙,就要親自領兵而上,將這飛鳶堡中所有一切活著的生靈。都錘成一灘肉泥!
可情勢已經變成這般模樣,山下軍寨盡失。自家援軍不見蹤影,而女真援軍卻在源源不斷的趕來。這些南軍,卻仍然謹慎巡守,不露半點破綻。堡墻之上,刁斗森嚴。還看見百姓模樣的人也上了堡墻持弩而備。
這些南軍到底有什么仗恃?他們的大軍,不是在蔚水河谷中都告崩潰了,逃竄至此的,不過是敗殘所部而已。到底還在指望著什么?
越想這個問題,越讓蒲察烏烈百思不得其解。但是越是這般頑強的對手。越是能激起蒲察烏烈的戰意。自從護步達崗遼人大軍崩潰之后,已經久矣未曾遇見這般死硬的對手了。這樣的敵人,將他們錘成肉泥。將他們的頭顱割下來做成溺器,才加倍的有興味些!
一邊死死的盯著飛鳶堡不放,蒲察烏烈一邊就下意識的摩挲著放在地上的自家兵刃。
這些南軍,終要崩潰的,終要喪失抵抗了意志的,到時候就是自家逞威露臉的時刻。就要讓宗翰看看,他看重的銀術可兵敗身死,婁室也將南軍放出了蔚水河谷,斡魯丟了飛鳶堡。最后挽回局面的,卻是俺蒲察烏烈!此前的罪過。也就算是贖得干凈了罷,渡大河而西。橫掃南人富庶的陜西諸路,難道還不用俺為先鋒么?
在河東的戰事,打得夠憋屈的了,殺的南人遠遠不夠。卻要在南人的陜西諸路,帶領麾下兒郎,好好的痛快發泄一番!
山下火光搖動,數名女真巡騎疾疾回返,凄厲嘶啞的嗓音撕開了夜空的寂靜。蒲察烏烈一下就站了起來,而樹林內休整的多少女真戰士,也同樣都被驚動!
從山上向下而望,可以看得更加清晰。就見南面,火光如潮,鐵騎崩騰,大隊人馬,正趁著夜色疾疾而來,仿佛就如火山噴發之后向北噴涌流淌的巖漿,正以不可阻擋之勢,向北呼嘯而來!
什么在宗翰面前大大露一翻臉,贖回前過的想法。什么請為先鋒,掃蕩大河以西陜西諸路的雄心。在這一刻都是煙消云散。哪怕驕狂如蒲察烏烈,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
這下麻煩大了!
這些南人敗軍,直是這般頑強!
入娘的婁室,怎生就咬不住這些南軍的尾巴。入娘的斡魯,怎生就纏不住這些南軍,讓他們能這樣洶涌北來!
頭頂飛鳶堡已然被驚動,堡墻上火光頓時就盛了數百,多少人影都涌上堡墻,向南觀望。而堡中鼓號之聲激越響起,正是告訴來援之軍。
俺們還在這里,俺們死守到了最后一刻!就是山下失守的軍寨,也是抵抗到了日落之前,根本沒有留給女真韃子多少重整防線的機會!
遠處的馬蹄聲如雷,山鳴谷應。而頭頂飛鳶堡鼓號齊鳴。這時在山下也陡然騷亂起來,多少再度落入女真韃子的宋人百姓,不知道被誰帶動,陡然爆發出來。無數人影,就這么赤手空拳的涌上,扭打糾纏住身邊或者監工,或者巡守的女真戰士。喊殺之聲響徹云霄,而三個軍寨之中女真戰士也紛紛被驚動,一個個慌亂的從寨內竄出,迎接他們的,卻是這么一副混亂的場面!
蒲察烏烈臉色鐵青,伸手操起腳下長柄鐵錘,大吼一聲:“留兩個蒲里衍盯住堡內南狗,其余兒郎,隨某下山廝殺!說什么也要將南狗擋在此間!”
楊可世一馬當先,突陣而出!
身邊跟隨的,是數十名親衛。再也不顧惜殘存的那一點馬力,都拼命點鐙,將馬速提起來。追隨著一馬當先的將主。沖殺在最前!
而楊可世這個時候也沒了別樣的念頭,胸中就如一團熱火在燃燒一般。只有一個信念。
在燕王面前,打開這條通路。將兒郎們帶出去!也將燕王帶出去!
夜色之中,火光燃動,將這一片戰場映照得通明。隨魏大功而來得兒郎們,看來在此間抵抗到了最后,并沒有給女真韃子多少重整防線的機會。而軍寨中的那些宋人百姓又是暴起發難,三處軍寨之前,都是一片混亂!
從寨中涌出的甲士。就最先遭遇這些已然不顧一切的大宋百姓。一日夜之間,飛鳶堡下軍寨幾度易手,大宋戰士與女真韃子廝殺奮戰到了最后一刻,而此時此刻,又有大宋軍馬到來。此時此刻,再不做生死一搏,難道等著女真韃子穩固了此間,再一個個將他們這些曾經助守軍寨,朝著女真韃子放箭投石的百姓們,如豬狗一般輕松宰掉么?
多少百姓。舉著石頭紅著眼睛直撲上去,撲倒身邊的女真戰士,沒頭沒臉的亂砸亂打。赤手空拳沒了氣力的。干脆就撲上去亂咬。一個個兇狠的女真韃子,只要被撲倒在地,這個時候也只能發出一聲聲凄厲的慘叫!
就連兀哥和者琿,此刻都被瘋狂的大宋百姓纏住。揮刀持劍連連砍殺,卻總有百姓嘶吼著撲上來!
軍寨之內,涌出了女真甲士。這些女真甲士也紅了眼睛,揮舞著各色兵刃瘋狂砍殺戳刺。更有女真甲士上了馬,一路踐踏過來。軍寨內外,一片血肉橫飛!
在這地獄般的慘景中。兀哥嘶聲大喊:“殺光這些南狗!就算俺們身死,也要拖著他們陪葬!”
而突擊而前的大宋甲士。看到這般場景,眼睛更是血紅。
蔚水河谷中。幾萬披甲男兒崩潰覆滅,尸首累積如山。而一路經行,但凡被女真韃子蹂躪過的地方,都是白骨累累,廬墓為墟。而眼前又是大宋百姓,赤手空前的在與女真韃子拼命,為他們多贏得一點勝機。
男兒當世,此刻再不力戰,卻還有什么顏面托生于天地之間?
鐵蹄如雷轟鳴,零星女真巡騎迎上阻擋,都被這不可遏制的洪流淹沒,轉瞬之間,楊可世已經帶領親衛,向著女真韃子最多的那處軍寨直突過去。
伴隨著一聲怒吼,竟然是楊可世率先沖出隊列,單騎當先,持锏殺入了正在瘋狂砍殺大宋百姓的女真韃子隊列當中!
烏沉沉的鐵锏在火焰映照下閃動著光芒,帶著沉重風聲劈落。轉眼之間,左揮右砸,就在數名女真韃子頭上開了花。鐵锏之下,頭骨碎裂,腦漿迸濺。而在后大隊親衛更是瘋狂的涌上,長矛馬槊齊出,就在韃子陣列當中犁出了一條條血浪!
此刻在飛鳶堡上向下而看,就能看見這條從南而來的巨大火龍,驟然分出三股爪牙,撲向三處對峙的軍寨。而軍寨內外火光搖動,呼喊聲震天,這三條火龍匯入其中,就爆發出更加巨大的廝殺之聲。
而這火龍爪牙,直似不可阻擋一般,攫取向那三座已然混亂成一團的軍寨,直到卷起漫天火星飛舞,漫天血光飛濺!
飛鳶堡上,多少軍士百姓擁在堡墻之上,滿臉是淚的看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一時間竟都哽咽,連歡呼之聲都難以發出!
一名軍將只是守在旗鼓之旁,渾身顫抖,瞪大眼睛,只是督促幾名軍士重重擂動吹響鼓號之聲!
俺們這支敗殘之部,不會覆滅。絕不會覆滅!只要有楊將主這般的主心骨,帶著俺們拼死廝殺,縱然韃子如黑云一般重重壓在頭頂。也會殺出一條血路,也會再度揚起軍旗。回過頭來,再與韃子分出一個勝負!
這軍將身邊,突然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響,回頭看去,卻是臉色蒼白的魏大功走了上來。
他身上所中羽箭雖然已經被打掉,傷口也包裹起來,但胸口箭創著實不輕。飛鳶堡此間軍情再緊,一眾軍將都絕不讓他再上戰陣了。收拾出一個勉強可以容身的居處。就將他安放進去,還專門撥了幾名民夫服侍。
而魏大功也發起了高熱,再也支撐不了上堡墻值守,布置指揮軍事。今日入夜,竟然都開始說起了誕語。軍寨失陷,飛鳶堡被圍,更兼主將若此,可知這一日夜中,飛鳶堡內軍民支撐得有多艱難!
可是此刻,魏大功卻走上了堡墻!
雖然已經氣力虛弱得沒法披甲。魏大功還是端端正正的戴上了一定兜鍪,腰間也用鸞帶扎束整齊。蒼白的面孔泛起潮紅虛熱之色。走上堡墻之后就對那軍將問了一句:“還愣在這里作甚?”
軍將猛然轉過身來,張嘴正想說話。眼淚就止不住的淌落下來,忙不迭的用手掌擦去,大聲道:“魏將主,楊將主來了,楊將主來了!”
魏大功輕輕點頭:“俺有耳朵,聽得見。有眼睛,也自看得見。”
他走動幾步,身子一軟似乎就要栽倒,幸得雙手撐住垛口才站定了。周遭軍將士卒民夫想上去攙扶。卻被魏大功揮開。
映入魏大功眼簾的,就是變得越發壯觀的夜間突襲景象!
火龍已經充塞滿了山下道路。火龍的爪牙已經深深探入那三座軍寨當中。喊殺聲震耳欲聾的響起,激得山鳴谷應。激得山風呼嘯,激得頭頂夜空中的烏云翻騰激蕩!
從蔚水河谷直到此間,仿佛重重群山就要困住這條火龍,拔掉它的爪牙,抽出它的筋骨,耗盡它的血肉。但是這條火龍卻一路奪路而出,在山間撞開了一條道路,撞出漫天火雨,撞出一路血海,撞倒了一座座擋在它犄角爪牙之前的山脈!
燕王,你就在其間罷…………燕王!
楊可世將也,非帥也。但要獨做決斷,總是瞻前顧后,少有果斷。若非燕王你親鎮其間,楊可世全軍,怎會這樣斷然北來,以一往無前之勢,向著這北面通路發起如此決絕的沖擊?
若說此前,俺魏大功只是為功名計甘冒奇險。但是燕王你親臨如此險境,又是為的什么?
魏大功猛然轉身,不用支撐就站得有如山岳一般穩定,竭盡生平氣力怒吼一聲:“還等什么?還不出去援應廝殺?這個時候還不去多殺幾個狗韃子?”
身左身右軍將士卒,這時也奮盡平生氣力,只是怒吼領命!
廝殺在三處軍寨內外進行,無數宋軍甲騎只是爭先恐后而前,不顧傷亡,不顧疲憊,只是要殺入軍寨之中,將最后一名擋在自己面前的狗韃子砍翻在地,然后再以鐵蹄踐踏而過,將他們都踏作肉泥!
無數長矛馬槊,只是攪入出寨而戰的女真軍士的陣列當中。無數甲士紛紛下馬,撼動斫砍寨柵。一支支弩機高舉,木羽短矢橫掃敢于依著寨柵據守的女真軍馬。
女真軍馬直到日落以后才打下此間,疲憊之余并無多少時間布置防務,且又要驅使宋人百姓收拾戰場,修補寨防。當南軍突然而至之際,這些宋人百姓又驟然騷亂反抗。讓女真守軍,完全無法形成有效的抵抗!
三處軍寨,到處都燃起了火頭,到處都是廝殺,到處都是混亂。女真守軍在內狼奔豸突,只能在絕望中做垂死掙扎的抵抗!
在寨外,在寨內。一名名女真甲士或者在寨墻內外被刺倒砍翻,或者被從馬上捅下,或者干脆就被成群結隊的宋人百姓所淹沒。整個夜空之中,回蕩的都是女真韃子的最后慘叫之聲!
蕭言早已拔出了自己的佩劍,想加入戰團。但是他身邊如郭蓉楊得林豹頭等人,還有數十名燕王直甲士卻是始終未曾上前一步,加入戰場。不管蕭言鬼面之下森寒的目光如何瞪視他們,全都視作不見。
這一隊數十騎,就徘徊在戰場之外,觀望著如火山噴發一般的戰場。
反復爭奪之下,這條通路,看來真的是要打通了!而女真韃子,就是遲了那么一步!
蕭言到了最后,也懶得再和自己身邊這些親衛之士叫勁了,還劍入鞘,只是靜靜觀看著數千楊可世練出的西軍鐵騎,在自己面前生龍活虎一般的瘋狂廝殺!
這萬余敗軍,終究是沒有辜負老子的一番苦心,經此一戰,也終于磨礪了出來。以此支軍馬為基干憑借,重整河東西翼戰線,仍然將宗翰大軍置于不利地位,仍然是大有期望啊…………
只要收拾了折可求!
身邊漫天火雨,漫天血腥,廝殺聲震耳欲聾中,蕭言甚而都開始默默盤算下一步的舉動之時。
郭蓉卻一直警惕的衛護在蕭言身側,目光四顧,只是監看會不會有任何危險來威脅到蕭言。
突然之間郭蓉就渾身一震,大聲呼喊:“護衛貴人!”
在此間一側,正有一隊人馬搶出。卻正是飛也似趕下山來的蒲察烏烈。他帶著百余親衛,先至山下就近處設好的馬樁子處取馬,然后百余騎就從側直搶出來!
蒲察烏烈也是女真宿將了,一看局勢,就知道山下幾處軍寨已然無可救藥。觀望戰場,就見到蕭言這一行若即若離的在戰場邊緣,一眾甲士警惕的重重拱衛著核心之人。
這必然是南軍重要人物在親自坐鎮!只要搶下這南軍重要人物,說不得還有一絲挽回局勢的可能!(
宋時歸 第一百八十四章 宴鴻門(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