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臺。”
電話里,柴老板的聲音傳來,云臺臉上馬上露出小輩特有的笑容,和善而又親切,頑皮卻又收斂。
哪怕對著手機,他依舊一絲不茍,一切都刻在骨子里。
“柴老,我在,您指示。”
“早都退休的老幫菜還能指示你什么,問你件事,什么時候去江北省做手術?”柴老板問的很直接。
“周末。”
“訂票的時候你跟小錢聯系一下,帶我一張。”
云臺一怔,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日歷。
還沒到點,無論是年會還是冰雪節。柴老板這時候去東北,是不是有點早?
“柴老…您這次去省城,家里知道么?”云臺小心翼翼的詢問,生怕招惹柴老板生氣,卻又怕得罪了什么人。
“用你管!”柴老斥道,“要不是你正好順便,而且我眼睛花,你以為我要你幫我買票!”
大麻煩來了。
云臺隱約聽說柴老板最近支氣管炎又重了,家里好像想柴老板去海南住一冬天。
可平時聽話的柴老板卻拒絕了,還把錢主任給罵了一頓。
至于剛剛柴老板說和小錢聯系,那就是不讓自己跟錢主任聯系。
有些話要反過來聽,自己要是真屁顛屁顛去找錢主任,把事情辦壞的話,后果不堪設想。
云臺從語氣里聽出了很多細節,他忽略了柴老板的“生氣”,靜靜的琢磨,等了幾秒鐘,假裝自己被震撼到。
“柴老,您別發火,我這就訂票,您把身份證號發給我。再有,我不知道能不能訂到頭等艙。”
“哦,沒事,你訂普通艙,航空公司那面會和其他客人商量,給我自動升艙。”
“…”云臺知道自己猜對了。
掛斷電話,云臺琢磨了半天。
這種棘手的事情肯定要找羅浩啊,自己能琢磨出個屁。
柴老肯定不能得罪,柴老家里自己就能得罪了?帶著柴老去冰天雪地、天寒地凍的東北,他可真敢想。
自己卻不敢做。
前些年袁老身體好好的,就因為不小心摔了個跟頭,結果幾個月后人就沒了。人生最后一次骨折可不是開玩笑的。
小孩子那叫青枝骨折,老人就是閻王索命的帖子。
要是柴老板死在自己手里…云臺打了個寒顫。
拿起手機,云臺把電話打給羅浩。
“羅教授,最近忙么?”
“云老師,您看您說的”羅浩說著,聲音變得縹緲了一些。
“是不是有什么事兒?我猜猜。手術?這波手術患兒的年齡都很合適,沒什么問題;論文?剛發了兩篇頂級sci,應該肯定夠用,您不會這么著急。”
“學委?您對介入學委不是很上心啊,要不是潘老師那面找您接介入的主任?!”
“我聽說介入在醫聯體收患者了,要不就是院里面要給咱介入科病房了?恭喜啊云老師,有病房,主任能當的有滋有味。”
這都哪跟哪。
自己能當主任?開玩笑。
人家老潘是放射影像副主任,介入科主任,才五十多點,現在又延遲退休,再十年說這事兒還差不多。
“也不能,最近延遲退休了,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再三年。估計潘老師得68、9才能退休。”
“我靠!該不會是柴老板找您偷偷跑來吧。”羅浩剛開始還在開玩笑,打趣云臺要當主任,可很快就想到云臺給自己打電話是為什么。
和聰明人說話果然舒服,云臺露出微笑。
剩下的話一句都不用說,什么自己的難處,小羅心里明白著呢。
“真的是啊,那這樣吧,我給老太太打個電話。”羅浩說著說著,嘆了口氣。
“羅博士,還得是你。”云臺頓時輕松起來,對羅浩的稱呼都變了。
可沒等云臺繼續說話,那面的電話就已經掛斷。
云臺沒生氣,只是嘿嘿笑著。
羅浩畢竟年輕,自己這么明目張膽的甩鍋怕是他心里不高興的很。
雖然很好奇羅浩到底怎么解決這件事,可云臺卻沒問。狗吃了巧克力會死,人問多了事兒也不得好。
他只是給柴老板訂了一張經濟艙的機票,很快羅浩就打來電話,告訴云臺出發前去接柴老板。
就知道小羅行,云臺有些感觸。
有人女人緣深厚有如洛水,比如說羅浩身邊那個一身石楠花味兒的助手。
但羅浩這人老人緣重,宛如泰山石敢當,不光能搞定柴老板,柴老板的愛人對羅浩也相當看中。
幾天后,云臺接上柴老板飛奔省城。
因為有柴老板跟著,所以云臺訂的是手術頭天下午的飛機。
上了飛機,果然柴老板被升艙去了頭等艙,但云臺卻沒這個待遇。
這種事兒云臺也理解,畢竟假如有一天自己接到電話,說有位德高望重的工程院院士,老人家,坐的是經濟艙,問自己能不能坐稍晚倆小時的飛機,自己也肯定同意。
不是為了好處,而是為了給老人家一個尊重。
飛到省城,下了飛機,貴賓出口外羅浩早已經等候多時。
云臺還是想知道羅浩是怎么解決這件事的,但他猶豫再三,還是把好奇心給憋了回去。
“老板,您這怎么這么不聽話。”羅浩見面就訓斥道。
云臺低下頭,假裝看手機,卻豎起耳朵。
羅浩能像柴老板的親孫子一樣這么說話,自己卻聽都不敢聽。
“你懂啥,我又沒老。”柴老板解釋道,“你那助手不是說我能活到100多歲么。”
“他不靠譜,改天我找所里的一位老先生給您算下。其實吧,我不想算,陳勇說的就對。”
羅浩說話已經開始前后矛盾。
“老板誒,您怎么就這么著急呢,先去海棠灣住兩天不好么。東北太冷,對心腦血管、呼吸道都不好。”
“海棠灣太熱,我火氣旺,不適合去那面。”柴老板揮了揮手。
“蓉城,都江堰,青城山腳下,不也挺好的么。現在十幾度,不冷不熱。”
“那面現在正拆遷呢,說是把你們江北省畫到五環外了。全國唯一,一點都不在五環內的省。小螺號,你之前說支邊,真是一語成讖。”柴老板戲謔道。
“…”羅浩無語。
“來來來,我看看你新的釣魚車!”柴老板開開心心的說道。
原來是這樣!
云臺這才恍然大悟。
“前幾天遇到一個突發心梗的患者。”
羅浩把事情講了一遍,說著說著,已經來到停車場。羅浩拿出車鑰匙,按了一下。
嘟的一聲傳來,不遠處的標志307閃了兩下燈。
看起來沒什么變化啊,云臺看著羅浩的這臺307,上下打量。
但旋即云臺看出了不同。
一雙大眼睛出現在前擋風玻璃上。
跟鬧鬼似的。
“羅博士,那是什么?”云臺好奇。
“眼睛,可以實時對接駕駛者的眼球方向,看起來還蠻有趣的,主要在夜間使用。”
“這有啥用?”
“老板喜歡啊。”
云臺剩下無數的吐槽都被咽了回去,一句老板喜歡,抵得上千言萬語。
“還真能弄出來,我就是隨口一說。”柴老板笑瞇瞇的說道。
“老板,您都在帝都看見了,肯定能弄啊。”
307上的眼睛一歪,跟隨著羅浩的眼神看向一邊。
羅浩看的是柴老板,但307擋風玻璃上的眼睛看的卻是一邊空地。
云臺感覺那雙眼睛賊溜溜的,偷感很重,相當好玩。
“后備箱弄了么?”
“弄了,就是現在剛下雪沒多久,冰面不結實,不能像去年一樣上冰面露營、釣魚。”
“沒事,在岸邊一樣的。”
羅浩笑了笑。
307前擋風玻璃上的眼睛也瞇了起來。
我艸!
云臺被眼睛震撼到。
它應該是感應到羅浩眼睛的一舉一動,隨后做出一個比較簡單的小動作。
雖然技術上講沒什么難的,但眼巴巴的看見,總覺得哪里怪。
上車。
“老板,我找了萉垟的丁老板來烤串,用的是純正的龍江和牛。前幾天我去長南的時候,剛好遇到一個患者。”
羅浩一邊開車出機場,一邊和柴老板八卦。
柴老板聽的津津有味,云臺坐在后排,想看車窗上的眼睛,但車里看不見,有些遺憾。
“和不和牛的不重要,你后備箱可以透明顯示?”
“可以,做了防水處理,到時候咱把最大一條魚放在里面,要是釣到十斤以上的,咱就繞著中央大街開三圈。”
“雖然冰雪節還沒開幕,游客也漸漸的多了,現在出租車司機都不愿意去中央大街附近。進去,沒一個小時開不出來。”
“那不剛好,咱慢悠悠開車轉,也不著急。”
“讓全國各地的游客有看看老板您釣的魚。”
柴老板笑的嘴巴都合不攏,云臺心里深深的嘆了口氣。
論情緒價值,不管誰給,似乎都不如羅博士。
他簡直太會拍馬屁了,可惜這種人精多少年才有一位,自己想招一個類似的研究生,結果招上來一塊木頭。
雖然老實淳樸,可沒有小羅博士這么機靈讓人新生遺憾。
看柴老板被他哄的,眉開眼笑,估計能多活五年。
“但是吧老板,今天看您手藝了,要是釣不上來,咱直接去吃飯。”
“放心,只要魚塘沒問題我就沒問題。”
“今兒咱不去魚塘,去松花江。”羅浩道,“要是釣不上來的話,您總不能說松花江的問題吧。”
“你家老板我的水平很高,你盡管放心。”柴老板自信滿滿。
“對了老板,912在三亞有醫院,您要不要去那面出門診?三亞養老的東北人很多,您去那面,也算是支邊了,咱爺倆一南一北,治的都是東三省的患者。”
“行。”柴老板毫不猶豫的答應下來。
這就“行”了?云臺低下頭。
912在三亞有一家分院,中科院腫瘤醫院也有。
一是為了解決當地醫療問題,最主要的是老專家們在北方大多有氣管炎、支氣管炎,再加上天寒地躁,對心腦血管疾病相當不友善,為了安排老專家養老,老有所用,所以在那面有分院。
說醫療水平,那是相當的高,而且主要是分院的節奏不快。
的確是養老圣地。
但柴老板好像拒絕了好幾次,沒想到小羅說一句他就答應下來。
“明年,進了十一月份我就過去,這樣行了吧。”柴老板道。
“老板,手術您就少看吧,您往后面一站,除了錢主任以外,誰做手術不哆嗦。再說,前幾天我去912幫個忙,周老板搶救的時候直接心梗了。”
“哈哈哈,那個老東西身體哪有我好。”柴老板哈哈大笑。
羅浩不置可否。
一老一少隨便聊著,云臺今兒準備仔細學學,但羅浩除了釣魚車之外一點都沒有刻意的痕跡,只是隨便聊著家常就把柴老板哄的很開心。
車漸漸開出省城,來到省道上。
竟然連休息都不休息一下,云臺有些詫異。
“到了先別著急釣魚,喝碗粥,養養胃。”羅浩道。
“去什么地兒?”柴老板問。
“哈,老板,您猜?”
柴老板笑而不語。
小螺號腦子刁鉆,誰知道他準備了什么東西。
車沒開多久,大約50分鐘,來到省城附近的一個小鎮子。
遠遠的能看見建筑,但白茫茫的一片。
云臺驚訝。
他四周看看,前段時間下了一場小薄雪,沒站住,田野里黑黝黝的一片,只有背陰的地方有點白色。
那片黑黝黝的地仿佛抓一把就能攥出油,肉眼可見地肥的很。
果然是世界三大黑土地之一,云臺心里想到。
但前面的白色是什么?
越開越近,云臺赫然看見小鎮的屋頂上有厚厚的積雪。
“嗯?雪怎么這么厚?”云臺說了第一句話。
“制雪機吹出來的,最近幾天風小,能站住。”羅浩笑道,“實驗室里正在研究黏性大一點的雪,到時候五級風以下都吹不動。但踩上去,抓起來還都是正常的雪。”
“這么大的雪,我只見過一次。”柴老板看著窗外喃喃說道。
“按照省城有記載的最大的雪吹的,反正制雪機也不貴…”
“小螺號,就為了我?不會吧。”柴老板回頭看羅浩。
“害,咱就是順便。再往里走,是當年宋徽宗北狩的時候住的窩棚,咱就不去了,我覺得這事兒挺晦氣的。一想到宋徽宗,就覺得心里憋屈。”
“嗯?就是你說的什么依蘭愛情故事?看樣子弄的不錯啊。”柴老板一聽不是為了自己,自己就是順便沾光,馬上來了興致。
“對啊,他們找了史學家幫著弄的。但是吧,史學家太教條,弄出來的東西和大眾想象中不一樣。最近流行的都是五十歲的保潔阿姨和霸總結婚,大眾接受度高。”
這都什么跟什么,云臺心里想到。
五十歲,保潔,阿姨,京圈霸總。
這幾個詞連在一起,云臺覺得相當之陌生。
“這面算是冰雪節的一個聯動,有電影看。”羅浩簡單介紹了一下。
柴老板并不在意什么電影不電影的,他在意的是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想來釣魚也是其中一個環節,畢竟要是能發開出釣魚佬喜聞樂見的內容,怕是南方的釣魚佬們會趨之若鶩。
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里的。
有哪個釣魚佬不想試一試孤舟蓑笠翁呢?
柴老板早已經食指大動。
云臺卻想的是,這里要是真能開發起來,旅游這一項就夠江北省吃飽了。
人少,有人少的好處。
到時候周圍的商家都能跟著沾不少光。
這也就是不讓打獵,要是再加上上山打獵…想都不敢想到時候江北省會有多少游客。
國人對槍支的熱愛也是在骨子里面的。
幾人站在路邊,是鎮長和婁老板。
婁老板笑呵呵的應著柴老板鞠了個躬,“柴老板,您來了。”
“嗯。”柴老板下車,先試了試地面。
雖然有些冷,但地面卻一點都不滑。
“老板,地面經過特殊處理,想要打出溜滑的話這里可不行。”羅浩笑著說道。
“嘿,不滑好,不滑好。”柴老板道。
鎮長一路介紹,柴老板只是禮貌的聽著,很明顯沒了和羅浩單獨閑聊時候的興致。
羅浩也察覺到了這一點,等到了一個別墅外,就讓鎮長、工作人員都先離開。
婁老板卻還跟著。
云臺知道羅浩身邊有一個經理,負責打理投資,最近一年又有一位煤老板上趕著貼過來,應該就是這位。
婁老板看著五大三粗,但卻心細如發,他沒因為留下就跟柴老板多說話,只是前后當小廝一般伺候局。
看了一眼魚竿,柴老板表示很滿意。
“老板,后院是一個溫泉,據說當年宋徽宗受了重傷,身體勞累,但泡了溫泉后百病全無。”
“你編出來的?”柴老板瞥了羅浩一眼。
“不是我,是項目組編的。”羅浩哈哈一笑,“溫泉也不是地下的溫泉,想要泡天然的溫泉要去隔壁市,林甸那面都是天然溫泉,據說當年打油的時候挖出來好多溫泉。”
“不過呢,這面的溫泉是對世界上最好的幾處溫泉做了化驗,所有微量元素基本都有,除了幾樣太貴的。不說天然不天然,單說這里的溫水質量,世界上能排前十。”
“本身就應該這樣。”柴老板道,“天然是因為西方的東西里添加劑太多,所以小白領一旦有了點錢就追求天然、綠色、無污染。”
“老板您放心,質量都控制了。”
“你確定?”
云臺心中一動,這問題可相當尖銳,羅浩要怎么回答?
無奸不商,國內商業已經卷成什么樣了。
“老板,確定。”羅浩篤定的說道,“我不是相信人性,而是實驗室里已經把成本降低到一個非常低的水平。全鎮的溫水一天加的微量元素也就百十來塊錢,為了這點錢,沒必要砸招牌。”
柴老板滿意的點了點頭。
這棟別墅蓋在松花江邊上,出門就是溫泉,走幾十米就是江。江水已經結冰,但江心位置沒結冰,冒著熱氣,看起來別有一番情趣。
江邊已經鑿了個冰窟,椅子放好。
“老板,游客可能不喜歡太暖和,所以沒準備暖房。您穿好衣服…”
話剛說到這兒,婁老板就遞過來一件羊皮襖,一雙靰鞡鞋,一頂狗皮帽子。
“老板穿好再坐下。”
柴老板并沒耍脾氣,而是乖乖的穿戴整齊,隨后戴上小羊皮手套坐下。
看見柴老板穿的跟熊似的,云臺嘿嘿笑了笑。
他開始研究靰鞡鞋。
羅浩沒時間給他講,但婁老板湊過來,“云教授,這是東北三寶之一的靰鞡鞋,里面放的是真正的靰鞡草。”
隨后婁老板講了幾個小故事,故事也就那樣,和所有傳說都差不多,云臺聽個樂也就得了。
他感興趣的還是這鞋穿起來是真暖和啊,里面的靰鞡草就像是可以自動加溫似的。
雖然有些笨重,但配上白茫茫的一片雪景,還真就把特色展現的淋漓盡致。
正說著,云臺忽然感覺頭頂一涼。
他抬手,一片鵝毛大雪已經融化在額頭。
抬頭,漫天大雪撲秫秫的下了下來。
我艸,這也太巧了吧。
“制雪機做出來的?”柴老板忽然問道。
“嗯,通過降噪處理,一般聽不到制雪機的聲音。老板,覺得怎么樣?”
“不錯。”柴老板相當滿意。
漫天皚皚白雪撲秫秫的落下,天地之間惟余莽莽的那股子勁兒躍然而出。
雖然住在帝都,但云臺也沒見過這么大的雪。
加上不大的東北風,竟然已經有了冒煙雪的架勢。
云臺有些貪婪的看著,這幅畫面真的好美。
哪怕從江南飛過來,折騰兩天,看見這一幕的時候應該也值回票價了。
看樣子為了旅游,江北省真的是拼了老命。
“呦呵,這么快就上了!”柴老板拉動魚竿,“小螺號,讓你看看我的本事。”
柴老板拉動魚竿,但那條魚顯然在十斤以上,他驟然拉竟然沒拉動。
“哈哈哈哈。”柴老板得意的笑聲在白雪中飄蕩。
忘形。
可幾秒鐘后,柴老板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把魚拽出來,看見一雙死魚眼睛死死的盯著自己。
“媽的,晦氣,竟然碰到了死魚正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