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巖伸手,夾著碘伏紗布的鉗子落在手心里。
消毒,干紗布擦干,把開皮刀遞過去。
楊靜和看得有趣,陳巖這是真的準備只當一助?作為大主任的陳巖竟然連掙扎都不掙扎一下。
小羅不聲不響就讓陳巖這條老狗心服口服,這簡直不可思議。
楊靜和搬了個腳凳放在羅浩身后,認真看手術。
他雖然不是外科醫生,但心靈手巧,當年只是機緣巧合才沒去上外科。
平時楊靜和對外科的諸多主任心不服,口也不服。在楊靜和看,那群外科醫生笨的手腳都不分瓣,還有臉拿刀給人做手術。
所以一看見羅浩的粒子植入手術,楊靜和頓時就來了興趣,咬死不松口,變成了自己的業務。
他的手也的確巧,能接得住。
10cm切口,執筆式,手起刀落,分寸拿捏的剛剛好,楊靜和甚至能看見皮膚向兩側翻,只有一點點紅色出現,皮膚下稍微大一點的毛細血管都沒切到。
就這一刀,楊靜和便能確認小羅教授的水平是真高。
陳巖也沒含糊,他全神貫注的做好一助。刀鋒剛剛離開,干紗布就壓上去,啪啪兩聲,電燒止血完畢。
羅浩手腕微動,手心里含著的止血鉗子順勢戳下,鈍性分離。
手術做的干凈利索,從開皮到進入腹腔的步驟宛如教科書一般。
不知道的還以為陳巖和羅浩配合過多少臺手術,已經有了自然而然的默契。
楊靜和看得興致盎然,雖然到現在為止動作簡單,可一葉知秋,他看得是意境,和手術難度關系不大。
10cm的切口不大不小,羅浩并沒故意顯擺手技選擇極小的切口,在里面延長腹膜的切口。
搭開腹壁,羅浩的手伸進去。
“怎么樣?”陳巖問道。
“黏連的挺重,不著急。”羅浩溫聲回答,不疾不徐。
楊靜和看不見術區里羅浩的手在干什么,他猜應該是在做鈍性分離。
徒手鈍性分離,這是最頂級的外科技巧。
分離的勁兒大了,就會撕裂,導致出血甚至倡導破裂;分離的勁兒小了,沒有用處,還會牽拉腸壁,導致一系列不可預知的后果。
“楊主任,您怎么來了?”巡回護士閑得無聊,和楊靜和聊天。
“來看看小羅的手術。”楊靜和淡淡說道,“你的臉怎么了?”
巡回護士口罩和帽子之間有紅斑,楊靜和早就看見了,覺得有點不順眼。
“前幾天去做了熱瑪吉,做完之后就這樣了。”
“熱瑪吉啊。”楊靜和道,“最新的?你可別被人給騙了。”
“肯定是啊,2萬塊錢一次!可不便宜!”
“和錢沒關系,奸商收費高,就是為了讓你信。這叫啥,這叫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楊主任,我看了,的確是最新的機器。”巡回護士不敢罵楊靜和,要是換麻醉醫生敢這么質疑她,早就破口大罵了。
“寶貝兒,醫美的水太深,你把握不住。”楊靜和平靜說道。
寶貝兒…
這話說出來,羅浩的手都頓了一下。
“楊主任!”巡回護士大聲喊道。
“我說的是真的,為什么5年前都推開刀,現在推打針?我跟你講,首先是開刀風險大,必須有大型三甲醫院的頜面部外科的大牛出手。”
“能真的做整形的外科醫生有多少,你比我知道。而且涉及頜面部的手術,水平真夠的,寥寥無幾。即便水平夠,風險也一樣高。魔都一年整容死多少人,你不知道?”楊靜和一邊看著羅浩的手在腹腔里微微動著,一邊閑聊。
反正也看不見手術過程,楊靜和心里有些不暢快,就拿巡回護士當靶子。
“不說魔都,咱省城這五年死了87個醫美患者。”楊靜和淡淡說道。
“我艸!那么多!”巡回護士驚訝。
她的確知道醫美會死人,但沒想到省城就死了這么多人。
“我準備開一家醫美醫院,了解完之后就斷了這個念頭。”楊靜和道,“帝都魔都死的更多,手術還是小事,更重要的都是麻醉的事兒。你以為他們的麻醉醫生靠譜?開玩笑。”
“楊主任,你說的我知道,所以我只是做熱瑪吉。你知道什么是熱瑪吉么?”巡回護士說話的語氣已經不善。
“現在都推打針,為什么?風險小,而且每個月都能掙你的錢。”
“幾乎所有的醫美項目都是在加快新陳代謝,提前消耗皮膚的未來。”
“楊主任,我做的是最新的熱瑪吉!美國的科技!”
“也不是最新的。”楊靜和很平淡的說道,“2002年被美國食品及藥物管理局批準后,射頻技術開始用于皮膚美容領域。
大量文獻報道射頻技術在非剝脫性除皺、組織切割等方面的應用都具有良好的效果,為美容外科的微創或無創技術發展開辟了一個新的途徑。”
巡回護士也沒想到楊靜和對熱瑪吉竟然這么了解。
“你花一兩萬做的熱瑪吉,可能成本連一百塊錢都不到。我正琢磨做這個項目,所以了解的多了點。”楊靜和淡淡解釋道,“這錢掙的,的確容易。”
“不可能!”巡回護士還在強行辯解。
“100個人做的熱瑪吉,99個做的都是假的。做真的熱瑪吉有什么好處?人家是fda認證的,只要是醫療手段,都有副作用,一旦出現的話,他們也不好解釋。”
“還是在糊弄人,弄一臺假機器,隨便做做。1:1復刻真的熱瑪吉機器,從外觀軟件到探頭耗材都做到一模一樣。其實呢,根本沒用,既然沒用,就不會有風險。
道家怎么說,無用方為大用。”
羅浩差點沒笑出來,要是陳勇知道楊靜和這么解釋道家真言,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可…”
“你是說有驗證的二維碼?”楊靜和轉頭,很平靜的看著巡回護士。
“是啊。”
“二維碼也能復刻,我也研究過。難度不大,是騙錢的一種手段而已。”
“…”巡回護士啞口無言。
“不過這錢掙的太缺德了,我還在猶豫。主要是我現在也不缺錢,做這么缺德的事兒真心不好。”
巡回護士看著楊靜和,目光復雜。
楊靜和微微一笑,“我老楊就是好色了點,但這也是人之常情。你以為女人就不好色?那誰,把當紅的小鮮肉組合睡了倆,最后一個要不是人家是大家族,也肯定就睡了。”
“楊主任,你這歪理邪說也太過分了吧。”巡回護士心神不寧,她越來越覺得楊靜和說的對。
熱瑪吉里面的水這么深么?自己還真不知道。
給自己做熱瑪吉的經理還特意邀請自己掃碼驗證來著。
只是按照楊靜和的說法,的確風險巨大,巡回護士已經生了退卻的心思。
“歪理邪說?劉曉慶,70多了,給她小情人發的語音里說的啥?你的子彈省著點用,等見了我再說。”
“哈哈哈。”楊靜和大笑。
“人家…人家…人家…”
“男女都一樣,格力的老董,平時脾氣操蛋,路上看到一條狗都想上去踹一腳。自從有了格力之虎調節她內分泌后,脾氣不是好多了。”
“別跟我老楊扯那么多,劉曉慶不都說了么,就是個出軌,咱都這歲數了,什么婚內出軌不出軌的已經不重要了。”
“就小雷那個傻逼非要把小事弄大,搞出個重婚罪。”
“楊主任,好好看手術,你別惡心我。你愿意聊格力之虎,聊劉曉慶就聊你的,沒事說什么小雷。”陳巖抬頭,惡狠狠的盯著楊靜和。
“害,我就這么一說,你是主任,能管得了技術還能管得了他跟人在外面生孩子?”楊靜和鄙夷道。
“病理盆。”羅浩輕聲道。
“啥?”陳巖一愣。
幾分鐘的功夫,羅浩就徒手把雞蛋大的腫物給游離下來了?
這也太可怕了吧。
剛剛做腹膜保護的時候陳巖看了一眼,能看見腫物,但黏連之重,讓陳巖心生忌憚。
今天這手術估計得三五個小時,甚至還有可能做腸破裂修補。
可沒用三個小時,也沒用五個小時,只用了五分鐘羅浩就把腫物給游離下來了。
陳巖主動端起病理盆,一個雞蛋大小的腫物被羅浩放到盆里。
“我看看,刀給我。”陳巖迫不及待的要刀。
“陳主任,不先做手術?”楊靜和問道。
“不是有小羅呢么,我也幫不上什么忙,先看看這玩意里面是什么。”陳巖拿著刀,一刀切開。
里面是變了色的紗布形狀。
是紗布,是上次落在腹腔里的。
就這,妥妥的一起醫療事故,根本不容分辯。
“小周,你開拍個視頻。對了,別把小羅照上。”陳巖想了想,“算了,等會。小羅你看看里面有沒有事,沒事的話換人上。”
羅浩知道這是陳巖陳主任對自己的保護。
雖然自己不太需要,可畢竟是好心好意。
陳巖的手機響起。
“真煩啊。”陳巖嘆了口氣,“小周,你幫我接下電話。”
麻醉醫生把手機拿出來看了一眼,一下子愣住,“陳主任,是永強院長。”
“接吧。”
陳巖知道這都是必然要來的,躲不過。
“喂,永強院長。”
“對對對,我在手術臺上,腫物已經切下來了,我打開看了一眼,怎么像是紗布呢。”
“害,我手術您還不知道,省內第一刀,尤其擅長鈍性分離。不就是個黏連么,我手拿把掐。”
“對,我照了相,錄了視頻,準備發文章用。”
“好好好,您盡管放心,患者肯定沒事,咱醫大一就是接了個患者,我做了臺手術。病歷我會好好寫的,您放心。”
陳巖說了好多遍您放心,隨著麻醉醫生掛斷電話,陳巖嘆了口氣。
“他們這么快?”羅浩也有點驚訝。
“省里不比帝都,屁大的地兒,大家抬頭不見不低頭見,消息傳播的速度太快。”陳巖解釋道,“里面有事么小羅?”
“稍等,我仔細看一眼。”
羅浩仔細探查,打了兩個器械節止血,溫鹽水沖洗后準備下臺。
手術間的氣密門打開,一個精瘦、看起來跟猴子一樣的人沖了進來。
“小陳,手術…”
那人見陳巖站在助手的位置上,一下子愣住。
這種腹腔異物,七八年的異物黏連有多嚴重行家都心知肚明。
手術能順利做下來的,全省不超過兩手之數。
無數念頭在那人腦海里出現,卻又在短時間內被他都壓了下去。
“耿主任,您怎么來了?”陳巖裝糊涂也是一把好手。
“這患者,是我做的手術。”耿主任黑著臉走到羅浩身后。楊靜和瞥了他一眼,壓根沒有給他讓地兒的想法。
“啊?!”陳巖繼續裝糊涂,馬什么梅的伎倆都使出來。
“耿主任您做的手術?我艸,不可能吧,是小孫做的,一定是。”
“怎么?”
“紗布落里面了。”陳巖說著,抬手抓住病理盆,遠遠的對著老耿主任晃了晃。
病理盆可要抓在自己手里,萬一這位老耿主任不要臉,拿起來直接吞進去怎么辦?
雖然理智上想不太可能,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自己做了一圈手術,術后的“瘤子”卻沒了,說讓老耿主任吞進去誰信啊。
這世界太顛,熱瑪吉的二維碼都能造假,還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陳巖對著老耿主任晃了晃病理盆,盆里已經切成四瓣的紗布團在輕輕滾動著。
“我看看。”耿主任走到羅浩身后,伸手就要去抓病理盆。
這個動作可把陳巖嚇了一跳。
做了一輩子的手術,無菌觀念已經深入到陳巖的骨子里面。
他做夢也想不到老耿主任竟然無視無菌觀念,直接上來就搶病理盆和那塊陳年老紗布。
間不容發的瞬間,羅浩忽然身體向右移動了半尺,肩膀一頂,用后背把耿主任撞開。
雖然距離短,沒有發力的空間,可陳巖和楊靜和依舊聽到“砰”的一聲。
“嘛呢。”羅浩側頭,瞇著眼睛看耿主任。
“你誰呀!”耿主任被撞了個趔趄,差點沒趴地上。
“我是誰跟你有什么關系,做一輩子手術,無菌觀念還這么差?”羅浩直視耿主任,“連個實習生都不如,紗布是你落患者肚子里的?”
手術室里安安靜靜的,連呼吸聲都沒有,眾人隱約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羅浩是真勇,直接把那層遮羞布給揭開,絲毫不顧忌這位的面子。
雖然說把紗布落在患者腹腔里這事兒從根上就不對,但江湖不是打打殺殺,是人情世故!
人情世故!
“陳主任,你關腹吧。”羅浩伸手接過病理盆,轉身下臺。
陳巖一早就覺得羅浩似乎有火氣,可他萬萬沒想到羅浩的火氣竟然這么大,這么尖銳。
“你是?”
“協和,羅浩。”羅浩沉聲回答。
陳巖和楊靜和沉默,陳巖轉身,繞了個圈站到術者的位置上。
住院老總也低著頭,抓緊去刷手,穿衣服,站到一助的位置上開始再次檢查、關腹。
羅浩看也沒看猴子一樣的老人,他招手,“周哥,幫我拍照。”
“不要!”耿主任沖上前,再次伸手要搶病理盆。
“你特么是不是有病!”
羅浩身高臂長,左手端著病理盆,右手戴著手套,手套上都是血,一把蓋在耿主任的臉上。
微微用力,羅浩把耿主任按在墻壁上,“你離我遠點。”
說完,羅浩松手,拿著病理盆來到麻醉醫生面前。
麻醉醫生看見耿主任臉上明晃晃印著五個手指印,心里有點慌。
自從知道患者腹腔里是塊紗布,麻醉醫生就覺得心神不寧。
現在看見這一幕,更是頭皮發麻,整個人都不好了起來。
手術室里或許發生過很多事,有摔器械的,有罵人的,有開車的,單就是沒見過直接動手的。
雖然沒打的頭破血流,可那五個手指印就印在隔壁已經退休的老主任臉上。
“周哥?”
“誒誒誒。”麻醉醫生連忙拿出手機。
“角度都注意到,我要兩段視頻和幾張照片。”
“你要干什么!”耿主任完全顧不上自己臉上沾著血手印,厲聲質問。
“給醫大的學生們講課用。”羅浩淡淡回答,并沒有不搭理耿主任。
“我得跟學生們說,水平不夠都能理解,沒人確定自己能搞定所有事兒。但這塊紗布就是恥辱柱,你們以后誰要是把紗布落患者肚子里,不光患者家屬要告,我還要把你的名字在課堂上說,讓所有人都記住。”
“江北省人民醫院普外科耿杰耿主任?”羅浩問道。
“啊?”
“沒事,你不說也沒關系,我回頭查一下。以后每一屆學生都會知道你的名字,都會引以為戒。”
羅浩沒繼續說什么,而是端著病理盆變換了幾個角度讓麻醉醫生拍照。
陳巖和住院老總低頭手術,楊靜和假裝看手術,也一句話都不敢說。
平時看小羅教授為人謙和,很有老人緣,人際關系處理的都非常好,極少這么尖銳。
除了對裴英杰的那次外,就是神經外科的王教授給柳依依甩鍋,小羅才暴躁起來。
這次是怎么了?
“羅教授,您看這樣可以了吧。”麻醉醫生問道。
“差不多了,我回去做ppt,上課的時候用。一直想保存遺漏在腹腔里的紗布的照片,視頻,這回終于有了。”
耿主任的臉黑漆漆的,眼睛死死的盯著羅浩。
麻醉醫生沒敢說話。
“送病理…對了,陳主任,我拿著先去和患者家屬說一聲。”羅浩輕聲說道。
陳巖知道羅浩這是要把所有的事兒都接過去。
他沒說話,默認了這一點。
“你!陳主任,你說句話!!”
耿主任厲聲說道。
“說什么話?”羅浩瞥了一眼耿主任,“幫著你做假流程?切掉了一個脂肪瘤?”
一句話,像是子彈似的徑直命中了耿主任的心臟。
“開什么玩笑,你自己犯的錯要拉著一船人下水。”羅浩輕描淡寫的笑了笑,走到耿主任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是你沒這么多亂七八糟的想法,做錯事就站直挨打,那該有多好。”
耿主任怔住。
還有比這更壞的事兒么?
原本他是想來和陳巖求個情,做一份假病歷,貍貓換太子把紗布換成脂肪瘤。
了不起求的人多一點,而且自己還拉下老臉求了莊永強。
為數不多一點老臉多少還是有些用。
甚至陳巖要是不同意,叱罵他不尊師重道的事兒耿杰都想過。
可他卻從沒想過手術的術者竟然不是陳巖,而是一個年輕人,再加上手術做的極快,自己趕來的時候紗布已經被取出來并且切開。
那個年輕人更像是自己把他家孩子推井里了似的針鋒相對。
協和?
羅浩?
剛好趕上的么?
耿主任怔怔的看著羅浩拿著病理盆走出手術室,他沒再試圖去搶,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有照片、視頻,患者家屬親眼目睹,剩下的就是無數爛事。
手術室里安安靜靜的,沒人說話,不知過了多久,耿主任失魂落魄的轉身離開。
換了衣服,他心里悵然。
那個忽然出現的年輕人到底是誰!
耿主任完全不知道醫大一院的普外科竟然還有這么一位作風強硬,扔出去能把狗砸個跟頭的年輕術者。
換了衣服,他行尸走肉的離開。
更衣室在樓上,耿主任沒遇到患者家屬,他離開后坐在寒風中發呆。
沒多久,省院普外科主任打了個電話,知道他在醫大一院,就掛斷電話過來。
“老主任,外面冷,您別坐在這兒啊。”
“小曹,協和羅浩是誰?”耿主任喃喃問道。
曹主任頭皮發麻,他馬上想到了一個可能,手術不是陳巖做的,而是羅浩做的!
雖然他對羅浩了解的不多,但卻意識到問題大了。
“老主任,咱們去車里暖和一下,您別被吹感冒了。”
“我問你,協和羅浩是誰!”老耿主任一字一句的問道,眼神里滿是怨恨,如同怨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