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澄覺得這個世道大抵是病了。
舉頭三尺固然有神明,卻偏偏管不了惡人;人死之后固然地下有靈,卻偏偏沒有地府能夠審判。
更無輪回之說,讓惡人的一身債業影響未來。
就好像分兩半的四海通寶和五岳通寶只剩下了陽面或陰面一樣,有一種不完整的殘缺感。
——天道有缺,誰來補之?
此時他腦子里回蕩著一句話:
“吃苦成不了人上人,只有吃人才可以!”
只是王澄還算沉得住氣,臉上沒有表露出異常。
他知道真正手持皇帝駕帖,有便宜行事之權的陸云塵不過來,即使自己有桑弘羊三問抓住了龜山書社的要害,照樣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對游家伯侄動手。
最多扯一扯虎皮,讓他們自亂陣腳暴露出更多破綻。
更何況現在還不是收網的時候,只有盯緊了游震得,后續才可以掌握主動權。
于是,王澄在得到自己想要的情報之后,也借坡下驢:
“既然游大人并未通倭,也非有意毀壞寶船,甘當切支丹內應。
那按照規矩,下官收服了這艘五峰旗號,就是它的船頭,現在可以把它開走了吧?”
游雙雄沒資格置喙,巡撫游震得雖然對此番費盡心機卻為王富貴做了嫁衣裳依舊有些不甘心。
但條件是他和俞志輔談好的,如今當著眾官將的面實在不好反悔。
而且一想到即將到來的切支丹倭寇,他便心頭一定,覺得這船不過是暫時寄存在他那里,早晚都得連本帶利一起還回來。
更重要的是,游震得做賊心虛,屁股上的屎實在太多。
上有胡汝貞節制,下有俞龍戚虎分權,他本職只是區區正四品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臨時差遣得來的閩州巡撫就像走鋼絲一樣,遠沒有外人想象中的威風。
就連對王富貴和胡汝貞下黑手都不敢自己沖鋒陷陣,都只敢偷偷借刀殺人。
如今發現王澄渾身是刺,哪里敢真的把事情鬧大?
萬一打草驚蛇,引來胡汝貞的矚目可就完了。
那位七州總督如今困獸猶斗,現在做夢都想把他這個清流派來的釘子撕成碎片。
便也故作大度地甩甩袖子:
“本官自不會食言,王大人請自便。”
王澄這才臉色一松,重新從威風凜凜的青龍變回人形:
“那看樣子這事兒還真的是誤會。”
又對王小旗擺擺手。
體型膨脹了三倍,宛若山岳一般的五峰旗號收起了火炮,重新縮小成正常大小。
只是如今有了靠山補滿了彈藥,她也恢復了幾分在老爹手里時的霸道,活像一頭隨時暴起傷人的洪荒巨獸。
眼睛看向哪里,碼頭上那些被她胖揍過的官將就下意識躲閃空出一個大圈。
五峰旗號認主的風波到此為止。
但游震得的這個巡撫即使水分再大,再受掣肘,依舊還在名義上有權掌握一州軍政。
帶著侄子離開之前冷冷留下一句:
“王大人,本官與已故的王本固王御史保舉你做了閩州都水官。
你身上肩負重任,有溝通水精妖龍、地祇鬼神,保護江河航運,整治水怪、興風起云、致雨濟旱之責。
現在,本巡撫命你邀四位鎮海大將軍、八位蹈海將軍派出他們的舟師,前來閩州治協防,不得有誤!”
口氣陰冷地強調:
“此乃軍令,若有延誤軍法從事,莫怪本官鐵面無情!”
周圍的官將們全都縮了縮脖子。
雖然大多數人都瞧不上游雙雄仗勢欺人,好處占盡的嘴臉,對放任侄子的游震得也沒什么好感。
此時也暗嘆王富貴做事太過魯莽,公然打臉固然痛快,但得罪了現管的巡撫,這小鞋還不得一直穿到死?
你看這報復不就來了嗎?而且來的是又快又猛!
那些桀驁不馴的海盜又哪里是一個區區五品都水官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這次鬼神驚怕是死定了!
“等等!”
剛走兩步的游震得聽到王富貴的聲音,回過頭來沖著他似笑非笑:
“哦?怎么?王大人辦不到?
這話你不必跟我說,在其位謀其政,到時候你跟軍法說去吧。”
被兩個親兵抬著的游雙雄,聽到大伯將王富貴剛剛的話又給還了回去,心中大感痛快。
‘你的麒麟尚方锏硬,軍法更硬,到時候我看你怎么死!’
卻意外地看到王澄點點頭:
“下官確實辦不到。
大人難道不知道弗朗機總督卡洛告已死,鎮海大將軍已經.只剩下三個了嗎?”
游家伯侄心中的得意一下子就被噎在了脖子里。
別看卡洛告是走了嚴黨的門路做上了鎮海大將軍之位。
但地方上的事情一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嚴黨支持弗朗機人只是因為收到了大筆賄賂,但他們清流士紳與弗朗機人也有合作,而且更加深入。
龜山書社中甚至不乏圣十字教會的秘密信徒,在天文、地理、數學、科技等等方面跟那些傳教士都有十分深入的交流。
游震得自然在第一時間就收到了卡洛告的死訊,還知道他是死在了九藩島統一之戰。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雖能作為勝利者書寫史書,但范圍只有這一段大戰期間發生的經過,不可能向前無限追溯直接改變古往今來的歷史。
那已經不是一國之寶的能力范圍了。
所以,戰前卡洛告早一個月就去了大友家助戰,東海國那么大一個目標,哪里還能瞞得住?
“那你就請三位鎮海大將軍、八位蹈海將軍!”
游震得說完之后拂袖而去。
碼頭上聚集的人群也漸漸散去,許多官將都給了王澄一個自求多福的表情,不敢再隨便接觸。
王澄也不在意。
取出從卡洛告手里繳獲的瓦斯科·達伽馬的羅盤,將三個坐標名額之一錨定在了福寧州,方便之后快速機動。
另外兩個坐標則分別位于州治榕城和大本營月港。
然后帶著手下直接傳送回了月港。
為了應對切支丹倭寇和弗朗機人迫在眉睫的危機。
現在提升實力最靠譜的手段還是盡快造出蜃樓云龍艦的各種硬件。
尤其是要爭取打造出雷火樞機和配套的動力控制組件魯班柱。
“邪祟做陰極,仙渣做陽極,現在唯一一個能確定的仙渣就只有還童仙一個。
只是他本體位格極高,還有六天故氣撐腰,想鎖定他的位置連討債鬼都力有未逮。
也不知道我當初禍水東引,把鄭和寶圖和王、邢二人之死都栽贓到了還童仙身上,龜山書社有沒有進展,又會不會跟祂打得頭破血流?”
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家鳳麟齋的小院,卻意外發現清冷出塵,美絕人寰的阿綃姐姐正在等自己。
只是目光深處微微有些躲閃,貝齒輕咬著櫻色唇瓣說出一句讓王澄震驚半天的請求:
“小澄子,你功夫很好,幫我殺一個人!”
七月初一,天還沒亮。
天寶山屹立在薌州城西北郊三十里的地界上,遙望三峰峻峭,高大雄秀,周圍百余里,排闥十二峰,迤邐南來。
經過烏石、油車到望高山、紫芝山,結成郡治,所以是薌州府的主山。
“天寶”這個名字的由來還有一段佳話,據《薌州府志》記載:
從前天寶山中有寶物,每當雨夜,時常吐出光氣。
趙宋時期,一天半夜里百姓看見有一顆光彩燦爛的明珠從山間飛出,流星般地劃過夜空,墜入九龍江中。
因此這座山得名天寶。
山為陽,水為陰,此地陽珠福運綿綿落在府城薌州城,陰珠隨九龍江入海,陰陽交媾而生的地脈結穴,則在背山面海的月港。
天寶山作為福龍盤踞之所,自然是十分鐘靈毓秀。
這段時間聲名鵲起的送子廟便坐落在此山風光秀麗的半山腰上。
本來只是一座荒廢的佛寺,后來才被信眾自發改造成了送子廟。
大昭韓家皇帝立國后曾一度打擊其他佛門寺院,暗中推崇白蓮教。
千年以來,在歷朝歷代都孜孜不倦造反的反賊勢力,竟然真能堂而皇之地竊取神器,享國兩百年,實在讓人唏噓。
當然教主韓家在坐上皇位之后,屁股決定腦袋,也對自己出身的白蓮教做了眾多限制,嚴格控制人數、規模等等,又引入道教法脈對其制衡。
故而山里荒廢的寺廟到處都是。
許多破廟里都有山精、女鬼、邪祟盤踞,這座占了佛寺的送子廟不是第一座,也不會是最后一座。
轟隆隆.
空中突然電閃雷鳴,黑云壓城。
伴隨蒙蒙細雨,一青一白兩條體長超十丈的巨大蛟龍在云中逶迤而至,落在山腳,重新化成人形。
“這里屬于九龍江支流薌江江段,屬于我的神域,雨季山上河網溪流縱橫,足以臨時結成陣局。
小澄子,我們就在這天寶山中埋伏,這次行動只許成功不許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