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那天,紫云山一夜白雪,唯獨大殿窗外的梅花抬了頭。
只有擦拭祖師像這一條營生的陳靖川,看著殿外掃著積雪的外院弟子們,心情總算是平衡了。
他蹲在門口,呆呆地看著雪花飄落,自從一頭扎進這個亂糟糟的世界之后,這是少有能發呆愜意的時光。
不知何時,龐瑩也蹲在了一旁,肉嘟嘟地手托著下顎,神情也跟著大雪渙散。
陳靖川瞥了她一眼,沒說話,任憑雪花落滿了她的腦袋瓜。
許久的沉默后,龐瑩忽然來了一句:“你小子身上的妖氣,越發濃了。”
陳靖川警惕地看過去:“你又想干什么?”
“這么下去不是辦法。”
龐瑩調動全身上下為數不多的智慧,集中在了閑置已久的腦殼里:“你帶著這股味道甚至連長安都走不進去。”
陳靖川嗅了嗅身上,根本聞不出味道,疑惑地看向龐瑩:“到底什么味道?”
“香火的味道。”
龐瑩沒有過多解釋,拿出了一塊翡翠扳指,遞給了陳靖川:“當初答應你要挑三件寶物給你,思來想去,總覺得這三個東西適合你。”
陳靖川接過扳指,頓感指尖清涼無比,隱隱之中有靈氣流動。
扳指是翡翠質地,上面裹了一圈兒紫色的紋路,像是某種印記符咒,他舉起來迎著日頭觀察了一圈兒:“這東西干嘛的?”
“鑄魂玉,危難的時候能擋下一擊,這里面存了我三道靈氣,可以幫你脫困。還能隱藏氣息,掩蓋你的味道。”
龐瑩對自己的禮物很滿意:“你修煉的功法我沒見過,但總覺得和紫云山的傳承有些相像,你不是邪祟魂魄,身上有點奇怪的東西倒也無妨,莫要墮入邪道便可,鑄魂玉會在你修行時,給你一些助力的。”
說好的三件寶物,現在變成了一件。
陳靖川對龐瑩的吝嗇嗤之以鼻,但臉上還是抱著笑意:“多謝師祖饋贈,晚輩感激不盡。”
“別假惺惺的了。”
龐瑩擺了擺手,嘁了聲,又從懷中拿出了一本書,丟了過來:“我看過你的炁,很特別,像是雜糅了武道和仙道,這東西不到危急時刻,你最好莫要外露,我給你一本紫云山的功法,你學著看看。”
陳靖川接過,總覺得這次贈禮,帶著些離別的意味。
“還有,我在這江湖上混跡了百余年,皇帝都送走了三四個,但真沒見過可以直接吸靈石的人,這本事我評不出來好壞,但靈石…終究不是個好東西。”
龐瑩的眼神意味深長:“若是能不依靠,盡量不要依靠那東西了。”
陳靖川品不出意味來,只是點頭。
“我要入關了,一品是生死關,入了一品,我才能繼續延年益壽。這一別,不知何時能相見了。”
她說著,起身拍了拍陳靖川的腦袋:“曾幾何時,也見過和你一般聰慧的小家伙,得,走了。”
陳靖川起身拜禮,再仰起頭時,稚嫩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片刻之后,大雪中落下一人。
云崖像是根木頭,直挺挺地走到陳靖川面前,捧出個袋子:“小友,這是龍曦師妹應下給你的靈石,老夫替她拿給你。方才老夫見師祖身影在此,她去了何處?”
“多謝前輩相贈,晚輩感激不盡。”
陳靖川起身雙手接過,笑面含春:“說是冬眠去了。”
云崖開心時,左邊臉頰就會盤起一道深深地皺紋,他很喜歡這個尊重他的孩子,一口一個前輩,一聲一個晚輩,十分受用,忽略了他的玩笑:“小友身體恢復極快,不忙下山,盡可多待一些時日,既然師祖冬…閉關,老夫可以陪你一段時日。”
陳靖川依舊謙卑恭敬:“老前輩日理萬機,紫云山上下雜事繁多,您又是一派至尊,晚輩怎么敢叨擾。有這些靈石,晚輩自己玩就行。”
到了云涯這個年紀,對人世間的人心,看得極為透徹,他只一眼便能看得出,一個人是誠心還是虛情。
他越看陳靖川越是喜歡,少年那份自內心散發出的尊敬之意和為自己著想的樣子,是云涯很久沒有見到過的真誠。
在國教中,他這個掌教其實就是叫著好聽,要說起來,地位和權勢根本不如國師龐瑩,朝堂內外連一丁點話語權都沒有。
按說紫云山內,他一派至尊確實能有話語權,可雜院弟子升外門,外門弟子入內門,均是有嚴格規矩,天資聰穎的,內門首座自然會收。
其他的蠢驢笨蛋們,和世家有關系的,世家都會直接聯系內門首座送禮,收入名下,混個名頭鍍個金。
砸錢也砸不到他腦袋上。
掌教的弟子也沒什么特別之處,就算他育人能力出眾,可還得自己去尋一些有本事的好苗子,問題宗門里一大堆的事情,他哪兒有時間去找?
提拔人事算是一個大權利,可世家宗門林立,他一個草根出身,怎么和他們那些根深蒂固的長老競爭權力?
長老們一人手里抓一個關鍵堂口,戒律、執法、仙草,這都是掌門只有權過問,無權插手的地方。
削尖了腦袋到了這個位置,云涯才知道自己不過就是一個高級打手。
是南景仙門里,用來背事兒的。
“若是你真的怕叨擾老夫,倒也無妨。”
云涯揮袖走進大殿:“可若是你嫌老頭子煩了,我走就是。”
陳靖川倒是沒想到這紫云山掌教這么大的身份,居然會說出這么卑微的話來,下意識伸出手,攙扶起了這個老者的臂膀,一起走向殿內:“掌教你這話見外了不是?你要是缺個人聊天,我陪你就是了。”
云涯立住,轉頭看過來:“此話當真?”
“當然是真的。”
陳靖川哈哈一笑:“你想聊什么,咱就聊什么。”
云涯想了想:“小子,你可知道你身上這把刀,到底是什么不?”
陳靖川喜上眉梢:“掌教,不是修士入八品覺醒的靈骨嗎?”
“非也非也。”
云涯坐在太師椅上,擺手否定,手里卻多了一個酒囊,他愣了愣:“你這是?”
陳靖川將酒囊遞過去,臉上嬉笑:“啊?掌教您講故事不喝酒嗎?”
云涯回頭撇了一眼祖師像,心中一凜:“當然要喝,還要喝許多!”
他仰起頭,一只手扒開落在前襟的胡須,大口大口地將陳靖川酒囊中的酒一飲而盡。
甜酒溫熱,老頭紅光滿面:“老夫給你講一講,何為靈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