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歷在離開怡親王府后,就沒再與年羹堯說過話。
年羹堯也沒再和他說過話。
但弘歷還是通過雍正給他的粘竿處耳目,知道了許多關于年羹堯在京期間,瘋狂干涉朝政的事。
最典型的就是,年羹堯開始插手吏部人事任命與戶部財政政策。
在人事上,年羹堯除了舉薦錢名世任起居注官外,還舉薦了其他要員。
這讓,視人事任命為個人權力私域的隆科多頗為不滿。
在財政上,年羹堯則對兼管戶部的怡親王允祥在財政上,不肯免除川、陜各項賠補,與不肯免除陜西虧空官員就地解職的處罰,而感到不滿。
他還因為,力主在西北開捐納授官的事,與允祥產生矛盾。
不過,年羹堯也沒干涉太久的朝政。
因為,他得在年前趕回西北。
這一天,弘歷在同其他王公大臣們一起送年羹堯離京且剛回到阿哥所后,正看著《淵鑒類函》,粘桿處的來寶就又來到弘歷身邊來。
弘歷為此放下了《淵鑒類函》,走到庭院內,踩著滿地的雪,任由嘎吱嘎吱的聲音在腳底出現。
“說吧。”
同時,弘歷對來保說了一句。
來保則在這時對弘歷單膝下跪說:
“年羹堯在離京時,又見了三爺,據說是三爺找年羹堯借一萬,但年羹堯只給了三千兩。”
弘歷點頭,同時有些忍不住想笑。
弘時現在這么經濟困難嗎,居然不得不找年羹堯借錢。
關鍵是,年羹堯怎么這么摳搜,只給借三千兩?
弘歷有些不明白這里面的操作,甚至覺得這可能是煙霧彈,故意讓別人只覺得兩人之間來往只是涉及到借錢的這種小事。
而且,這煙霧彈似乎在故意表明,弘時很拮據清謹,沒有收到多少王公大臣的禮敬,導致不得不向年羹堯一個奴才借一萬兩銀子花;
而年羹堯也很清廉,所以,即便愿意借錢給弘時,也只能拿出三千兩銀子打發一下這位三阿哥。
隨后,來保又稟報說:“年羹堯從怡親王府離開后,有對錢名世等官員言‘怡親王府邸外觀宏敞,而內草率不堪,矯情違意,其志可見’,投附他的江南文官錢名世等人,為此提議當趁此留賢黜奸!”
弘歷聽后緊鎖起眉頭來。
誰是賢?
誰是奸?
這些江南文官膽子挺大!想在清朝復制明朝故事,學明朝文官操縱閣臣,如今也操縱總理王大臣的進退與名聲不成?
關鍵是,誰賢誰奸,又豈是他們能定?
還是說,有不少江南士紳跟王掞一樣,還在做前明中后期時士林能操縱國家一切大政的美夢?
還沒睡醒?
可既然這么想回到前明中后期,就該當初努力別讓大明亡啊。
難不成,他們覺得攀附一個年羹堯就真能操控雍正,進而操控朝廷?
但弘歷一想到,雍正最近對年羹堯的特殊對待,允王公大臣以超人臣禮迎接他,還對其提的要求,基本沒有不答應,且主動讓其參與中樞決議,跟總理王大臣、中樞大學士們一起面承上諭、傳達圣旨,似乎也的確容易讓人誤會。
即誤會他們能夠通過勾結年羹堯,而實現對清朝朝廷的控制。
而現在…
江南的文臣可能也已經對改制不滿,所以在瞅到了可以利用年羹堯這么一個機會后,也就產生了重演前明舊事的野心。
畢竟,雍正的改革已經動他們的基本利益了。
而這就犯了漢人大地主大官僚的忌諱了。
他們不反感外夷入主中國,但反感借著富國強兵為名奪他們的利啊。
畢竟,他們要是愿意讓利,也不至于愿意外來者為自己主子。
另外,弘歷一想到歷史上即將于雍正三年出現的“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戰場”民謠,以及兩浙地區剛被強制取消惰民等賤籍的新政,也更加懷疑,年羹堯為代表的軍中實權旗人,在開始與江南大地主合盟。
可能這里面還有滿洲宗室王公的參與!
因為“留賢黜奸”!
那這里面的“賢”,自然肯定也是跟作為“奸”的怡親王身份差不多的人物。
只是,這人在身份上,雖說是滿洲宗室王公,但實際上,已經是他們在中樞決策層的代理人。
“還有,奴才通過吏部左侍郎史貽直酒后之言知道,年羹堯在密謀慫恿廉親王再開議政王大臣會議,商討罷怡親王職與停火耗歸公試行事。”
來保繼續奏道。
在來保如此說后,弘歷眉頭擰得更緊,朝院中的一棵臘梅樹走了來。
可沒多久,弘歷就恢復了神色,而停在了這棵臘梅樹下:“我知道了,汗阿瑪可有什么話,讓你傳達的?”
“如四爺所料,主子讓奴才來問,年羹堯是否真的沒親近四爺?”
來保這時回道。
弘歷注視著前方彤云:“那你轉告汗阿瑪,年羹堯的確沒有親近我,甚至還試探我在令無產旗人屯墾新政上的態度。”
“嗻!”
弘歷在來保走后,就回了自己的書房。
他現在算是徹底清楚年羹堯的立場了。
但弘歷對此沒有什么擔憂。
因為,他相信雍正能夠應對這一切。
他這位四阿哥,只需等著雍正給自己撿漏揚名積勢的機會就行。
他相信,雍正肯定早有準備,而能夠讓反對新政的所有人好好喝一壺。
從宗室王公到滿漢蒙大臣,再到士紳外夷。
一個都逃不了!
而且,他也清楚,以雍正的手段,還會給這些人一個大驚喜,讓這些人明白,什么叫做溫水煮青蛙。
凡是經不住雍正“糖衣誘惑”而心里反對新政的,雖然一開始覺得,雍正讓自己很爽很舒服,舒服得會輕視雍正這位皇帝,認為其好忽悠。
實際上,人家雍正就等著你忘乎所以時,給你慢慢的升溫,讓你越來越痛苦。
且可能等到你痛苦時,你還會對雍正本身存在幻想,以為雍正對自己是有感情的,最終對自己會網開一面,所以也不敢奮力反抗。
畢竟,這種情況下的你,會覺得,那個對自己無比好的皇上,怎么可能對自己特別刻薄特別絕情!
這不可能!
這絕對不可能!
而你會化身成曹操的。
弘歷對此也無可奈何,更是只能到時候從旁看戲,且跟著說:“汗阿瑪給過你機會,可你不中用啊,不像我,隨時都能承受得住最高決策者的考驗!”
翌日。
雍正就傳見了弘歷。
弘歷來時,雍正自己用手帕擦拭著叆叇,而氣定神閑地瞅了他一眼:“年羹堯真的沒向你靠攏?”
“沒有!”
弘歷回答后,雍正只微微頷首。
但雍正沒有多說什么,只突然看向蘇培盛:
“傳怡親王!”
“嗻!”
不多時。
允祥就來了這里。
“四哥!”
“十三叔!”
雍正則指了自己對面的位置,讓老十三坐了下來。
老十三腿腳有嚴重的風濕,所以,雍正基本上宣見老十三,都會讓老十三坐在自己對面的軟墊上。
待老十三坐下來后,雍正就也問他:“年羹堯可與你走得近?”
“沒有,我奉旨招待他,但他看上去不是很滿意,話里話外都說他在先帝時就備受器重,大有在執政上,我還沒有他資歷深的意思。”
老十三無奈地說后,就朝弘歷招了招手。
弘歷也就來到了老十三面前。
老十三則拉著弘歷的手臂笑著對雍正說:“四哥,弘歷在那天臣弟奉旨招待年羹堯的宴席上,被年羹堯問起話時,應對的不錯。”
老十三說著就把原話告知給了雍正。
雍正聽后笑了笑,接著又嘆息了一聲。
弘歷知道雍正對年羹堯的選擇還是感到惋惜的。
因為他是真希望年羹堯能按照他的安排來,站在自己這邊。
畢竟,年羹堯雖說是大將軍,但他這個大將軍與漢朝的大將軍不同,他這個大將軍只有臨時的指揮權,沒有任命權。
而且,他年羹堯在西北的主要精銳是各地抽調的綠營精銳。
與清廷是以免役免稅特權維系八旗兵的忠心不同,對于漢人為主的綠營,清廷則純粹是用銀子維系其忠心。
所以,雍正不怕年羹堯跟弘歷走得近。
畢竟,他一直是讓自己最信任的老十三握著錢袋子,決定著綠營將領能拿到多少銀子。
所以,雍正也就只希望,他將來真的走得太早的話,年羹堯也能成為弘歷的助力,而能幫弘歷隨時處理軍事危機,同時制衡滿洲權貴。
而雍正嘆息之后,又不禁苦笑:“他年羹堯也到底是更喜歡老八!”
“怎么一個個都那么喜歡老八?”
“難道朕還不夠大方嗎?”
雍正為此問起了老十三。
接著,雍正又看向弘歷:“弘歷,你說朕大方嗎?”
“大方!”
“汗阿瑪一即位就封了八叔親王,也封延信貝子,晉蘇努貝勒,還力排眾議,讓當時還沒抬旗的漢軍旗年羹堯做撫遠大將軍!”
弘歷這時認真地舉例回答著,沒有敷衍雍正。
雍正聽后神色和緩了些,而道:“可他們不領情,還是更喜歡老八!若只是更加敬佩先帝,也就算了,偏偏老八都沒成為皇帝了,他們還那么推崇!”
弘歷知道雍正肯定是也知道年羹堯與老八有密切來往,不然,不至于在這個時候一再的提到老八。
弘歷倒是不想讓雍正一直沉浸著自己不如老八有魅力的思維怪圈中,便開了口:“汗阿瑪也不是不如八叔有魅力,只是八叔和汗阿瑪走的路不一樣,不過是,恰好當年也受先帝器重的許多人,如今選擇跟八叔走一樣的路而已。”
雍正怔住了。
老十三也不禁點頭,露出認真思考的樣子。
弘歷見此,決定繼續勸導雍正。
“汗阿瑪如今既然疑惑,為何有些人無論怎么給功名利祿,乃至無論怎么降尊紆貴的厚待都收服不了。”
“那兒臣就斗膽直陳!”
“推行新政,其實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但誰是敵人,誰是朋友?這個問題,以兒臣愚見,是我們推行新政時,所要面對的首要問題!”
弘歷說到這里,就觀察了一下兩人的神色,接著又說:“這個問題不能忽視!”
“汗阿瑪其實可能已經明白,也不怕有人不滿,只是難免,因為對一些人付出了真心而沒有被真心對待,所以,有些失落。”
“但兒臣覺得,大可不必,我們只需要團結真正的朋友,以攻擊真正的敵人即可!且應當在推行新政時,保持樂觀,相信大清會因為新政更加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