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貢院墻上,巨大的前榜如同判決書般高懸。
一輪又一輪的歡呼聲浪尚未平息,一股截然不同的死寂氛圍,就明顯地在太學生聚集的區域內蔓延開來。
“怎、怎么可能?”
一個太學生喃喃自語,目光在榜單上反復逡巡,臉色由紅潤迅速褪成慘白。
“劉幾師兄呢?王平呢?張汝賢呢?”
他身邊的同伴,方才還帶著睥睨天下的倨傲,此刻嘴唇哆嗦著,手指顫抖地指向榜單,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是不是漏了?”有人難以置信地問道。
他們不死心地又掃視了一遍。
然而,上面還是沒有任何一個他們所熟悉的名字。
哪怕是個別出自開封府的考生,也與他們引以為傲的“太學”沒有任何關系。
“沒有.都沒有!前后兩榜三百七十三人,我們太學的人一個都沒有!”
另一個太學生幾乎是帶著哭腔把這句話喊了出來。
此前那份他們篤信會由太學生“包攬”的前榜,成了埋葬他們所有期望的墳場。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一個身材高大的太學生猛地推開身前的人,沖到榜單前,幾乎要將臉貼上去。
“我明明答得比他們都好!我的《中唐論》引經據典,深奧精微,怎會落榜?!考官瞎了眼了?”
“歐陽修!定是歐陽修那老匹夫!他早就看我們太學不順眼!他故意黜落我等!”
另一個太學生雙目赤紅,他猛地轉身,朝著貢院大門的方向揮舞著拳頭,聲音因極度的憤怒而變得扭曲變調。
這聲嘶吼,瞬間起到了如同點燃火藥桶一般的效果,所有的憤怒都有了具體的攻擊對象。
畢竟,對于這些太學生來講,“誰是今年的主考官”這個信息,或許在考試之前他們不知道,但這都考完試一個月了,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對!是歐陽修!是他搞的鬼!”
“他肯定是根據是否為‘太學體’來黜落人!分明是打壓我太學!”
“他這是要斷我輩前程!斷我太學根基!”
“我們寒窗苦讀,日夜鉆研先賢精義,竟落得如此下場?天理何在?!”
憤怒的火焰瞬間在太學生們的心中熊熊燃燒。
那些不久前還沉浸在優越感中的面孔,此刻被屈辱、不甘和狂怒徹底扭曲。
沒人再去看榜單了,那已經成了刺目的恥辱烙印。
他們轉而將所有的怒火對準了貢院,對準了這個象征著朝廷科舉權威的所在。
“歐陽修!出來說清楚!”
“還我公道!還我功名!”
“你憑什么罷黜我等?憑什么!”
“奸臣當道!蔽塞賢路!”
咒罵聲、質問聲、哭喊聲、咆哮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洶涌的聲浪,瞬間壓過了其他區域的歡呼聲與議論聲。
人群開始騷動。
太學生們如同決堤的洪水,不顧一切地向著貢院尚未關閉的朱漆大門涌去。
“攔住他們!”
維持秩序的禁軍軍官厲聲高喝,額角青筋暴起。
這要是讓他們沖進禮部貢院,那他們這些負責守衛的禁軍,可就攤上大事了。
持盾的兵士們立刻收緊陣型,用堅固的盾牌和身體組成人墻,奮力抵擋著這股洶涌的、失去理智的人潮。
“砰!砰!”
這是身體撞在盾牌上的悶響。
“滾開!讓歐陽修出來!”
有的太學生狀若瘋虎,甚至試圖去撕扯士兵的兵甲。
“憑什么擋我們?我們才是該上榜的人!”
很快,又有人撿起地上的石塊之類的雜物,狠狠地向貢院大門和守衛的禁軍砸去。
場面瞬間變得極度混亂。
其他舉子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暴烈場面驚呆了,紛紛驚恐地向后退去,唯恐被卷入這場風暴之中。
蜀地舉子們簇擁著陸北顧,下意識地將他護在更中心的位置,蘇轍、崔文璟等人緊張地擋在他身前。
陸北顧站在人群中,目光穿過混亂的人影,注視著這一切。
他看到了那些太學生眼中的絕望那是多年心血一朝化為泡影的崩潰,更是信仰被無情擊碎的癲狂。
對于這些太學生來講,幾乎過往所擁有的一切,都轉瞬之間一同埋葬在這二月的寒風里。
“奸臣!歐陽修是嫉賢妒能的奸臣!”
“砸了這貢院!砸了這藏污納垢之地!”
太學生們的叫囂聲越來越激烈,沖擊的力度也越來越大。
這些被抽調來的禁軍士兵們雖然訓練有素,但面對數百名陷入瘋狂的太學生,也感到壓力巨大,陣線被沖擊得不斷后退、變形。
當然,主要原因是投鼠忌器。
這些太學生畢竟都是讀書種子,再加上大宋整體社會風氣就是重文輕武,他們這些武夫,輕易是不敢動手的。
所以,禁軍也只能任由太學生們推搡。
貢院地上到處都散落著被踩踏的食物碎渣、鞋子等物品,一片狼藉。
但泥人也有三分火氣,更何況在大宋選擇當兵,本來就不是什么好人家出身,所以很快禁軍們也耐不住了。
就在沖突即將升級的千鈞一發之際。
“肅靜!”
一聲大喝,猛地從貢院大門內傳出。
只見貢院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道縫隙。
一名身著緋色官袍、神色冷峻的官員在禁軍的護衛下,出現在門后,正是龍圖閣直學士梅摯。
作為主考官的歐陽修和作為點檢試卷官的梅堯臣這時候不好出面,而王珪不愿出面,所以只有跟歐陽修同樣關系匪淺的梅摯來了。
梅摯的目光掃過門前失控的人群,連續大聲質問道。
“貢院重地,聚眾喧嘩,沖擊禁衛,爾等是要造反嗎?!”
“省試取士,自有法度,考官秉公閱卷,豈容爾等在此咆哮?”
隨后,梅摯猛地一揮手,給那些禁軍士兵下了命令:“再有沖擊軍陣、擾亂秩序者,以‘干擾貢舉’的罪名論處!即刻鎖拿,交由開封府嚴辦!永不敘用!”
“永不敘用”四個字,如同一盆兜頭潑下的冰水,太學生們沖擊的勢頭因此為之一滯。
他們可以憤怒,可以不甘,但“永不敘用”意味著徹底斷絕了所有科舉入仕的可能,這比一次落榜可怕的多。
一些太學生如遭重擊,踉蹌后退,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眼神空洞地望著那冰冷的貢院大門和高懸的榜單,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筋骨。
另一些則咬牙切齒,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著梅摯,仿佛要將這恨意刻進骨髓。
“散開!都散開!”
禁軍士兵們得到命令,氣勢更盛,開始主動向前推進,用盾牌驅趕著仍不肯散去的人群。
在“永不敘用”的震懾和禁軍的強力驅離下,太學生們被強行推離了貢院大門,他們像一群斗敗的公雞,失魂落魄地聚攏在稍遠處,少數幾個最激憤的,兀自對著貢院方向跳腳辱罵。
隊形已經混亂了的禁軍士兵們也趁機重新整隊,并警惕地注視著太學生隊伍。
“叩闕!我們要叩闕!告御狀!”
就在這時,不知是誰在人群中高喊了一嗓子。
“對!告御狀!讓官家圣裁!”
“歐陽修舞弊!徇私!”
“我等冤屈,唯天可表!”
這個提議迅速得到了響應,太學生們不再試圖沖擊貢院,而是帶著刻骨的仇恨,開始朝著禁中的方向挪動。
貢院門前,喧囂漸歇,只余下滿地狼藉。
陸北顧站在人群中,望著那漸漸消失在街道盡頭的太學生們。
他心中很清楚,這場在歷史上非常著名的,由歐陽修掀起旨在革除文弊的“嘉祐貢舉”風暴,就要真正地刮起來了。
不久之后。
禁中,垂拱殿。
殿內檀香裊裊,官家趙禎身著常服,正倚在御座上閉目養神。
他原本有些偏胖的臉頰現在根本就沒什么肉,顴骨在略顯松弛的皮膚下顯得愈發突出,容貌跟兩年前判若兩人。
而身體有恙帶來的持續疲倦,也讓他精力比以前差了很多,每天需要休息很久才能處理一會兒事情。
內侍省右班副都知鄧宣言見了外面宦官的示意,來到殿外,聽對方附耳稟報之后,臉上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猶豫剎那之后,他還是腳步極輕地趨近御前,躬身低語:“官家,宮門外.出事了。”
趙禎緩緩睜開眼:“何事?”
鄧宣言的聲音稍微高了點:“是今科被黜落的太學生.人數眾多,約有數百,聚集在宣德門外,伏闕叩首,哭聲震天。”
“他們言說權知貢舉的歐陽學士徇私舞弊,故意打壓太學,黜落所有太學生,所以要求這次禮部省試的排名作廢,重新進行考試由于群情激憤,禁軍已在外圍布防,以防不測。”
趙禎的眉頭瞬間擰緊,卻并非驚訝于太學生的行動。
打壓太學會引起反彈,這本就在他默許歐陽修行事時便有所預料,他之所以會如此反應,是因為聽到了“黜落所有太學生”這句話。
他坐直了身體,語氣帶著一絲慍怒:“全部黜落?歐陽永叔竟做得如此之絕?”
削弱太學在科場一家獨大的影響力,這本就是趙禎對歐陽修的授意。
因為太學生抱團成勢,長此以往易形成朋黨,威脅皇權,所以趙禎需要歐陽修這柄利劍,去斬斷這纏繞在科舉大樹上日益粗壯的藤蔓。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歐陽修的手段竟如此酷烈!
不是壓制,而是近乎徹底的清洗!
這與他心中“徐徐圖之,平穩過渡”的設想相差甚遠,而這必將引發劇烈的動蕩,眼前的叩闕,只是這場動蕩掀起的第一個浪頭。
“歐陽永叔.”趙禎喃喃自語,手指敲擊著御座的扶手。
趙禎欣賞歐陽修的銳氣,卻也頭疼于他這份“矯枉必須過正”的決絕,這讓他這位力求平穩、以“仁”治天下的官家,瞬間陷入了巨大的被動。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趙禎身為享國數十年的官家,是不可能犯下“授人以柄”的低級錯誤的,做任何事情,都會給自己留有余地,方便讓自己始終處于“仲裁者”的位置。
所以哪怕有削弱太學勢力的這個意思,他也不會明著跟歐陽修去說,只是暗示一下,然后把差事交給歐陽修,至于歐陽修需要做到什么程度,他更不會給出一個明確的指示。
那么,歐陽修是沒有體會到他的真實意圖,還是在裝糊涂借勢用勢呢?
趙禎覺得,大概率是后者。
因為歐陽修不是他的提線木偶,歐陽修也有自己的想法,想要借著這個機會將古文復興運動進行到底。
所以眼下這個局面,其實歐陽修是有負圣恩的,是在裹挾著官家,讓官家給他善后。
這里面的道理很簡單.不管官家是否授意歐陽修去削弱太學,點歐陽修做這屆禮部省試的主考官,總是沒得跑的。
所以,趙禎自己點的主考官,那么無論捅出什么簍子,只要不是科舉舞弊,那他就必須幫著善后。
否則的話,影響的是他這個官家的威信。
趙禎沉默片刻,目光投向殿外的天色,仿佛能穿透重重宮墻,看到宣德門外那群情洶涌的太學生。
“傳口諭。”
趙禎的聲音很平靜,這幾十年來,大風大浪見的多了,歐陽修做的如此決絕雖然讓他有些惱怒,但也并非是什么難以處理的棘手事。
“著開封府、殿前司嚴密監視,務必維持秩序,嚴防沖擊禁中,傷及無辜.但不得擅動刀兵,更不得隨意鎖拿士子。他們都是舉人,縱有過激,亦不可失了朝廷體面。”
大宋跟其他朝代不太一樣,因為沿襲了五代時期開封內城的規制,所以沒有形成一個絕對封閉的宮城,宮城的后面是皇帝和后妃等人居住的禁中,而前面則是朝廷各個重要衙門的辦公場所,人員往來頗雜,警衛工作尤其地不好做。
“是。”鄧宣言躬身領命。
“再傳口諭。”趙禎又道,“召管勾太學事、天章閣侍講胡瑗,即刻入宮覲見。”
“是!”
鄧宣言心頭了然,官家這是要直接找太學生們的“家長”了。
他不敢怠慢,立刻轉身,安排得力的內侍火速出宮傳旨。
趙禎重新靠回御座,疲憊地閉上眼。
削弱太學的影響力是既定之策,他不可能反對歐陽修此次省試的最終結果,那等于打自己的臉,也否定了這場改革的必要性。
但歐陽修這把火,燒得太猛、太烈,幾乎要將整個太學付之一炬,他需要一個人來安撫,來善后,來為這過于酷烈的結果提供一個緩沖的臺階,這個人只能是胡瑗。
很快,各種消息就傳回了太學。
太學的正堂內,胡瑗端坐于主位,須發如雪,面容不見絲毫波瀾。
他面前站著十幾位太學博士,個個神情激憤。
“胡公!歐陽永叔欺人太甚!這是要將我太學趕盡殺絕啊!”
“數百學子,十年心血,一朝盡毀!此仇不共戴天!”
“胡公,學生們已然叩闕,我等是否也該聯名上奏,彈劾歐陽修專權跋扈,朋黨營私?”
堂下議論紛紛,充滿了戾氣。
唯有胡瑗依舊沉默著,他那雙閱盡世事的眼睛,平靜地掃過眾人。
胡瑗終于開口,說的話卻讓眾人頗為意外:“歐陽永叔此舉,也非無的放矢,太學體之弊老夫豈能不知?后學末進,只求險怪新奇,堆砌僻典,全失文章‘載道’之本旨。老夫身為管勾太學,未能及時導正此風,亦有失察之責。”
他的話語像冰水,澆在眾人心頭。
這什么意思?
見眾人做學問做的腦子都愚鈍了,胡瑗嘆了口氣,不耐地挑明道。
“而且彈劾歐陽修?彈劾他什么?直接挑明了彈劾他執行官家的意思,還是彈劾他整頓文風?”
“可是、可是何至于此啊!”
一位老博士捶胸頓足道:“縱有弊端,亦可徐徐引導,何需如此雷霆手段,盡數罷黜?這分明是分明是.”
“是‘勢’。”
胡瑗平靜地接過了話頭,那平靜下是深深的疲憊:“慶歷以來,太學獨大,出身太學的進士遍及朝野,這是勢,可如今我們太學對于官家來說已成尾大不掉之勢,也是勢。”
他看得太透徹了。
從官家默許歐陽修掌文衡的那一刻起,胡瑗便已預感到今日的局面。
他一直在默默準備著,準備著太學可能面臨的沖擊,準備著如何在這驚濤駭浪中,為太學保留元氣。
只是,胡瑗也沒想到,歐陽修的刀鋒,會如此之快,如此之狠,斬得如此徹底!不留一絲余地!
就在這時,一名太學生氣喘吁吁地沖進堂內,說道:“禁中的內侍到了。”
內侍進來,傳了官家的口諭。
“胡公,官家召您即刻入宮覲見!”
堂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胡瑗身上,是雷霆震怒?是嚴厲申飭?還是轉機?
胡瑗緩緩站起身,那清癯的身影在眾人眼中顯得異常蒼老。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儒衫,撣了撣并不存在的灰塵,動作鄭重。
他沒有再看堂下眾人的眼神,只是對那傳旨的內侍行禮道:“臣胡瑗,奉詔。”
垂拱殿內。
殿門輕啟,內侍引著胡瑗緩步而入。
這位太學的擎天柱石,此刻身形似乎更顯佝僂,步履帶著沉重感。
“老臣胡瑗,叩見官家。”胡瑗深深下拜。
“胡卿平身。”
趙禎抬了抬手,示意賜座。
他跟宋太祖不一樣,并不喜歡玩撤凳子游戲,一般來講,老臣在他面前都是能坐著說話的。
胡瑗謝恩,在錦墩上坐了半個身子,腰背依舊挺直。
趙禎咳嗽了一聲之后,主動開口道:“卿家抱恙,本不該勞煩,然省試風波,朝野震動,太學生伏闕鳴冤,輿情洶洶,朕不得不召卿來,共商善后。”
“老臣都知道了。”胡瑗緩緩開口,“太學諸生年輕氣盛,行事孟浪,驚擾圣駕,老臣管教無方,罪該萬死。”
他再次起身,想要欠身請罪。
趙禎擺了擺手,落在胡瑗身上的目光還是挺復雜的:“朕召卿來,是為這省試結果。”
都是老狐貍,再加上身體不好,趙禎不打算說太多虛的東西,憑白耗費自己的精力。
“歐陽修之判卷,或有峻急之處,然其黜落險怪太學體,倡古文以正本清源,其心.朕是明白的。這省試的結果,不能推翻。”
官家的意思很明顯了。
胡瑗的頭微微垂下,殿內昏暗的光線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
他并非不知太學體發展到后來的弊端,劉幾之文雖才氣縱橫,卻也難免沾染了那等堆砌生僻、故作艱深的風氣。
“官家圣明燭照。”
胡瑗的聲音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疲憊:“文風之變,乃大勢所趨,歐陽永叔所為雖手段激烈,卻也是為天下文章計,為士林風氣計,老臣無話可說。”
這份近乎認命的平靜,讓趙禎反而有些不忍。
要是胡瑗激烈陳訴,甚至要求重考這次禮部省試,趙禎都好應對。
可這般態度,他怎么往重了說?
趙禎看著眼前這位垂垂老矣的儒學宗師,想起了對方當年在蘇湖講學、在太學興教,為大宋培育了無數英才的功績,一絲不忍悄然劃過心頭。
“然,此次參與省試閱卷,黜落太學舉子過甚的幾位考官”
趙禎說道:“朕已命有司詳查,若查有判卷失當過于偏頗者,朕會予以貶官外放,以平息眾怒,安士子之心。”
胡瑗微微頷首。
他知道這是官家給出的臺階,也是平息風波的必要手段。
能犧牲的只有幾個具體的執行者,如此才能保全整個省試結果的權威性。
政治,便是如此。
“至于歐陽修。”趙禎的語氣很堅定,“他掌文衡,亦是正本清源之需。”
胡瑗對此毫不意外,歐陽修是文壇盟主,更是官家的利劍,豈能輕易折損?
他低聲道:“歐陽永叔才德兼備,文宗領袖,自當為國惜才,老臣并無異議。”
核心的處置方案已然明了。
這屆禮部省試的排名結果不變,歐陽修不動,幾個“下手過重”的考官背鍋外放。
殿內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炭火在獸爐中偶爾“啪嚓”作響。
胡瑗枯坐了片刻,仿佛在積蓄最后的氣力。
終于,他抬起頭,渾濁的目光望向御座上的官家。
那目光里沒有了方才討論處理結果時的清醒,只剩下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對身后事的無限牽掛。
“官家。”
胡瑗的聲音更沙啞了:“老臣年逾花甲,去日無多,這把老骨頭早已是風中殘燭,只是太學乃老臣半生心血所系,亦是國朝育才之重地,此番風波之后,太學元氣大傷,聲名掃地老臣不敢求官家格外開恩,只懇請官家念在太學曾為朝廷培育無數棟梁的微末之功,待老臣身故之后,能保存太學之元氣,莫令其就此傾頹斷絕。”
這番話,字字句句,如杜鵑啼血。
一個曾叱咤文壇、桃李滿天下的宗師,此刻為了他視為生命的學府,放下了所有的尊嚴,近乎是在哀求了。
胡瑗不再提文風之爭,不再論是非對錯,只求一個“存續”。
趙禎看著胡瑗眼中深切的懇求,心中也是一陣惻然。
太學畢竟是事實上的國家最高學府,根基深厚,豈能因一次省試風波就徹底廢棄?歐陽修打擊的是文風,并非要摧毀太學本身。
而即便歐陽修有這個想法,趙禎也不會同意的。
因為官家永遠都需要制衡。
太學,可以被削弱,但不能倒下。
“胡卿言重了。”趙禎的聲音溫和了許多,“太學乃國之根本,豈會因一時風波而廢?卿家放心,太學之制,朕必當維系。待風波平息,朕會擇選德才兼備之士主持太學,導正學風,重振元氣,胡卿一生心血,朕不會辜負。”
“謝、謝官家隆恩!”
胡瑗掙扎著想起身叩謝,被趙禎抬手止住。
官家這明確的承諾,如同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他知道,只要太學的架子還在,根基未毀,就總有重振的希望。
胡瑗喘息片刻,似乎放下了最大的心事,神情松弛了些許。
“官家,老臣尚有一不情之請。”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艱難地開了口,聲音更低:“老臣門下有一弟子,名喚劉幾,此次省試唉,是他時運不濟,也是那文風害了他。但此子天資聰穎,學問根基實為深厚,絕非那等只會堆砌險怪之徒,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
胡瑗微微前傾身體,姿態近乎卑微:“老臣斗膽懇請官家,莫要因此一事,便對他趕盡殺絕,斷了其報國之途。只要他真有才學,真有能為,懇請官家留一條路給他走。”
趙禎靜靜地聽著。
劉幾,他當然知道這個名字,省試前呼聲最高的狀元人選之一。
而胡瑗的求情,其實也不是求情。
落榜了有什么好求情的?又不可能推翻結果再考一次了。
而且,就算劉幾帶人來叩闕,官家又怎么可能對一個太學生趕盡殺絕?
這話聽著都荒謬,但實際上,胡瑗這是在用自己在官家這里多年累積下來的人情,以及他在這次嘉祐貢舉事件里老成體國的妥協,來給劉幾鋪路,讓官家記住劉幾。
可帝王心術,自有考量。
趙禎不可能因為胡瑗的請求就對劉幾做出任何具體的承諾。
尤其是在這個風口浪尖,趙禎需要的是平息風波,而非再起波瀾。
至于劉幾是否真有才學,是否能在打擊后重新站起來,那是他自己的造化。
不過胡瑗話說到了這份上,趙禎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說道。
“胡卿愛徒之心,朕能體察,不過科舉取士首重公平,功名之路,終究要靠自己的本事去掙。劉幾此人若真如卿家所言,有真才實學,只要他能痛定思痛,改弦更張,依朝廷法度,憑自身能力,自能通過科舉考試出頭的,到時候自然會任用其到合適的位置朝廷掄才大典,不會因一人一事而廢,亦不會為一人一事而開特例。”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真才實學的重要性,表明朝廷不會因人廢才,又強調了一切必須按規矩來,沒有給予任何實質性的保證或特殊關照。
尤其是“痛定思痛,改弦更張”八字,更是暗含了對劉幾必須放棄“太學體”的要求如果這人是個死腦筋,那有什么用的必要呢?給自己添堵嗎?
然而,胡瑗聽完這番話,臉上緊繃的線條卻頓時松弛下來,甚至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
他太了解官家了。
這番話,看似沒有承諾,實則已是最大的承諾!
這對此刻如墜深淵的劉幾而言,肯定不啻于黑暗中透下的一線天光。
胡瑗深知自己這個弟子的才情與韌性,只要朝廷不堵死他的路,不因這次省試就將他徹底打入另冊,劉幾就還有翻身的機會!
至于能否把握住,能否真的改掉文風,那就要看劉幾自己的造化了。
作為老師,胡瑗已為他爭取到了最關鍵的“可能性”,而且在官家面前,給劉幾鋪了路。
“官家圣明!”
胡瑗堅持起身,深深俯首。
“老臣代太學諸生,謝官家恩典。”
他知道,自己能為太學、為弟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已經完成了。
剩下的路,只能靠他們自己去走。
殿外陽光斜斜照入,在光潔的金磚地上投下長長的光影,也映照著胡瑗的白發,以及徹底佝僂下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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