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夜話私語時(二)
“是啊。”
“所以我覺得特別好笑。”
顧采薇拿起茶幾上的一顆松露巧克力，剝開金色的錫紙，放進口中，嘴角的小梨渦綻放甜蜜。
“他這人平時看起來斯斯文文，正兒八經的。”
“其實心里特別叛逆，就好像藏著一個離經叛道的小孩子，對那種循規蹈矩的行為特別嗤之以鼻。”
“哦不對不能這么說。”
小公主聲音有點含糊，視線飄向電視屏幕。
“他本來也就是個小孩子嘛。”
“比我還小幾個月。”
黎芝沒有再追問，只是默默喝了大一口氣泡水。
冰涼的液體劃過喉嚨，卻無法澆滅心頭噼里啪啦燃燒的聲音。
話題，似乎一直繞著個無形的圓心打轉。
周明遠。
怎么老是提周明遠？
誰先開口的？
又是誰不停說個沒完？
短發少女突然煩躁起來。
電視劇的劇情，已經悄然進展到男女主角因誤會分離。
老套又悲傷的配樂緩緩流淌，一邊的顧采薇卻看得津津有味，修長的雙腿交迭在一起，玉足在空中晃來晃去。
黎芝默不作聲，做了好幾次深呼吸。
空了一半的瓶子被放回茶幾，短發少女轉過身，正面朝向閨蜜，雙腿重新并攏，伸長胳膊湊了過去。
“誒，對了薇薇”
暖黃色的燈光在她臉上投下陰影。
“嗯？”
顧采薇偏過臉蛋，下頜微微抬起。
“今天怎么沒見你戴那顆胸針出來啊？”
“呃”
閨蜜看似漫不經心的問題，卻讓顧采薇聲音一滯，思考幾秒才重新開口。
“主要是懶得跟長輩解釋嘛，畢竟是別人送的圣誕禮物，谷阿姨眼睛那么毒，萬一跟我媽回頭通電話，她肯定要講我亂收人家東西。”
“你也沒亂收呀！又不是沒給他回圣誕禮物。”
黎芝瞇起眼睛，一點一滴向前試探。
“你給他回了什么禮物來著？”
“就一塊手表。”
“什么牌子呀？”
短發少女刨根問底。
“勞力士。”
“哇”
黎芝頓時坐直了身子，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
這年頭，哪怕是最便宜的勞力士，公價也要在45萬人民幣之間。
更不用說熱門款了。
“顧采薇！給我選圣誕禮物可沒見你這么大方啊！”
距離圣誕過去，已經有幾天的光景了。
可無論是黎芝還是顧采薇，都默契地避開了圣誕禮物這一話題不談。
站在顧采薇的角度，她可是“既得利益者”，當然不會主動提起。
黎芝收到的兩張演唱會門票，也還沒想好到底該邀請誰同行。
所以她盡管好奇閨蜜送了什么東西，也同樣閉口不提。
直到今天才后知后覺震驚。
“我我也是還他人情。”
一提起這個，顧采薇不禁俏臉緋紅，軟糯糯的聲音也跟著低了幾分。
“你看啊，過生日的時候他那么破費，我就想著也送個差不多的禮物回去。”
合情合理。
這么解釋的話確實沒毛病。
“而且也沒多少錢！”
“他還教我炒股來著，加上咖啡店幾個月來的盈利，其實也沒多少錢.”
解釋越多越心虛。
迎著閨蜜火辣辣的視線，顧采薇的聲音越來越小，干脆轉過頭去，裝作被電視機里的劇情吸引。
“好吧好吧，不過話又說回來。”
“晚上吃飯的時候，你跟媽媽說的那些”
“如果遇到喜歡的人，就要勇敢嘗試，大膽出擊。”
“認真的嗎？”
黎芝直勾勾盯著閨蜜吹彈可破的側顏，又接著補了一句：“你打算談戀愛啦？”
顧采薇眨了眨眼睛，放下手中的抱枕，表情很快被燦爛笑容掩蓋。
“這個啊其實我只是隨便說說。”
“雖然人家都說女追男隔層紗，但至少也要先確定好人家的心意，再考慮大膽出擊這回事，對吧？”
“女孩子還是要矜持一點的。”
“那你的心意呢？”
法學生聊天一向邏輯十足。
黎芝壓根沒有被她帶偏。
無論閨蜜嘻嘻哈哈還是繞著圈圈，依然阻止不了短發少女抽絲剝繭，直指人心。
“如果你也確定了自己的心意，你會不會主動出擊？”
“我啊.”
空氣仿佛一下子變得粘稠起來，顧采薇臉上的笑意緩緩收斂，水汪汪的桃花眼流轉不停。
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將剩下的半瓶氣泡水拿起，仰頭喝了一大口，喉間微微滑動。
只剩下電視里情侶分手的傷感臺詞聲音，在客廳里回蕩。
黎芝緊緊盯著顧采薇，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變化。
她看到閨蜜嘴唇微微抿起，看到她胸口起伏幅度稍稍變大。
“雖然還沒試過，但我可能應該會吧。”
顧采薇聳了聳肩，身體微微前傾，幾縷棕色發尾差點掃進黎芝鎖骨。
“暑假時候你不是說不想談戀愛，現在老問人家這些干嘛！”
“不是.”
黎芝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此一時彼一時，風水輪流轉，現在和以前那能一樣嗎？
“還是說，我們家小荔枝有心動目標啦？”
顧采薇張開雙臂，下頜抵在閨蜜肩膀上，嘻嘻哈哈湊了過來，反客為主。
“沒有.我沒有。”
黎芝垂著眸子，下意識搖了搖頭，躲開對方視線：“那你有心動目標嗎？”
“有啊。”
“哦哦.等會，你說什么？”
短發少女原本松了口氣，突然反應過來，以為自己耳朵出了什么問題，連忙重新抬起頭。
沒聽錯吧？
“薇薇你說什么？”
“我說，最近確實有一點點心動。”
顧采薇說起這些的時候噙著笑，眉眼彎彎，每個小動作間都洋溢著萬種風情。
黎芝直接呆住了。
這不對啊！
自己矢口否認，可你怎么 “不是，啊？你對對誰心動？哪來的人啊？我認不認識？”
情緒激動之下，一向思維清晰的黎芝，竟然連話都說的顛三倒四。
“認識的呀。”
顧采薇咯咯笑了起來，大大方方點了點頭。
冰雪聰明的小公主，今晚借著谷瓊華晚間招待的紅酒，也算是徹底放開了自己。
畢竟在她心里，一直都有著某個不可言說的芥蒂。
好在自己一直以來都知道，小荔枝她現階段并不想談戀愛。
剛剛試探時，對方也是一如既往。
她說自己沒有心動男嘉賓。
沒有的啦！
“誰？我認識誰？周明遠？”
“嗯嗯。”
心事終于被攤開在陽光下，顧采薇嘴角勾起，十足十的元氣。
“是他啊”
黎芝不由自主抬起手摸向鬢角，試圖把碎發重新別回耳后。
可那里明明剛剛被吹風筒吹好造型，精致又整齊。
“他你.什么時候開始的啊？”
清脆的廣普，突然變得干巴巴。
短發少女不知所措，連忙去茶幾上抓回氣泡水，仰起脖頸猛灌了一大口。
“其實我也說不太清。”
顧采薇托著下頜，眸子里像是盛著百轉千回的星星。
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對他心動的呢？
事實上，她早就不止一次在腦海中反復檢索著那個瞬間，那份情緒。
分不清。
實在是分不清。
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起，她發現自己不自覺地開始留意起周明遠的動向。
偷偷關注南湖大學的公眾號，每天刷新周明遠的社交動態，看到明理公司的新聞會多看幾眼，聽到咖啡店員工討論他時悄悄豎起耳朵。
甚至有一次，在財大校園里看到一個身高體型相仿的男生，穿著類似款式的白襯衫，她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打招呼。
而是背過身去，拿出小鏡子照了照自己。
不對勁！
顧采薇啊顧采薇，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在意一個人了？
一點都不對勁！
當她意識到端倪時，才發現自己整個人整顆心早就陷了進去。
尤其是獨處時的自己，總是會想起周明遠那張棱角分明的臉。
她看見南湖邊牽手漫步的情侶，女孩笑靨如花。
于是，她忍不住想起周明遠。
想起他教自己調酒時，骨節分明的手指。
她看見南湖產業園里深夜未熄的燈火，CBD里面忙碌的身影。
于是，她忍不住想起周明遠。
想起黎芝說法律咨詢公司加班盛行，不知此刻他是否也在某盞燈下。
她看見新開的甜品店門口排起長隊，空氣中甜香飄出十里。
于是，她忍不住想起周明遠。
想起他星夜兼程只為給自己送小蛋糕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又趕緊捂住嘴。
她看見廣場上放飛的氣球，搖搖晃晃地升上夜空，追逐著月亮。
于是，她又忍不住想起他。
江城這座城市，突然變得到處都是他的影子。
那些關于周明遠的碎片清晰又模糊，宛若夜空中驟然炸開的煙花，噼里啪啦在她心底綻放不已。
讓她無處可逃，也不想再逃。
是啊。
直到放任自己沉入回憶，她才后知后覺地發現。
所謂心動，也許早已有跡可循。
在某個陽光明媚的清晨，他挽起衣袖和自己一道，掀開解憂咖啡卷簾門的瞬間。
生活也按下開關，讓所有模糊的好感，都匯聚成了名為心動的河流。
可到底是從哪個確切的瞬間開始的呢？
這一點嘛，連她自己也說不清。
所以，當她今晚在黎芝的追問下，終于把對方的名字說出口之后，心里反而像是搬開了一塊大石頭，變得無比通透。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電視里男女主角泣不成聲的分別，窗外偶爾掠過的汽笛，空氣在肺葉間流動.
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褪色成模糊的背景。
顧采薇言笑晏晏說出那個名字之后，黎芝感覺自己的聽覺好像失靈了。
只剩下血液沖上頭頂的轟鳴，在耳膜內瘋狂叫囂。
握著膝蓋的手指悄然收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形印記。
大腦先是陷入一片空白，思維瞬間被格式化。
緊接著，無數帶著刺耳噪音的念頭，如同決堤的洪水，瘋狂涌進。
她喜歡周明遠？
她怎么能喜歡周明遠？
明明是我先.
盡管早有預感，盡管在內心預演過無數次，但當親耳聽到對方如此坦蕩承認時，突如其來的沖擊力，依然遠超心理準備。
不是猜測，不是懷疑，是確認。
青春只有一次？
所以要大膽出擊？
這些話根本不是說給我聽的 那是她的戰前動員，是她對自己內心的確認！
黎芝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該說些什么好呢？
恭喜你？
祝你們早點修成正果？
祝.祝你好運？
大腦終于重新開始運轉，瘋狂搜索著合適的回應，每一個選項卻都無比違心。
短發少女甚至能感覺到，嘴角好像也失去了控制。
她試圖擠出一抹甜甜的笑容表示祝福，但不用照鏡子也知道，這個弧度簡直僵硬的要命。
奇怪。
荔枝味氣泡水今天怎么這么苦？
好苦啊.
“可是他”
“他”
黎芝知道，她必須說點什么。
一定要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不然就太明顯了。
“他是水瓶座。”
“對，他是水瓶座，典型的渣男。”
短發少女艱難組織著語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思路斷斷續續，勉強極了。
“身邊又那么多鶯鶯燕燕，以后要是在一起了免不了經常吃醋，會很累的。”
“要不還是.”
帶著勸退意味的后半句，在她腦海中反復盤旋，最終還是卡在了喉嚨里。
蒼白又無力。
事實上，這些連她自己都沒法說服自己。
又有什么立場去勸退人家呢？
“薇薇你喜歡他什么啊？”
黎芝用力晃了晃腦袋，總算找出一個真情實感的問句。
“喜歡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小公主語氣坦然，帶著近乎天真的純粹，目光灼灼。
“不要嗎？”
黎芝機械重復。
“要嗎？”
顧采薇伸了個懶腰，視線向著窗外，順手拿起遙控器，關掉冗長的三流情感電視劇。
“也許就是某個瞬間的事情吧。”
“走啦，回房間說。”
“你說，他是不是還挺浪漫的？”
主臥關著燈。
一長束月光斜斜打了進來，映在顧采薇娓娓道來的側臉中央。
“是哦.”
黎芝強顏歡笑，右手緊緊攥住床單一角，用力泛起的青筋藏在黑暗里。
這一刻，雖然月亮不是為她而圓，但是清幽的月光，確實也照在了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