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趙懷安帶著一眾親黨元從,如鄉下人一般準備入城時,帳下都中的一人則帶著茫然看著眼前的開封城,以及城外那連綿不絕的軍營大帳。
趙懷安注意到了,笑著問:
“老姚,咋了,你好歹也是徐州子弟,徐州也不差汴州多少吧,怎的比咱們都一副沒見識啊!別這樣,莫讓汴人小瞧了咱們!”
此人就是之前的龐勛殘將姚行仲,自被趙懷安救活后,他就報恩留在了保義軍,此時是一位帳下都的牙將。
當時隨姚行仲一起出陣的徐州鐵甲兵,曾問過姚行仲,為何要投趙懷安,這人是這樣說的:
“昔年,許應收留咱們,讓咱們這些喪家敗犬有了依靠,所以我們死戰報他,但那日我等置生死于身后,以報了他的恩德,而現在趙公活我等,那就是對我們有再生之恩,如此當然要舍命以報趙公恩德。”
這是一番話說服了這三十多個甲兵,并帶著他們一并投了趙懷安,如此保義軍的衙內五都重步多了三十多名甲兵,帳下都則多了一名猛將也。
而趙懷安聽到姚行仲的這番話后,也對眾將感嘆,老姚是個恩怨分明的漢子。
此時聽趙懷安問道,姚行仲忙躬身行禮,然后解釋道:
“使君,不是末將沒見識,而是這里讓末將想到了六年前。”
趙懷安疑惑:
“六年前?龐勛起事?這和汴州有什么關系呢?”
姚行仲回道:
“使君,六年前,朝廷的康承訓就是在汴州大會天下諸藩,在這里與咱們對抗。而我軍攻掠宋、亳都是為了打通前往汴州的路線,好徹底擊潰朝廷的這條命脈。所以今日末將再見汴州城外大軍云集,所以才有了感慨。”
趙懷安這才了然,然后問旁邊的張龜年:
“老張,朝廷之前打龐勛是在開封集兵,現在要掃曹、濮二州也是在開封集兵,這是有什么說道的嗎?”
張龜年解釋道:
“主公,汴州當天下之要,總舟車之繁,控河朔之咽喉,通淮湖之運漕。而且也只有這里能囤聚十萬以上大軍的稻米,此地好有一比,今日之汴州正如前漢之滎陽,凡對關東用兵,汴州就為集兵之地。”
趙懷安恍然,拍了拍姚行仲的肩膀,打趣道:
“沒事,一會進了開封,咱們也見識見識汴州的風雅。哈哈哈。”
一句哈,說得趙六、豆胖子嘿嘿直笑,尤其是豆胖子,連眼睛都捋直了,喊了一句:
“不行,不行,太素的不行。”
眾人哈哈大笑,直到岸邊的長堤上奔來一隊騎士,為首者高喊著:
“可是淮南軍來到,我乃供軍院裴迪,奉節度令導引貴軍扎營。”
趙懷安下船后,就看到一個小號的中年圓臉就笑瞇瞇地看著自己。
當時趙懷安就曉得這裴迪肯定和戎州的那個老裴有關系,果然那邊裴迪見趙懷安的傘蓋、旗幟、儀仗都下來后,笑瞇瞇地奔過來,作揖:
“在下漕運轉輸使裴迪,特來見見我家的乘龍快婿,哈哈!”
趙懷安有點尷尬,他感覺自己被裴迪那莫名的自來熟給鎮壓住了,咳嗽了聲:
“不曉得裴君怎么稱呼?”
裴迪于是給趙懷安介紹了他和戎州刺史裴恪的關系,二人是同一房的從兄弟,他排名十三,家中喚他十三郎。
而這邊,裴迪介紹完,趙懷安身后的幕府判官裴德盛也出來給裴迪行禮,口呼喊“十三叔”。
而那裴迪哈哈大笑,當著眾人面打趣道:
“未成想昔日游園做樂的小寶,也像是個大人模樣,不錯不錯,好好努力。”
裴德盛也為自己的小族叔感到尷尬,哪有這時候還喊他的小名的。
果然,一眾光州幕府的隨員們聽到裴德盛的小名竟然叫裴小寶,各個捂嘴偷笑。
那邊裴迪說完后,才對趙懷安道:
“趙大,你的事情我們曉得的,都支持。你這樣的豪杰配得上咱裴家女兒,你后面就在汴州多留幾日,我家蘊娘已經在路上了,哈哈!”
說著,裴迪還捶了一下趙懷安,那意思是你小子撿大發了。
趙懷安想到崔使君那偉姿風儀,再看看裴家兄弟那標志性的大臉盤子,心里發虛,只能嘿嘿傻笑。
然后裴迪笑得就更開心了,真把趙大當自己人。
后面趙懷安就在裴迪的導引下,帶著大軍逶迤進入了一片寬闊的營地。
這里處在汴水南岸,已經到了城東一帶了,然后自有宣武軍使開始安排淮南二軍落營。
這些事情自有王進他們去安排,趙懷安和裴迪則在汴水外閑聊。
此時,趙懷安看著不遠處的汴水,舳艫相銜,千里不絕,官艘賈舶,聯翩絡繹。
感嘆道:
“你們汴州好生繁華啊!”
而旁邊的這位轉輸裴迪十三郎,則呵呵直笑,說道:
“咱們這汴水,漕引江湖,利盡南海,半天下之財賦,并山澤之百貨,悉由此路而進,繁華?應該的。要是哪天不繁華了,那才是天下大亂了。”
趙懷安一窒,感覺汴州官府的人的確是狂啊,不過人家也確實有這個資本,就他站著的那么一會,從閩越、江淮的奉船絡繹不絕,甚至還有很多海船,直接就進了汴水,光是對這些抽稅,怕就能養兵萬人。
真有錢啊!
趙懷安問道:
“十三叔,咱們這汴州有何妙景啊?”
此時在趙懷安后面的人群中,一名持馬槊的披甲武士,這會側耳聽著趙懷安的稱呼,心中恍然。
咱們這位使君倒是好口條啊,那裴迪應該是和使君第一次見面吧,這十三叔的稱呼是張口就來,再且再看看使君剛當著那個龐勛舊將的面,稱呼龐勛作亂為起事。
哎,不怪這位光州使君手下這么多文武豪杰呢,他楊某人不能比,還是老老實實在帳下立功吧。
此內心腹誹之人便是之前被高仁厚擒獲的陰山關楊氏大郞,楊延慶。
此君一開始被高仁厚拿了后,還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罵高仁厚不是好漢。可等到趙懷安帶著三百突騎雨下沖潰近萬的山棚黨,他就不說話了。
后面他弟弟來勸降了后,這楊延慶也就老老實實的投了,然后成了趙懷安帳下的一員武士。
而這人一入帳下都,當即就馬上打遍諸將無敵手,后來還是孫泰和他角抵,在地面上把這人給降服了。
可見楊延慶之勇!不怪也有一份建功立業之心。
這邊楊延慶在腹誹,旁邊一個身量和他差不多武士,同樣披甲執槊,頭頂翎羽兜鍪,正用手肘頂著他,小聲道:
“老楊,剛剛使君是不是說帶咱們去城里快活?有咱的吧!”
楊延慶看著這個半大孩子,乜著鄙夷道:
“王彥章,你個娃娃,毛長齊了沒,就想女人了?好好在營里打熬身體!你這歲數正是長武藝的時候,你看看人飛虎都的劉知俊,你問他去不去!”
“你要是還想成為萬人敵的絕頂武士,就聽哥哥一聲勸,離女人遠點。”
那王彥章有點喪氣,他剛剛問了趙文忠幾個同齡的,得到的答案也是一樣的,那就是他們幾個要是敢去,非得被義父給打斷腿。
嘆了一口氣,王彥章望著遠處繁華的汴州城,難受了:
“哎,咱們大老遠來一趟,不去城里看看,可惜了。”
然后他就聽到楊延慶奇怪地看著自己,聽他說道:
“誰和你咱們啊?我老楊可是要去城里快活的,咱不去,誰守護使君安全?”
聽了這話,王彥章不敢置信,氣得哆嗦道:
“你剛剛不是說要成萬人敵,就要離女人遠點嗎?”
楊延慶嘴角一咧,挺著胸脯,厚重的衣甲下是爆炸性的身軀,笑道:
“是啊,可我已是萬人敵了呀!不享受享受?”
這一刻,王彥章咬碎了牙,只想快點長大,到時候非要給這個老楊一點好看!
真該死啊!
“十三叔,咱們這汴州有何妙景啊?”
當裴迪聽到這聲稱呼的時候,大是高興,忙笑著回道:
“趙大,咱們汴州有三寶,你可曉得哪三寶?”
趙懷安搖頭,東北三寶他曉得,你汴州有啥三寶?
然后就見裴迪半是感嘆,半是驕傲:
“這汴州三寶的,就是玉帶三條,金佛一尊,勝兵十萬。”
趙懷安不明白,然后就聽裴迪指著眼前的汴水,驕傲道:
“這玉帶三條就是咱們眼前的汴水、你們來時的琵琶溝,以及北面的湛渠,那里直通曹兗,也是你們后面出兵的主要水路。趙大,你來說說,這三條玉帶可否是汴州一寶?”
趙懷安承認自己讓裴迪給裝到了,老實點頭。
然后就聽裴迪道:
“而這三條玉帶,又以咱們眼前的這條汴河最為寶氣!江淮、湖、浙每年要轉運七百萬石漕米入京,除了那邊琵琶溝運六十萬石,剩下的幾乎都是從這汴水以來。可以說,這一條河,支撐了我唐大廈不傾!”
趙懷安很明顯聽到了裴迪那句“大廈不傾”,因為這話的另外一個意思很明顯就是,現在的大唐已經開始倒了,只是這汴水撐了一下,才沒有坍塌下去。
只這一句,就讓趙懷安對眼前這個自來熟的小圓臉,有了另一層看法。
很顯然,那裴迪都沒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的話,依舊繼續往下說:
“而這開封第二景就是咱們的相國寺。”
趙懷安聽了這話,明顯愣住了,相國寺他曉得呀,不就是魯智深倒拔垂楊柳的地方嘛!
可那不是北宋時候嘛?現在的開封就有相國寺了?
然后他就聽裴迪說到相國寺的情況。
原來這相國寺啊原先只是一座尋常大寺,不過地段選得特別好,說是佛家的風水寶地,據傳以前就是信陵君的宅邸。
而當時這寺被營建起來的時候,還不叫大相國寺,當時叫建國寺。
可后來因為社會對佛寺的反感,認為這些地方都是奪百姓口中之食以養貪賤,剝萬人體上之衣以涂土木的腐敗之舉,所以后面在睿宗時期,明確天下各州,每州只許有一座,其余都被視為非法的。
而當時汴州還有一座大寺叫安業寺,它是官方的,而建國寺卻是民間自發的,所以就要拆毀建國寺,然后并入到安業寺那里。
然后佛跡發生了。
當時在搬運彌勒佛的時候,出動了不下萬夫,可在佛像將要搬動時,突現金光,照耀天地,滿城士庶,皆嘆希有,遠近聽得此傳聞,爭來瞻禮,施舍如山。
而這件事也傳到了睿宗那邊,鑒于這等佛跡,便下令保存此寺,反而讓官府的安業寺并入其中。
最后睿宗還為此寺改名,因他自己潛邸是相王,便賜寺名“大相國寺”。
此后,大相國寺就搖身一變就成了一座皇家寺廟,且隨著汴州越發繁華,天下海北的人物盡都游于此,也讓此寺更加繁華。
最后,裴迪還和趙大說了一句:
“當年那位青蓮居士也曾來過那大相國寺,今日是除夕前一夜,那邊已經要開三天燈火,很是熱鬧,后面帶你入城,也見識見識。”
趙懷安點了點頭,說來殘酷,來大唐這么久,就曉得上戰場廝殺了,也沒見過老祖宗們這繁華風光。
不過趙懷安最心系的還是裴迪說的汴州第三寶,勝兵十萬。
他有點不確定地問裴迪:
“十三叔,你剛說汴州第三寶是勝兵十萬,這應該只是個修辭吧。”
裴迪搖頭,對趙懷安道:
“當然不是,因為我汴州真的有十萬勝兵,從安史之亂以來,我汴州就為河南總要,領中原十三州,先后并了京西防秋兵九萬三千,自此我宣武軍兵額就是如此。”
聽到裴迪這番話,趙懷安倒吸一口氣,忍不住望向了營地的北面,那里也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營房。
一開始他還以為這是來汴的外藩軍呢,沒想到這就是他們自己本藩兵馬啊。
十萬,老天啊。
又有錢,又有兵,又有漕運之利,又居四方之中,他趙懷安饞了。
趙懷安還想繼續問這宣武軍的情況,可很顯然裴迪對這十萬兵并沒有多少好感,都不愿意多說。
于是,趙懷安也就做罷,等一會在酒宴上在多問問。
那邊淮南二州的大營很快就安排好了,兩州軍將們按照值日表安排好留營人選后,其他人都匯了過來。
都打算隨趙懷安去城里見見世面。
見人都來得差不多了,裴迪拍了拍手,對趙懷安道:
“今日就聽我安排,咱們先去利潤樓赴宴,那里陸珍熊掌爛,海味蟹鰲咸。還有天南海北之舞姬,環肥燕瘦,應有盡有。”
“然后咱們稍晚就去大相國寺逛逛燈會,那邊隨便見識見識,主要還是城中的一些豪族女眷,你們要是有對眼緣的,沒準就成了一樁好事。”
“最后,咱們就去金粉樓,那里才是咱們汴州這真三寶所在,嘿嘿嘿。”
看著裴迪這副浪蕩樣子,一眾保義將嘿嘿直笑,心里癢癢的。
但趙懷安還是要裝一下子的,畢竟后面還要和人家侄女相親呢,總不能這么早暴露吧。
于是虛偽了句:
“喝喝酒,看看舞就好了,我這幫兄弟也不是那種人。“
一句話,說得在場保義將們是各個沉默。
使君,你會不會錯看了兄弟們呀!
但裴迪卻是一個四海的,哈哈一笑:
“趙大不用如此,真豪杰者,自風流。去,難道為國血戰的豪杰連去個金粉樓都怕嗎?”
話說到這,趙懷安還能說什么,拍了拍胸脯,對這位初次謀面的十三叔,喊道:
“放心,我趙大豪杰不豪杰不敢當,但風流是真風流。”
只是他又問了一句:
“咱們不需要先去幕府見一下宣武的節度使嘛?”
然后就見裴迪哈哈大笑,說道:
“豪杰自風流,可如王節度使他們這些公卿,是風流本風流,你這會去幕府壓根見不到人的。”
趙懷安抬頭看了看,這天也才是下午,就去喝花酒了?
暗罵了句腐敗,然后就轉頭對眾人道:
“今日咱們就去享受享受,看看這汴州和咱們揚州滋味有何不同!”
一眾保義將各個狼叫。
趙懷安忽然看到跟著的人群里有幾個人,直接罵道:
“趙文忠,你們幾個是想死?回去再練幾圈。還有你王彥章,我一會就告訴你耿叔,看他巡完營回來不扒了你皮!”
把幾個小輩攆走后,趙懷安伸手一邀,笑道:
“那就請十三叔帶咱們兄弟好好嘗嘗這南北菜品,看看這三寶妙在何處。”
裴迪哈哈一笑,手一舉:
“走!入城!”
于是,七八十號人隨著裴迪和趙懷安向著汴州東門曹門而去。
今夜又是一場廝殺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