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在餐廳喝了差不多一瓶。但回去后依舊亢奮,王齊志自斟自飲,又喝了大半瓶。
所以,林思成列了哪些目錄,需要哪些資料,要看哪些實物,他真沒顧上問。
但學生能服其勞,把大半的活都干了。就剩這么一點,他這個老師沒有辦不到的道理。
再難也要辦。
算起來還是后輩,王齊志朝著老人勾了勾腰:“姚科長麻煩了!”
兩位負責人對視了一眼:態度很客氣,甚至有些恭敬,但要求可真不客氣。
怎么說,這幾件也是國寶。
但館長昨天特地交待:好好接待,盡量滿足…
姚科長笑了笑:“麻煩倒不麻煩,王教授稍等。”
說著,他給陳組長交待了幾句,然后出了資料室,應該是給領導打電話請示了。
林思成不慌不忙,往外取工具。
先是老三樣:強光手電、高倍鏡、手套。
然后紙和筆。
陳組長把文件夾還了回來,王齊志翻開才知道:竟然不止他瞄到的那三件,底下還有兩件:
唐·赤金走龍!
唐·李倕公主金冠飾!
王齊志囁動著嘴唇:怪不得那兩位表情那么怪?
林思成,你是準備將省博的黃金類國寶一網打盡嗎?
也就獸首瑪瑙杯不在,不然林思成定然也是要看一下的。
但話說回來,來都來了。
林思成又開始寫寫畫畫,王齊志沒打擾,又和陳科長聊了幾句。
差不多半個小時,陳科長去而復返,身后跟著五位工作人員,各抱著一口銀白色的箱子。
同為鋁合金,但昨天裝金冠的那口也就只是鋁合金。但這五口,卻是專用來運輸珍貴文物的囊匣:恒溫、恒濕、隔絕內外。必要條件下,還可以隔氧,達到真空狀態。
箱子放在了長案上,五個工作人員沒有一點要離開的意思,擺明是看完就要帶走。
時間有限,林思成不敢多耽擱,忙戴好手套,又抄起手電和放大鏡。
然后一沉聲:“記!”
王齊志懵了一下。
姚科長、陳組長,守在長案邊的工作人員也愣了一下:你讓誰記?
直到王齊志后知后覺,拿起筆記本和筆,林思成才反應過來:這可不是上輩子,不管什么時候,身邊至少都有兩位以上的助理。但凡他一戴手套,攝像機、筆記同步記錄。
林思成忙笑了笑:“老師,對不住,一時太投入!”
王齊志無所謂的擺擺手:他又不是沒見過?
在實驗室里,林思成只要一上實驗臺,就像換了個人,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專業、嚴肅,以及專注。給李貞和馮琳發號施令時,從不廢話:烤、烘、貼、洗…
但凡他稍稍一皺眉,李貞和馮琳就不知所措,瞬間能把所有的輔助流程全部回想一遍:自己哪做錯了?
就連商妍都說:林思成上了臺特有范兒,比她這個導師還像導師。
怕他緊張,王齊志還笑了笑:“放輕松,看仔細點!”
林思成點點頭。
緊張倒不至于,但開了眼也是真的。
哪怕看再多的資料,看再多的圖片與影像,都無法感受到看到實物時,那種“歷史的厚重”、“帝國盛世”、“大唐華歌”的震憾感。
更難以想像,一千多年前的古人,能將工藝控制到這種地步:靠純手搓,將工藝和技術控制到微米級的精度,見過沒有?
深呼一口氣,林思成仔仔細細的看了起來。王齊志拿著本子和筆,亦步亦趨。
姚科長和陳組長面面相覷:這兩人怎么這么怪,年輕的不像學生,年長的不像老師?
完全反了過來。
而說實話,如果不是館長交待,如果不是主任叮囑,他們肯定要問一下的:王教授,你們到底是來研究查資料的,還是來看稀奇的?
不是質疑,而是出于職業素養,以及對專業性的尊重,所以有點無法理解:這些畢竟都是國寶,機會不易,哪有這么浪費的?
兩人默然無言,耐著性子:心想算了,東西拿都拿來了?這兩個不搞破壞就行…
正轉念間,林思成緩緩開口:
“老師,你先記:唐代鏨花金執壺…鑄造工藝:錘揲一體成形…鏨花工藝:分層鏨刻…鎏金工藝:金汞齊法…焊接工藝:承重部位隱形加固…
難點:一、薄胎錘揲的破裂風險…解決辦法:分段褪火,冷鍛成形…
二、高浮雕鏨刻的層次控制…解決及工藝秘決:反向鏨刻,鏨刀組合…
三、流鋬一體化的力學設計…解決及結構創新:三維角度計算,應力分散…”
稍稍一頓,沒等其它人反應過來,林思成直起腰來:“重點,兩項失傳技術:
一、分層鏨刻為魚子紋、高浮雕、線刻,紋飾深度差達0.8mm,需用高碳鋼鏨頭(含碳量0.6以上)。但以唐代的熱鋼處理技術,達不到…
二、錘揲壺體一次成形,需多次回火。如何精確控溫,使每次出爐時的金片溫度控制在550℃左右?”
稍稍一皺眉,林思成又點點桌子:“查!”
“一、顯微CT掃描報告:壺把手內部鍛接痕,多部件鍛接后整體鏨刻的工序設計。”
“二、X射線熒光分析:鎏金層微量元素檢測,如何提高金汞齊流動性。”
“三、應力模擬實驗:執壺注水時,壺嘴焊接處承受的剪切應力…”
林思成說個不停,偌大的資料室里鴉雀無聲,只有回音飄蕩。
王齊志拿著筆,兩只眼睛盯著林思成,撲棱撲棱,撲棱撲棱。
再看筆記本,一片空白,林思成說了這么多,他壓根就沒寫一個字。
你要問他為啥不記?
我記個屁我記…林思成,你牛逼到家了你知不知道?
一群資料員目瞠口呆,怔愣無言,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到底是查,還是不查?
特別是姚科長和陳組長,雙眼外突,眼巴微張,那眼神,就像是在看外星人。
你要問為啥?
從1998年開始,陜博著手研究唐代鏨花執壺的工藝特點,到2002年,才確定了主要研究方向。
就三點:薄胎與強度的矛盾解決、立體裝飾的精準控制、跨材質結合的可靠性。
聽著是不是很熟悉?
熟悉就對了:恰恰好,就是林思成所說的那三個難點。
問題是:他們研究了四年才確定的研究方向,但這小孩,就靠一把手電,一柄放大鏡,就看了半個小時?
然后,他們又用了五年,反復實驗,反復檢測,才推導出了工藝秘決和創新特點。
但這小孩,同樣是在半個小時之內,給他們分晰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們如何推導的解決辦法,如何破解的技術難題,以及具體的檢測和實驗,更包括匯總分析的流程和順序…
甚至,還半買半送,給他們多添了兩項:兩項失傳技藝!
就憑這個“失傳”,就問:如果論科學價值,以及研究意義,是不是比他們確定的三個研究方向要高?
不夸張:他們沒把林思成逼到角落里審一審,你什么時候偷的我們的研究資料,就夠鎮定,夠矜持了。
愣了好久,兩位負責人對視一眼,姚科長往前一步,伸出了手:“貴姓?”
林思成矜持的笑了笑:“免貴,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