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怎么覺得徐福不會回來了。”
扶蘇站在王翦靈位前,躬身行禮道:“他回來了,兒臣會給他回報,他若不回來,將來會有人去尋找他,他若背棄誓言,他就是大秦的罪人。”
嬴政道:“去了海外,尋找一個誰都沒見過的仙島談何容易。”
扶蘇頷首道:“父皇所言在理。”
李斯神色輕松幾分,又道:“臣先拜過頻陽公。”
小公主對眼前的這個靈位是陌生的,這里的一切對她而言也都是陌生的。
等李斯拜了頻陽公之后,扶蘇這才與丈人,還有父皇走向王家宅邸的后院。
眾人都還記得,當年頻陽公過世時,天還下著大雪。
而現在依舊是深秋時節,風吹過時很冷。
扶蘇在后院的水池邊停下腳步,望向池中的水榭,又想起了當初頻陽公與自己的約定。
這座宅邸真正的主人是公子衡。
說起自己的兒子,這個時辰的衡說不定還在御史府忙碌。
幾人坐在池邊說著以前的往事,李斯說起了他當初在秦還是客卿,就十分賞識當年的王翦。
眼前的三位老人家中,王賁是老得最快的。
扶蘇給三位老人家倒了茶之后,便識趣離開了,現在該是他們討論當年,追憶往昔的時刻。
這種時候,與他們當年回憶無關的人,都是外人。
扶蘇走在前堂與妻子走在一起,聽著妻子說著她以前在這座大宅內長大的事。
有些事她說過好多遍了,扶蘇也聽了很多遍。
但妻子愿意一直說,扶蘇也愿意一直聽著,哪怕是聽了這么多年,這么多遍。
夫妻兩人都到這個年紀,了解對方勝于了解自己。
王棠兒道:“是又在憂心國事了?”
扶蘇頷首。
被丈夫牽著手,王棠兒低聲道:“我們回去吧,今天來看望爺爺,也足夠了。”
扶蘇又搖了搖頭,道:“今天就是來祭拜頻陽公的,怎么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
王棠兒又說皇帝還是要以國事為重。
但扶蘇依舊決定等明天再回咸陽。
入夜之后三位老人家早早睡下了,扶蘇與妻子穿著孝服在這里為頻陽公守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的天明,田安叫來幾個內侍吩咐著,大抵話語都是在叮囑留下來的內侍,讓他們照顧那三位老人家,又幾次叮囑內侍千萬不要讓三位老人家飲酒。
當皇帝與夫人坐上車駕,田安也急匆匆坐在車轅上。
坐在車轅上,田安還能聽到夫妻兩人的話語,是因明年公子衡就要行冠禮了。
今年才會來此祭拜頻陽公,在公子衡還很小的時候,頻陽公就對他抱有厚望與期待。
在回咸陽之前,扶蘇從頻陽縣出發,一路又去了涇陽。
再一次見到了蕭何,這位郡守穿著一身粗布短衣剛從白渠邊上來,腳上還沾著泥。
見到皇帝,蕭何躬身行禮。
而皇帝的車駕就在不遠處,兵馬圍在周圍,依舊在警惕著。
扶蘇道:“渭北如今擴建至六縣,做得很好。”
隨著關中人口的增多,縣也會隨之增設,人們需要一個能夠居住的地方,新建設的縣就會顯得尤為重要。
蕭何道:“臣以為還需再建設五縣。”
扶蘇伸手從田安手中拿過一卷書,遞給他道:“這是給你的任命。”
蕭何接過這卷書,打開這卷帛書,看到是一個官職任命,彭城刺史。
蕭何將會是大秦的第一個刺史,可以監察楚地各郡縣的官吏。
扶蘇深吸一口氣,低聲道:“這件事朕沒有對外人說過,不過已蓋了印。”
蕭何看到這卷文書的最后,確實已蓋了印,但卻未寫時日。
扶蘇道:“等你什么時候,想要去楚地了,寫上時日,交給丞相府,就可以去上任了。”
“臣拜謝。”蕭何下拜行禮。
“你不用謝朕,你也是為了這個國,是朕受你相助。”
扶蘇又道:“刺史這個官職是朕為了加強監察所設置,你是第一個,希望你給以后的官吏們樹立一個榜樣。”
“臣領命。”
扶蘇扶起行禮的蕭何,又道:“若你覺得楚地的事治理好了,將來也可回關中,丞相府會一直給你留個位置。”
蕭何雙手舉著受命的文書,朗聲道:“臣謝皇帝。”
扶蘇又從蕭何的口中聽到一聲謝,有些苦惱地擺了擺手,就坐上了回咸陽的車駕。
當皇帝回到了咸陽,這個國家依舊有序運轉著。
冬至時,皇帝召見了公子高。
自公子高被任職宗正之后,便一直住在雍城主持宗室事宜。
扶蘇站在章臺宮旁的青銅渾天儀前,望著這個巨大的渾天儀又道:“這些年,你辛苦了。”
“高不敢言辛苦。”公子高站在皇帝的后方躬身行禮。
扶蘇的目光從這個青銅渾天儀前移開,“衡的冠禮就在雍城舉行。”
“是。”
扶蘇又叮囑道:“不用太過隆重,若有教導你多多叮囑,不用在乎朕,該教導就教導。”
“臣領命。”
扶蘇看著今天陰沉沉的天空,接著又道:“這一次去祭拜頻陽公,父皇與朕說起了徐福的事。”
公子高對徐福還是有印象,詢問道:“是有安排?”
“沒什么安排,徐福回來也好,不回來也罷。”扶蘇的話語稍頓片刻,接著道:“也許是父皇不希望我將心思用在尋找徐福的事上。”
“臣以為。”公子高還是遲疑了片刻,才道:“徐福一定會回來的,現在徐福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皇帝賜給他的,他若背棄皇帝不回大秦,往后人們也會唾棄徐福,徐福是一個叛秦之人,他的后人亦會被唾棄。”
扶蘇一手放在腰間的劍柄上,又道:“你說的也對。”
公子高再一次行禮。
或許是人們常念念難忘,又或者是如今的時代人們都很在意信義二字,這與秦廷常宣揚的好品質有關。
新帝六年一月,王離走在海灘邊,正在聽著瑯琊縣支教大夫子講述著以后的支教事宜。
但正說著,有漁民指向遠方,大聲呼喊著。
聞聲。王離也看向遠方,又道:“這寒冬天也有人去遠海捕魚?”
“那不是我們漁民的船。”
身邊的夫子給了回話。
王離一路跑到海邊的一處高崖,目光遠望朗聲道:“真不是漁船。”
等對方更近了,王離又道:“快!快派船去看看。”
正在駛來的船只確實不是漁船,這船太大了,瑯琊縣海邊的所有船都沒有它大。
這些年,秦出海的船只中,只有一條船有這么大,那就是徐福出海的那條。
等對方的船只在風浪中更近了一些,王離忽然一笑,“徐福…”
“回來啦!徐縣令回來啦!”
海邊有人大喊著。
“徐縣令回來啦!”
呼喚聲隨著人們的傳遞下此起彼伏。
等船只更近了,王離撫著短須的手忽然停下,因他看清船只的模樣。
當初出海的那條船是多么的大,多么的華麗,而現在呢…這艘船像是修補過很多次,當初的華麗早已不見。
當船真的到了近前,王離還是有些不敢相信,他快步走到海灘邊,看到了正踩著海水而下船的人。
這些人無不疲憊難言,皆是骨瘦如柴,他們一到沙灘上便倒下了。
王離看到眾人的狀態,吃驚道:“怎會這樣?”
最后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下了船,他正是當初出海的徐福。
在人們的目光中,這個徐福出海四年,整個人好像老了十多歲,他衣衫單薄,也是骨瘦如柴,走路都有些不穩當。
王離忙上前扶住這人,道:“徐福?”
徐福只是點了點頭,而后當場昏厥了過去。
“叫醫者,叫醫者…”
在瑯琊縣這么多年,王離依舊保持著他的關中貴族風范,就連說話的方式口音都沒有變。
瑯琊縣的縣府內,徐福終于又醒了,王離道:“醫者說你們只是缺水缺糧才會如此。”
徐福低聲道:“給我一碗粥,我要去見皇帝。”
見對方要起身,王離又道:“我已讓人快馬加鞭給咸陽送去消息,你不用著急。”
徐福再道:“我要見皇帝。”
見人已從榻上起來,王離只好讓開。
而后見徐福走到縣府外,見到隨著自己一起出海的眾人正在吃著吃食。
徐福又道:“你們可都有說話?”
“眾人皆是搖頭。”
確認人數依舊是齊的,徐福又回了他自己的船,似乎是在尋找什么,直到帶了一個包袱下來。
王離站在海邊,焦急地道:“我已快馬加鞭給咸陽送消息,你不用這樣…”
“我一定要見皇帝。”
王離看到對方的目光很是堅定,只要妥協的讓人準備車馬。
等徐福坐上前往咸陽的車馬,王離站在原地還注目看著。
誰也不知道徐福在海外遇到了什么。
這人一句話也不說,一見人就說他要見皇帝。
王離深吸一口氣,對身邊的官吏,又吩咐道:“把徐福的事一五一十寫下來,快馬加鞭送去咸陽。”
“是!”
聽到身邊文吏的回應。
王離蹙眉看著徐福帶著他船隊的人離開的方向。
他們在瑯琊縣沒有久留,急急忙忙就去了咸陽,是有什么大事要告知皇帝吧。
王離只能這樣猜想著。
徐福的大船還停在海邊,問向一旁的船夫道:“這船如何?”
這位常在瑯琊縣出海的老船夫望著已破洞的船帆,以及老舊的船身。
甚至連船身一側,都有不少破洞。
王離跟著這個船夫上了船,甲板上滿是的魚干以及木桶,這大抵是他們用來吃著果腹的。
“王縣丞。”
聽到話語,王離順著這個船夫的目光看去,見到了一個木箱子,木箱子內竟然有土,土中長滿了豆芽。
“老夫記得,當初徐福出海時帶去了不少作物的種子。”
船夫看著破爛的夾板伸手往下按了按,就發現夾板已破了洞。
“這艘船經歷過很大的風雨,又經歷過暴曬,再好的木料都會壞的。”
老船夫長嘆一口氣,又道:“他們能回來真是太不容易了。”
王離跟著走入船艙,船艙內有一股發霉的霉味,而且味道很濃。
船夫又解釋道:“海上的濕氣進入船體,遇到暴雨之后又是暴曬就會如此。”
船夫坐在船艙內的一張榻上,他道:“真是一口水都沒了。”
王離也看到了眼前的現狀,看著空空的船艙,當初出海有一千余人,而現在回來的只有十余個,這十余個人都像是沒了半條命一般。
王離真的不敢相信,他們在海上都經歷了什么,而這船已支撐不了多久,也不能再出海了。
新帝六年二月,有消息傳來,徐福回來了。
出海四年的徐福,真的從海外回來了。
這個消息從徐福在冬至時節抵達瑯琊縣,消息傳到咸陽時,已是二月。
驪山上,嬴政聽到這個消息很詫異,他看向一旁的李斯。
李斯道:“此人回來牽動人心,聽說徐福回了瑯琊縣之后,對外人的詢問一言不發,對海外的事也只字不提。”
嬴政道:“他來咸陽了?”
李斯回道:“徐福抵達瑯琊縣時,就帶著他隨行出海的人趕來關中了,按照路程來看,也快到三川郡了。”
若是傳信的快馬與徐福同時出發,前后差距應該也只有三兩天的路程。
嬴政道:“扶蘇在做什么?”
一旁的內侍回道:“今天是公子衡冠禮之日,人們都去雍城祝賀了。”
嬴政道:“當年有多少人擁戴扶蘇,現在就有多少人去給扶蘇的孩子祝賀。”
愛屋及烏,人們愛戴公子扶蘇,也會愛戴公子扶蘇的兒子,也會關心皇帝的兒女。
況且公子衡的品行很好,甚至還有走遍萬里長城的壯舉。
嬴政詢問道:“禮又去了何處?”
李斯回道:“上月來的消息,公子禮正在戍守西北邊陲,一個人守著一片荒漠,幾百里外不見人煙,就這么一個人守著。”
嬴政道:“那孩子能堅持嗎?”
李斯道:“若要服眾唯有如此,公子衡與公子禮都是好孩子,他們都知道怎么做一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