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退下去很遠,露出大片灰白的灘涂與黝黑的礁石。往日沒入水下的地方現在清晰地顯出一道深褐色的水線,像一條腰帶纏繞在山壁中間。常綠樹種仍然密集地站在江的兩岸山上,遠遠看去,像是披上一層黛青絨衣。
白帝城的冬日氣候大多以濕潤為主,平均濕度常往能達到85以上,但現在受到來自北方的強冷空氣南下影響,變得相當干燥,風吹如刀割般凌厲。
江面上并無往日“熙熙攘攘”的盛景,唯有一艘無論是本身還是乘客都經過了不知多少層核查的船孤零零地航行。
“我們馬上要經過夔門,你感受到什么了么?”女孩戳著餐盤中的春卷,視線沿著舷窗向外打量。
“船有點晃。”路明非老老實實地說。
諾諾回過頭來看了路明非一眼,“你還真是穩定發揮。”
“可是船真的有點晃。”
路明非表示這不是自己又白爛話癥狀發作了,“有記憶以來這應該是我第一次坐船,這種現象正常么?”
“當然正常,雖然按理說枯水期因為來水量大幅減少一般會導致水流變得平緩,但這里是瞿塘峽的入口,河道天然狹窄,峽谷地形會導致水流流速加快,出現明顯的漩渦和湍流。”
諾諾垂下眼眸,看上去相當認真地給盤中的那只春卷進行解剖手術,“因為水位和地形限制,我們坐不了排水量噸位太大的船,所以受到這種水文條件的影響會較為明顯,不過…”
“不過什么?”
“普通人其實很難察覺到這種程度的搖晃的,你能察覺到說明你在感知方面得到了提升。”
諾諾抬頭看他,那雙能夠“側寫”的眸子中央如墨般漆黑,語氣篤定,“你變了,又變強了。”
路明非心里一動,在諾諾眼前他總覺得自己的偽裝有些“無從遁形”的意思。
如果是其他人說這句話他還能回一句什么“這點感知哪怕是個普通混血種都能做到吧”之類的話,可諾諾…她好像真的能看出來自己先前究竟是個什么狀態。
可這事總不能就這么承認了,否則接下來應該如何解釋?
于是只有轉移話題。
“你也變了師姐。”
路明非躲開諾諾那似乎能洞察人心的目光,視線下移落在餐盤上,“我一直以為你真的像傳說中那樣沒心沒肺的,沒想到你也有發怒的時候?”
餐盤中那只可憐的春卷已經變得慘不忍睹了,只剩下支離破碎的身軀讓人勉強還能辨認出這份殘渣的出處。情緒感知之中諾諾的怒意也格外清晰,像是電閃雷鳴驚濤駭浪,只是表面一如既往的云淡風輕好像對什么都不感興趣。
“應該不是因為等會的任務吧?正常是會覺得緊張才對。”
他重新抬眸,發起反擊,“是什么其他的事?”
少年的瞳孔同樣漆黑如墨,諾諾有史以來第一次體會到這種被看穿心事的感覺,往常都是她將這種感覺帶給別人的才對。那目光像是一面鏡子,能去除一切偽裝。
她在其中看見了數小時之前的自己。
“嗯…”
蘇茜被房間內的動靜吵醒,下意識地摸起身邊的手機按亮看時間。
適應了黑暗的瞳孔驟然遇光刺激收縮,淺淺的水霧在眼中彌漫,視線模糊了好一會才變得清晰。
“怎么起這么早?”她扭頭看向另一張床上起身的諾諾。
“有點事,”諾諾嘆一口氣,“被抓壯丁了。”
“怎么個事?”蘇茜來了精神。
不多時,兩人并肩走出酒店電梯。
“那可是三峽!”
蘇茜好像兩眼都在發光,壓低了聲音,“這種級別的任務能夠參與進去,我怎么覺得你一點都不興奮?”
“你怎么不想想為什么是我參與進去?”諾諾反問。
“額…因為你是A級?”蘇茜想了個理由。
“你不也是么?而且你還有言靈能用,雖然不知道具體是什么,但能夠被列入保密范疇的,應該很強才對吧?”諾諾淡淡地說。
“這么說倒也是啦。”
蘇茜本來就是隨意找的理由,剛起床她的大腦屬于低能耗狀態,懶得認真思考,“所以到底是因為什么?”
“因為某些很惡心的東西。”
蘇茜有些發愣地看著自己閨蜜,她從未見過諾諾的這種模樣,往日她總是對什么都不在乎偶爾瘋瘋癲癲的,好像這個世界上沒有值得她在意的人或事,哪怕提起愷撒也沒什么區別…真正特別對待的似乎只有路明非一個,當時初見面側寫時也不知道她究竟看到了些什么,事后蘇茜問她她也不說。
而此時的諾諾又展現出了她從未見過的一面,那是極為明顯而毫不掩飾的厭惡,無論眼神還是語氣。
片刻的愣神之后,蘇茜意識到諾諾說這話時目光是看向酒店外的。
她順著諾諾的目光向外看去。
酒店玻璃旋轉門外,一輛紅旗盛世HQ3不知何時已平穩停在那里,后座車窗玻璃正緩緩落下,一個有著秦朝武士俑般森嚴面孔的中年男人扭頭看來。
或許在價格方面這輛落地不過八十萬的車算不上奢華,但紅旗最重要的本就不是奢華,而是其代表的…身份。
蘇茜并不來自什么有傳承的混血種家族,從小到大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很普通的女孩,直到卡塞爾學院招生辦的招生老師找到她,給她講了很長很長的故事,關于龍和龍的后裔。
那時候她還沒有獲得關于自己血統的評級,和世界各地趕來的精英一起坐一趟火車前往卡塞爾學院,全新的世界像是一個萬花筒般在身邊旋轉,而他只是一個黑頭發,黑眼睛,梳著馬尾辮,戴著近視鏡的普通女孩,顯得那么格格不入。
她仍然記得自己當時攥著裙角的力道,幾乎要擰出水。
這時有一個同樣黑頭發黑眼睛的男孩在他對面坐下,沉默良久之后他問“你的入學登記表填了么,要不要抄我的?”
那個男孩名叫楚子航。
那年的八月底,盛夏還未結束,伊利諾伊州的森林呈現出無數種綠,從車窗中看出去,像是一幅流動著的抽象派畫作,來自中國的男孩和女孩坐在這幅畫的兩頭,像是在博物館中偶遇的陌生人。
盡管在了解楚子航之后她知道大概就只是這個面冷心熱的大男孩對同鄉的關懷而已…可能換一個同鄉,甚至不是同鄉他也會伸出援手的。
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愛一個人需要很久,喜歡一個人卻只需要一瞬間。
總之在那之后蘇茜就成了與楚子航形影不離的“助手”,楚子航要成為獅心會會長她就努力讓自己成為副會長,楚子航以后可能在國外發展她就準備也為了留洋努力,楚子航現在似乎又準備留在國內了她也就轉向國內…為此她還搜集了許多國內混血種勢力的資料。
因此她很輕易地就辨認出那個中年男人的身份——國內混血種家族勢力類似隋唐時“五姓七望”的其中之一,陳家,家主。
蘇茜又看向諾諾。
諾諾從來不和人說起她的家里,今年大學第一次放寒假她也沒準備回家,一開始說是要貓在宿舍里任自己慢慢的長毛,后來又突發奇想提起行李就去全世界旅游去了,如果不是蘇茜因為聽說國內楚子航出了意外趕著過來估摸著也要被她一起拉去野。
在蘇茜看來諾諾就像是一個翹家的公主,而且最好翹了之后永遠不用再回去那種…于是現在她才隱隱猜到自己的想法恐怕是有些誤差的,那個“像是”應該去掉,她就是陳家的公主!
而且,聽剛才她話里的意思,這個任務應該是家族動用資源安排在她身上的,如此重大的事寄予厚望,恐怕應該稱為陳家大小姐才是。
只是其中應該有些問題,至少諾諾本身對這個身份應該并不感冒…或者應該說甚至是厭惡?
能處成閨蜜的當然在性格上有一定共同點,蘇茜在察覺到這一點后并無半點要勸說諾諾什么“家里人終究是家里人”的意思,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這道理她還是很清楚的。
“要我出手么?”她壓低了聲音,語氣之中竟有些躍躍欲試的沖動。
“嗯?”
諾諾一愣,竟然真的認真思考了片刻,最終微微搖頭,“暫時不用,這次任務,我也有點感興趣的。”
“…好。”
蘇茜欲言又止,她已經知道這次任務的另一個行動專員是路明非,下意識的有點想問諾諾到底是對路明非感興趣,還是對任務本身感興趣。
“那我回…”
“回什么回?”
諾諾干脆利落地打斷了她。
“雖然行動專員只有兩個,但又沒說陪同的人有這種限制,楚子航肯定要去,你這時候又不去了?平時在學校里一直粘著這時候矯情起來了是吧?難不成你還怕過不了審?”
“我哪有!”蘇茜跺了跺腳,“等會就打電話!”
“加油哦妞,我看好你!”諾諾笑著擺擺手,瀟灑地出了旋轉門。
凜冽寒風撲面而來,驟然降低的溫度像是刀子削去了女孩臉上的那點笑容,又蓋上一層薄冰。
車門開啟又閉合,車窗玻璃滑上,像是令人來到另一個世界。
“惡心?”
中年男人淡淡地問,“如果那個女孩知道你和我做的交易,到底是會覺得誰惡心呢?”
“有屁就放。”諾諾言簡意賅。
“你和愷撒·加圖索,到哪一步了?”
“什么意思?”諾諾眉頭一皺。
“交易,需要我再提醒你一遍么?你去卡塞爾學院進修,成為愷撒·加圖索的女友,之后再嫁給他,你就能得到你一直以來想知道的那個答案。”
中年男人以平淡至極的語氣道出一個堪稱驚天的秘密。
以諾諾的性格本不可能答應這種事,但她可以在絕大多數事上違背家族,卻無法拒絕這一件。
就像皇帝必承皇冠之重,每個人都會有強撐著堅持下去的理由,很多時候那種理由被稱作命運,其實說到底是你自己愿不愿意放手。
諾諾不愿意放手,為了那個不可告人的理由,那件她必須要知道的事,她只能這樣去做。
“現在,這個交易,你具體執行到哪一步了?”
中年男人的語氣像是在念報告般平靜,“我知道你才成為愷撒·加圖索的女友沒多久,我問的是具體的到哪一步了,有沒有接吻,有沒有上床…”
這絕不是一個父親能對女兒問出來的話,更像是店主對于一件商品的評估,評估這商品的使用損耗程度,至今價值幾多。
“滾你媽的。”
諾諾被氣笑了,那笑容罕見的有些猙獰,敏捷的思維幾乎是讓她瞬間便想通了中年男人這樣問的原因,“因為路明非,對么?”
“很好。”
中年男人像是從諾諾毫無關系的話語中得到了答案,他滿意地點頭,“你很聰明,必要的矜持使得你多了一個選擇。”
“不要用那種‘我女兒很聰明很像我我很欣慰’的語氣和表情,這只會讓我覺得你更加惡心。”諾諾恢復平靜。
“此前做出這個交易,是因為覺得愷撒·加圖索作為加圖索家族未來家主,擁有著無限的未來,以及本身很優秀,如果有這段聯姻關系,陳家和加圖索家族能雙雙得益。”
中年男人并不在意諾諾在說什么,他只是自顧自地述說,“但現在,路明非很優秀,或者說,明顯的更加優秀。
加圖索家族的勢力固然強大,可問題就在于他們太強大了,不能完全被我們掌控。可路明非不同,他是一個人,擁有著正統的出身,曾爺爺還曾經是秘黨領袖之一…以他目前展現的天賦,一個人就能建立起比肩甚至超過加圖索家族的勢力。
在更大的利益面前,陳家與加圖索家族的那點交易也無關緊要了,因此我建議你選擇路明非,畢竟…你對他的感官明顯更不一般,不是么?”
中年男人忽地笑起來,“我能夠理解你,一個你看不透的男人,比起隨意拿捏的愷撒·加圖索,總是更有意思的。”
車內陷入長久的沉默。
“你好像覺得自己很聰明,一切盡在掌握之中。”諾諾冷冷地看著他。
“愿聞其詳。”
“我確實答應了和你的交易。”
諾諾臉上露出譏諷,“每次想起來,我都覺得自己很惡心,后來你知道我是怎么安慰自己的么?因為愷撒確實還行,我不討厭他,不討厭當然可以嘗試著喜歡,而這種喜歡可以是真心實意的,所以最終我能獲得我想知道的那個答案,也不算欺騙了他的感情。”
“自欺欺人有時也不失為一種策略。”
中年男人輕輕點頭,“人確實是很復雜的,欺騙別人厲害,騙自己時會更狠。”
“可是就在前天,有一個人,說了這么一段話。”
諾諾看向窗外,仿佛那天飛機舷窗外的云層就在眼前浮現。
“有一些事情你在心里裝了許多年,不會刻意的記起,可一旦出現在你的腦海,你總會絞盡腦汁的去思考,對與錯,更好的結果…可你要的其實不是得到一個對錯也不是塑造一個結果,你只是在后悔在遺憾在惋惜,對那些你明知已經成為過往且永遠也無法改變的事。”
中年男人難得的沉默了,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像是寫好的劇本將要出現意料之外的,他不想看到的變化。
“他說他經歷過太多這樣的事,甚至曾經認為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可就當他要認命的時候,機會來了。
他要抓住這個機會,哪怕為此千難萬阻疲憊萬分也要抓住,只為了四個字。”
諾諾輕輕說道。
“不再后悔。”
“…很棒的心靈雞湯…”中年男人試圖開口。
“你沒猜錯,說這話的人就是路明非,那個你忽然跑到我這就為了說‘你去色誘他’的目標。”
諾諾同樣自顧自地說著,兩人的對話像是從來不在一個頻道,卻都能聽得懂各自要表達的意思。
“一開始的交易我答應了,我讓我自己覺得惡心,我自欺欺人,可有些事是改變不了的,一想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想起這事時就會覺得難受,我就有點后悔了。
現在你讓我再來一次真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因為這讓我終于意識到你就是個商人,商人是沒有道德的,你只會服從于更大的利益。
如果第二次我答應了,還會不會有第三次?誰能保證接下來不會出現另一個‘超級路明非’?如果那時候我已經和路明非上床了怎么辦,你是不是還得給我安排個處女膜修復手術啊?那我得爛成什么樣?”
諾諾平靜地豎起中指。
“所以,老娘不干了。”
“因為你啊。”諾諾回過神來,幽幽地說。
路明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