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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下起了雨。
六月末的這場雨突如其來,暴雨襲擊了京師,大雨沖刷掉了紫禁城內僅剩的對比度,眼前一切都灰暗朦朧。
馮保穿著蓑衣,領著小太監走出御書房。
整個紫禁城的中軸線上都光禿禿的,馮保剛入宮的時候,聽老太監說是為了防止有刺客藏在樹上行刺皇帝。
但是現在的馮保認為這是無稽之談。
沒樹的只是中軸線上的三大殿區域,這里是皇帝舉行朝會和大典的地方,砍掉樹木是為了展現出皇權的威儀。
除了中軸線上的三大殿,包括皇帝起居的養心殿御書房,周圍都是種植大樹的。
馮保聽到了隆隆的水聲,這是九龍吐水的聲音。
這也是外廷大臣很難看到的景觀,只有在暴雨的時候,三大殿的排水系統才會啟動,丹陛上的水通過龍頭噴入排水渠中。
每次置身于此,都讓馮保不太舒服,坐在三大殿的皇帝神性大于人性。
實際上就連皇帝都不喜歡這種感覺的,隆慶皇帝不就爽快的罷了早朝?
這樣的大雨,內朝的衙門除了內閣都罷了衙,外朝除了工部等一些需要應急救災的衙門,也基本上都回家辦公了。
蘇澤還是真是好命啊!
馮保回憶起前幾天,當戶部奏議送到御書房時候的景象。
繼位后一向溫和的隆慶皇帝,罕見的發了怒。
馮保知道皇帝發怒的原因,是因為皇帝感覺到了背叛。
是的,背叛。
皇帝生氣的,并不是戶部要求將內帑的賬目向戶部公開。
其實這事情早就有議論了,成化年間就有戶部官員上奏,請求內承運庫將賬目共享給戶部,以統計全大明的財政數據。
而且內帑收入的大頭是金花銀,金花銀本來就是戶部征收的,如果要公開,無非就是太仆寺的馬政收入,光祿寺庫的陵寢祭祀開支,再加上各地制造司、市舶司、礦務司鎮守太監上供的收入。
這并不是什么難事。
隆慶皇帝生氣的,是奏疏上張居正和蘇澤的名字。
蘇澤不用說了,自從他入仕以來,隆慶皇帝對他“無一疏不允”,入仕不到一年就被提拔到從五品,這在大明歷史上都算是排的上號的火箭提拔了!
除此之外,皇帝還給他蔭子賜宅,可以說是恩寵無二。
但是蘇澤竟然要求皇帝將內帑賬目交給戶部!
當然,蘇澤只是讓皇帝憤怒,張居正的簽名,就讓皇帝忌憚了。
戶部幾個清吏司的郎中,就算是加上蘇澤的簽名,這都是“外朝小臣”聒噪,皇帝都是可以不理會的。
甚至皇帝被弄煩了,還可以派遣錦衣衛將這些小臣打一頓,這一招隆慶皇帝自己沒用過,但是他父皇嘉靖就是此道好手。
實在不行,皇帝還有人事權,將這些小臣貶謫就是了。
可是張居正的是內閣三輔,皇帝就不能這么做了。
大明雖然不設宰相,但是內閣輔臣也和宰相差不多了。
宰相,禮絕百僚。
內閣輔臣可不是一個人,這代表了朝廷中一派力量,絕不是可以隨便動的。
自己的父皇幾次替換宰相,都要小心翼翼,逐步剪除其羽翼,然后再找到想要上位的挑戰者,才能逐步替換掉原本的宰輔重臣。
比如替換嚴嵩就是,嘉靖皇帝首先是扶持了以徐階為首的裕王黨,利用未來儲君和清流領袖兩個勢力,和嚴黨打擂臺。
接著又逐步剪除了嚴嵩的黨羽,鄢懋卿等一批嚴黨骨干,都以貪腐和辦事不利被罷免。
等到了最后,嘉靖皇帝都沒有誅殺嚴嵩。
這也不僅僅是嘉靖和嚴嵩的個人感情,留著嚴嵩一條命,也是為了政局穩定。
最后還要清算嚴黨余毒,將嚴黨中還身居高位的人拿下,胡宗憲就是這個時候被干掉的。
張居正是自己的師傅,從斗嚴嵩開始就逐步掌權,也是先皇的輔政大臣。
張居正主持過好幾次科舉,門生故吏遍布朝野。
事關閣臣,事情的性質就變了。
就連隆慶皇帝也開始懷疑,這是不是張居正的意圖,要對內廷發難。
所以這份戶部奏議送到御書房后,皇帝發了一通火,然后就將奏疏擱置了起來。
既不留中,也不駁回,就這樣留在了御書房中。
緊接著,皇帝宣召東廠和錦衣衛,布置馮保這個廠公,督查外朝的動向。
馮保也覺得這事情難做,他身為張居正的盟友,也不知道張居正到底抽什么風。
東廠和錦衣衛查了幾天,外朝十分的平靜,張居正每日深居簡出,蘇澤也是戶部、報館、宅邸三點一線。
當馮保將監視的結果交給皇帝的時候,隆慶皇帝明顯松了一口氣。
馮保明白皇帝在擔憂什么。
蘇澤實在是太特殊了。
內閣首輔李春芳器重他,高拱是他的師相,張居正也非常欣賞他,趙貞吉更是他的姻親。
蘇澤是能夠串聯起內閣四位輔臣的人。
一個張居正領著戶部上的奏議,就能讓皇帝足夠頭疼了,如果這起事件背后是蘇澤串聯四閣老,那皇帝就要睡不好覺了。
這才是皇帝最擔憂的事情。
但是這事情并沒有發生,似乎這份戶部部議就是戶部自己的主意,外朝也沒有對這份奏議有太多的討論。
緊接著就是這場大雨。
這場大雨讓衙門放了假,因為暴雨也阻擋了官員之間的聯絡,戶部奏議的事情沒有形成大的風浪,事情逐漸冷了下來。
事緩則圓。
馮保逐漸明白了這個道理,隆慶皇帝面對這份奏疏也沒有那么疑神疑鬼了。
其實這一套,當年張居正在潛邸的時候,就已經向隆慶皇帝講過了。
建立全國會計錄,統一整個大明的財政,如此戶部才能掌控全局,制定很有效的財政政策。
只是要內承運庫的帳而已,外朝又不是要奪了皇帝內承運庫的銀子。
接著隆慶皇帝又看了幾遍蘇澤的奏疏,大體內容也確實是為了大明好。
太祖朱元璋的這套財政體系,在國初的時候是有意義的。
宋代那種統籌到國都,再進行分配的財政體系,聽起來是要先進一些,實際上也是一團糟。
高昂的漕運成本,讓宋朝的國都非常尷尬。
關中地區無法承擔國都的人口,從長安到關外的運河也在唐代就開始淤塞。
甚至連洛陽都不行了,因為洛陽到汴京的運河也淤塞了。
最終宋代定都在汴京這個無險可守的地方,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汴京在漕運樞紐上。
可就算是這樣,大宋的漕運損耗也是一筆天文數字。
而且宋代還有國情,大宋要養國都的禁軍。
所以朱元璋這套財政體制,在國初那種組織力和人力都匱乏的時代是沒問題的,甚至節約了大量運輸成本。
到了隆慶朝,國家經濟繁榮,商品充沛,而衛所制度也逐步敗壞,各省之間的經濟差距拉大,國家財政也有了跨省統一分配的需求。
只能說后世子孫沒有能夠領會太祖爺的精神,及時對制度進行變革。
先建立統一的會計錄,再制定更平準的稅賦,掌握全國的財政情況,才可以厘清全國的財政基礎,知道大明到底有多少銀子。
等皇帝冷靜下來,這份奏疏也不那么刺耳了。
今天馮保奉了皇帝的旨意,前往內閣,詢問京畿暴雨抗災的情況。
而實際上馮保知道,這是皇帝要緩和和內閣的緊張關系了。
馮保走入內閣,下了這么大的暴雨,李春芳自然要返回內閣坐鎮。
內閣四位輔臣都在,馮保宣讀了皇帝的旨意,由李春芳匯報了京畿水災的情況,表示這次水災順天府早有預案,去年冬季也提前做了水渠疏通的工程,不會造成太的災禍。
就在馮保準備回去覆命的時候,張居正站了起來。
“馮公公,本官有一份奏疏,要面陳陛下。”
馮保快要被嚇死了,他以為張居正是要繼續上書,想要勸說張居正放棄。
但是內閣還有其他輔臣,而且李春芳、高拱和趙貞吉都沒有其他表情。
張居正知道馮保誤會了,他說道:
“不是戶部奏議的事情,這份奏疏是南直隸海瑞海巡撫的加急奏疏。”
聽到不是戶部奏議的事情,馮保也松了一口氣。
但是聽說是海瑞的奏疏,馮保又不淡定了。
這位可是上《治安疏》的猛人,他一份治安疏可是比蘇澤至今所有的奏疏加起來威力都要大啊!
張居正又說道:“海巡撫的奏疏內閣都看了,諸位閣老都贊同他的奏疏。”
馮保這下子放心了,那這份奏疏應該是無害的。
馮保只好帶著張居正,一路上向御書房走去。
等到張居正進入御書房的時候,隆慶皇帝已經提前得了太監通報。
他看向衣角沾著雨滴的張居正,又想起自己難熬的潛邸歲月,那時候高師傅張師傅經常暢論國朝弊病,講著要怎么革除這些弊病。
一想到這里,之前對張居正的那點猜疑,就徹底煙消云散了。
“給張師傅拿些干布來。”
“賜座!”
張居正沒有立刻坐下,而是掏出了懷里的奏疏。
“陛下,這是應天巡撫海瑞的奏疏,是有關絲絹案的。”
“絲絹案?”
張居正說道:
“陛下,這是一筆前朝舊案了。”
“先帝十四年,歙縣人程鵬、王相發現歙縣單獨給稅人丁絲絹,共計銀6146兩,而徽州府下其余五縣不用給。”
看到皇帝不懂,張居正解釋說道:
“徽州府有單獨的絲絹稅,是直接交付內承運庫的,但是徽州府下六縣,歙縣自古以來也不是產絲的大縣,這筆絲絹稅就不合理。”
“所以歙縣一直傳言,這筆絲絹稅本來是加給徽州府的,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導致這筆絲絹稅單獨落在了歙縣的頭上。”
“去歲,應天巡撫海瑞到任,徽州府境內歙縣百姓帥嘉謨查到,是因為歷史錯誤,讓人丁絲絹讓歙縣單獨承擔,并通過徽州府志里記載的內容驗證了自己的想法,便向應天巡撫衙門呈文,給歙縣討回公道。”
張居正接著念了一段帥嘉謨的原文:
“緣本府遞年奉戶部勘合,坐取人丁絲折生絹八千七百八十匹,原額六縣均輸,府志可證。”
“南京承運庫歲征絲絹二萬一百九十匹,查歷年分派則例:浙江布政司、湖廣布政司(產絲大區)共承納八千五百一匹,應天等十三府共承納二千九百五匹,徽州府獨納八千七百八十匹。”
“然徽州山陬地脊,蠶桑絕跡,該府六縣需變產糴谷,折銀赴浙湖購絲完納。計米一石易銀五錢,絲一斤折銀六分,往復間耗損逾倍。以一府之課,竟超浙江、湖廣兩司之額,實屬倒懸之政。”
“天下之道,貴呼均平,故物有不得其平則鳴。歙縣久偏重賦,民困已極,躬遇仁明在位,備陳情款,懇乞均平!”
張居正讀完了之后,隆慶皇帝皺起眉頭。
“張師傅的意思,歙縣這筆絲絹稅,從國初就開始交,一直到今天才有人發現交錯了”
張居正面無表情的說道:
“以上奏疏,都是歙縣百姓帥嘉謨的一面之詞,應天巡撫海瑞也覺得不能偏聽。”
“臣也以為海瑞的意見是對的,應該查驗徽州府有關稅賦文檔,再做定奪。”
張居正又說道:
“但是絲絹稅是直接送入內承運庫的。”
這下子皇帝明白了張居正的意思,還是內承運庫的帳啊!
這次隆慶皇帝反而不怒了,他仔細看著奏疏,又看了海瑞送來的各種物證,向張居正問道:
“張師傅,這些糊涂賬,國朝還有多少?”
張居正搖頭說道:
“數不勝數。”
“這么多?”
張居正說道:“此類的雜稅數不勝數,很多地方官都是按照去年的賬本收稅。”
“別說是絲絹稅了,福建南平的茶課,我就曾經聽徐閣老說過,不產茶的地方也要課,送來京師的茶也就是放在內承運庫發霉。”
“山東還有距海幾百里的地方征海防餉的,陜西榆林衛的軍餉還有課到廣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