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當…”
陳家堡主干道上,一陣銅鑼聲響起,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然后就見一群陳氏壯丁,押著一個戴著木枷鐵鐐的男人,迎面走了過來。
戴枷的男人上身赤裸,粗糙的木頭緊緊的鎖著他的脖頸,磨的皮開肉綻。
黢黑的皮膚緊緊貼在兩排嶙峋的肋骨上,背后兩片肩胛骨暴突而出,仿佛餓殍一般。
在他的背上,還背著一小捆枯枝。
本就瘦弱的男人,被沉重的枷鎖和枯枝壓的佝僂著身子,腰桿拼命發力才不讓自己倒下去。
街道上的百姓見到這一幕,都嚇的連忙躲在道路兩邊。
這一幕他們太熟悉了,游街示眾。
不知道這個人犯了什么事兒。
大家仔細往戴枷男人臉上看去,才發現是個熟人。
“這不是陳繼成嗎?”
“啊?還真是。他平日里老實巴交的,怎么會犯事?”
“是啊,早上他出門的時候還打招呼呢,怎么就被抓了,還要被游街?”
就在大家議論紛紛的時候。
“當…”又是一道刺耳的銅鑼聲響起,將大家的議論聲全部壓了下去。
一名管事模樣的人站出來說道:
“陳繼成侵盜祖產,經族長族老審判,戴枷游街示眾以儆效尤。”
侵盜祖產?
聽到這個罪名,百姓們都面面相覷。
大多數人都不相信,陳繼成平日里老實巴交,怎么可能偷別人家東西?
更何況還是盜竊祖產。
那可是祖產,就算他有這個心,也沒那個膽子啊。
于是有人在人群里喊了一聲:“不知道他偷了什么祖產”
有一個人開口,其他百姓也紛紛開口詢問:
“是啊是啊,他到底偷了什么?”
那管事臉上露出不滿之色,不過這么多人他也不好動用武力。
就指了指陳繼成背上背著的枯枝說道:
“看到了嗎?他去家族墓園里撿拾木材。”
“不但侵盜祖產還驚擾祖宗安息,實在罪大惡極。”
百姓們頓時炸開了鍋。
他們家族從南宋末年遷徙到這里,經過百多年的發展,已經是數千人的大族。
家族墓園占地有百畝左右,種滿了各種樹木。
有些樹可以追溯到百年前,所以各種死樹枯樹非常多。
甚至宗族有需要,還會從里面砍伐一些參天大樹建房子。
百姓雖然不會刻意去那里撿柴火,但偶爾路過順手撿上一些也是很正常的。
陳繼成背上背的那一捆樹枝,一看就是落在地上的枯枝,且總共加起來不到十根。
很明顯就是路過的時候順手撿了幾根,就這也能算侵盜祖產?
當即就有人說道:“去年三房族長建房子,從祖墳砍伐了幾棵五十年的大樹做房梁,算不算侵盜祖產?”
又有人說道:“今年五房族老娶兒媳,砍了五顆大棗樹給新人打了一張床,怎么沒人管?”
“這不就是欺負人嗎?”
“就是欺負人…”
眼見百姓越說越激憤,那管事拿起銅鑼‘當當當’猛敲了幾下,用鼓槌指著百姓道:
“閉嘴,你們想造反是不是?信不信把你們全都抓起來到祠堂罰跪?”
被他用鼓槌指著的人,都低下頭不敢再說話。
見大家都被他的氣勢壓倒,那管事別提多得意了:
“呸,敢和族長族老比,也不看看你們是什么東西。”
“告訴你們,誰再敢胡言亂語,通通抓起來游街示眾。”
陳家堡內某個角落,陳兆云正在幫母親干活,忽然見鄰居家同齡的陳兆云急匆匆的跑過來:
“兆云、兆云,不好了。”
陳兆云放下手里的活兒,笑道:“慢慢說,看把你著急的,莫非是天塌了不成。”
陳兆振上氣不接下氣的道:“你爹被抓起來游街了。”
陳兆云如遭雷轟,不敢置信的道:
“什么?兆…兆振,我爹那么本分,怎么會…”
陳兆振就將剛才看到的情況講了一遍:
“…這會兒可能已經游完街被送到祠堂罰跪了。”
這一刻,陳兆云真覺得天塌了。
他的母親更是直接暈倒在地。
兩個少年著急忙慌的把他母親抬到屋里,又是喂水又是掐人中,總算是將人給救醒。
然而,他母親就是個地地道道的農家婦女,什么都不懂。
面臨這樣的大事,除了哭就再沒有別的主意。
這時周圍的鄰居也過來探望,但大家都是最底層的百姓,除了幾句安慰的話,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陳兆云作為兒子,自然要去看望自己的父親。
還好,看守祠堂的人并未為難他,放他進去說了會兒話。
祠堂前的一片空地上,并排跪著四個戴著枷鎖鐵鐐的人。
除了他爹,另外三個最少的也跪了一個多月了。
跪的時間最長的,是一個叫陳榮振的人。
他在自家地里挖出一塊大石頭,被族里以破壞家族風水的名義給抓了起來。
他的婆娘只能賣地為他贖罪,即便如此也被判在祠堂前懺悔半年。
說是懺悔,其實就是戴著枷鎖罰跪。
現在已經跪了四個多月,還剩一個多月就能結束懲罰。
然而他已經失去了土地,三個孩子在他罰跪期間餓死了兩個。
他婆娘帶著最后一個孩子靠給人做零工為生。
最致命的是,這幾個月的折磨,已經讓他雙腿殘疾。
就算懲罰結束,他們一家又該如何活下去?
第二個叫陳勝峰,家里拼湊了五百二十斤糧食,從七房族長家租了四畝地。
一家人辛辛苦苦干了半年,眼看就要豐收了,七房族長就把地給收走了。
連帶著未收割的稻谷也一起給收走了。
五百二十斤糧食的租金,只退回了二十斤扁豆。
陳勝峰眼看一家就要活不下去了,就想偷偷把稻子給收割了。
然后就被七房族長以盜竊罪給抓了起來罰跪。
已經在這里跪了三個多月,關鍵他的懲罰沒有期限。
他婆娘在族里活不下去,帶著孩子外出乞討求生,從此杳無音訊。
第三個叫陳繼生,因為在外面說了家族的壞話,被同行的人舉報罰跪。
至于他說了什么壞話…將家族發生的類人事情講了一遍。
被判了污蔑族老,破壞家族聲譽。
同樣沒有期限,已經跪了一個多月了。
為了替他求情,他婆娘帶著孩子給族長家當奴仆,不要錢的那種。
以前提起這三個人,陳兆云充滿了同情。
但他沒想到,有一天自家父親也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陳繼成這會兒也是害怕的六神無主,一個勁兒說再也不敢了。
看著父親有些瘋癲的樣子,陳兆云心中無比的痛恨。
但他一時間又說不清該恨誰。
宗族嗎?
可是自幼接受的教育告訴他,沒有宗族庇護他們早就死了。
能生活在陳家堡是他們的福報。
他們應該感謝宗族,給了他們活下來的機會。
可看了看并排跪著的四個人,看著自家已經失了智的父親,他實在不知道宗族哪里值得感謝。
最后他安撫了一下父親,就踉蹌著離開了。
他不敢回家,因為回家就要面對母親無助和期盼的目光。
可他也才只有十三歲,生平第一次經歷如此大事,又哪里會有什么辦法。
就這樣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一戶門前。
等他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竟然到了學堂先生家門口。
這位先生也是他本家,與他父親是同一輩的人,名叫陳繼賢。
當然,陳兆云是沒資格讀書的,但偶爾會去學堂外偷聽。
這種行為,自然遭到了其他先生的厭惡,每次看到都會將他攆走。
只有陳七叔允許他在外面偷聽,偶爾還會幫他解答一兩個問題。
所以陳兆云非常尊敬他,總是喊他七叔。
這次遇到難題,他才會下意識的來到陳繼賢家門前。
對啊,七叔是讀書人見多識廣,說不定就有什么辦法呢,何不去問問他。
可是…他和陳繼賢的關系其實一般,也就是見面的時候打個招呼這種。
現在遇到這種事情,七叔真的會幫忙嗎?
就在他猶豫的時候,門被從里面打開,陳繼賢似乎要出門的樣子。
陳兆云連忙行禮:“七叔。”
陳繼賢見是他非常的意外,但想到今日發生的事情,已經猜到了他的來意。
說實話這事兒他是真不想管,也管不了。
但平時他對陳兆云確實挺欣賞的,而且陳兆云對他也非常禮貌,每次見面老遠就七叔七叔的喊。
這讓他有些心軟。
想到這里,他嘆了口氣,說道:
“你是為你爹的事兒來的吧?進來說吧。”
陳兆云正猶豫怎么開口,見他主動開口心中大喜。
猶如找到了主心骨,連忙跟了進去。
一進門他噗通跪在地上:“七叔,我知道您是讀書人見識廣,請一定要救救我爹。”
陳繼賢搖搖頭,說道:“我在陳家堡也勉強只能自保,救人實在無能為力。”
“啊?”希望破滅,陳兆云絕望的喊了一聲。
陳繼賢話鋒一轉,說道:“不過你爹的事情有蹊蹺。”
“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或許就有辦法也說不定呢。”
絕處逢生,陳兆云連忙問道:“什么蹊蹺?”
陳繼賢分析道:“雖然大家很少去祖墳撿柴火,但偶爾順手撿幾根,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就算被管事的看到,最多挨幾句罵就過去了,根本就談不上侵盜祖產。”
“你爹只是撿了幾根枯枝,卻被判了這么重的罪名,還要游街示眾。”
“我覺得大概率是有人在針對他。”
“你好好想想,你爹最近有沒有得罪什么人。”
陳兆云仔細想了想,搖搖頭肯定的道:
“我爹這人老實巴交的,從未得罪過任何人。”
陳繼賢眉頭微皺:“沒有得罪人,那就是你們家有什么東西,引起別人的覬覦之心。”
“可你們家有什么東西是值得別人這么做的…”
陳兆云心中一動,說道:“地,我家有六畝地。”
“聽我媽說,前幾日二房的一個族老陳榮勛想買,被我爹給拒絕了。”
陳繼賢露出了然之色,說道:“陳榮勛的幼子陳繼洪下半年就要成婚。”
“他大概率是想為其置辦一份產業,看上你家的地了。”
陳兆云也覺得這個推測八九不離十,當即就說道:
“我這就是找陳榮勛,把地賣給他。”
陳繼賢卻搖了搖頭,說道:“不是賣,是送。”
陳兆云驚訝的道:“啊,送?”
陳繼賢解釋道:“他之前問你們買的時候,如果你們同意賣,還是能得一些錢糧的。”
“可是現在他已經利用家族針對你們家了,就不可能再出錢。”
畢竟他只是二房的族老,權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動用家族力量針對某個人,是要付出代價的。
說白了,陳榮勛想陷害陳繼成,得花錢賄賂其他人。
他都已經付出那么多代價了,怎么可能還會出錢買地。
這個道理并不復雜,陳兆云自然能想的明白,此時他心中只有怒火。
“我們都是同姓同宗,他們為什么要如此陷害逼迫我們?”
“宗族不是一直說,大家是在宗族的庇護下,才活下來的嗎?”
“為什么會這個樣子?”
陳繼賢臉色復雜,道:“俗話說,親不過五服,咱們和他們早就出了不知道多少服了。”
“且親兄弟都會鬩于墻,更何況是我們。”
原來所謂宗族大義都是騙人的嗎?
在他們眼里,我們和異姓人沒有任何區別。
所以他們才會肆無忌憚的欺凌迫害我們。
陳兆云只覺得自己之前的信仰全部崩塌,心中似乎有一股氣,卻又不知道該如何發泄。
陳繼賢看著他迷茫無助的樣子,再次嘆了口氣,說道:
“盡快拿著地契去找陳榮勛吧。”
“記住,不能說請他高抬貴手,要說請他幫忙救你的父親,這地是送給他的辛苦費。”
陳兆云心中更加的憋悶,被人陷害了還不能說,還要求著將地送給陷害他爹的人。
“七叔,我不懂,這世道為何會如此?”
陳繼賢摸了摸他的頭,說道:“世道從來便是如此,將來你會懂的。”
“我知道你心里難受,但這就是現實。”
“回去吧,盡快將地送出去,否則可能又要節外生枝了。”
陳兆云腳步踉蹌的走出來,無數的念頭一起涌出,在腦海里交匯碰撞。
他只感覺頭顱似乎要爆炸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