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元良猛地拍打扶手,酒液濺灑在龍袍上:“你只知道躺在病榻上,知道大秦的鐵騎每年推進多少里嗎?”
“知道我每年要給秦廷送多少‘歲貢’,才能換來邊境那點可憐的喘息時間嗎?”
“知道多少世家大族暗中勾結,隨時想在背后捅我一刀,好去秦人那里換個爵位富貴嗎?!”
“我殫精竭慮,我如履薄冰!我連覺都不敢睡沉!我把女兒都送過去當棋子!”姜元良的聲音越來越激動,帶著癲狂,“你呢!你只留下一個被女人迷了心智的蠢兒子!”
“現在好了,他引狼入室!他把祖宗基業拱手送給了秦人!”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指著“虛空”中不存在的大哥,涕淚橫流,聲嘶力竭:“現在滿意了?嬴正成!那不是皇子!那是秦人栓在我大齊脖子上的狗鏈!”
“我們姜家的江山!大齊八百年國祚啊!就要葬送在這個蠢貨手里了!你叫我,叫我有何面目去見父皇?!去見太祖皇帝?!”
“轟隆!”
一聲巨響,沉重的鑲銅殿門被暴力撞開!
火把的光芒瞬間涌入,驅散了殿內的陰森。
混身浴血的姜正成親軍精銳如狼似虎地沖入大殿,分列兩側。
最后,一身戎裝、神情冰冷的姜正成,在將領和倒戈大臣的簇擁下,踏入了這象征著權力巔峰的殿堂。
然而,映入眾人眼簾的,只有龍椅上那個頹然歪倒的身影。
姜元良的頭顱無力地垂在胸前,嘴角殘留著一縷烏黑的血跡,手中的玉杯滾落在金磚地上,發出清脆又空洞的碎裂聲。
那濃烈的酒氣中,混雜著一股淡淡的、令人心悸的甜腥。
殿內死一般寂靜。
姜正成看著那個篡奪了父親江山,也最終被他自己和時代碾碎的男人,眼中沒有絲毫憐憫,只有塵埃落定的漠然。
他揮了揮手,冰冷地下令:“逆賊姜元良,畏罪自盡。拖下去,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三日后。
大齊皇城。
盛大的登基典禮在皇城中心舉行,規模空前,卻籠罩在一層異樣的氣氛中。
姜正成,現在應該稱之為新帝姜正,身著繁復的帝袍,接受著群臣的朝拜。
禮畢,新帝并未如慣例宣布改元詔書,反而在萬眾矚目下,取出了一方紫檀木盒。
他環視鴉雀無聲的廣場,聲音清晰地傳遍每一個角落:“朕,姜正,深感天命所歸,民心所向!然時移世易,雍天大陸氣運匯聚,不可逆阻。”
“為免齊地蒼生再罹兵燹,為全列祖列宗保全宗廟之遺愿,朕今日泣告天地先祖——”
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石破天驚:“自即日起,我姜氏一脈,去帝號,去國號!東齊全境,六郡四十三城,山河社稷,一應軍民…盡歸大秦!”
“嘩——!”
短暫的極致寂靜后,是壓抑不住的巨大嘩然!
盡管早有預感,但當“去國號”、“盡歸大秦”八個字真真切切地從新帝口中吐出時,那種巨大的沖擊力,依舊讓無數齊人,無論朝臣還是百姓,感到一陣眩暈般的窒息。
“陛下圣明!”
以周金忠為首的一批深知內情的臣子率先跪倒,他們清楚,這是唯一能保全家族乃至性命的道路。
“陛下圣明!”
聲音從稀落到匯聚,最終如同沉悶的潮水般在廣場上響起。
新帝姜正,或者說齊王姜正,面色平靜地將象征齊國傳承的玉璽放入盒中,仿佛放下的不是無上權柄,而是一座沉重無比的山巒。
他微微抬頭,目光似乎穿越了無數殿宇,望向西方。
史書之上,只余墨香一行。
雍天歷大秦元康二十五年七月二十八日,齊帝姜正遜位去號,齊地歸秦。
自此,五國三域,雍天洲余四國兩域。
齊國原皇都城門外。
塵埃落定。
肅殺的大秦玄甲并未如很多人預想的那般撤離,反而以更加精悍的姿態,接管了皇都城防的核心要害。
陳武按劍立于嶄新的“齊成國公府”門前,盔甲上的血漬早已洗凈,唯余冰冷幽光。
三千親衛無聲地散開,構筑成一片生人勿近的領域。
他們的使命很清晰,護衛并監視這位新歸順的“齊成公”姜正,確保大秦意志在此地的絕對貫徹。
城門口,一輛式樣古樸卻透著不凡氣息的玄黑色馬車靜靜停駐。
車門緊閉,厚重的簾布垂落,隔絕了外界一切探究的視線。
沒有任何儀仗,沒有喧囂的馬蹄,只有拉車的四匹神駿黑馬偶爾刨動蹄子,發出沉悶輕響。
一身便服的張遠,在無人注目中踏上車轅。
隨著他一步進入車廂,車門悄然合攏。
端坐車廂,張遠手邊放著一個小布包。
黑色錦緞包裹的,就是齊國玉璽。
“回大秦。”低沉平靜的聲音從車簾后傳出。
穿著灰袍,手持韁繩的洛紅袖輕抖韁繩。
四匹黑馬邁開穩健的步伐,黑色馬車緩緩啟動,孤獨地駛離這座剛剛經歷了驚天劇變的皇都,朝著大秦的方向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東方的官道盡頭。
齊地歸秦,雍天格局劇變,大秦皇朝聲勢一時無兩。
皇都雖定,玄甲鎮守如同冰冷的枷鎖。
而那位主宰了一切風暴核心,此刻卻如退潮般安靜離去的青陽侯,只余一輛看似平靜的馬車,行駛在空曠的原野上。
夕陽將巨大的車影拖得很長。
“侯爺,魏國密報,宇文拓勾結陽天洲天丹宗,以十萬百姓試煉焚血丹,煉成焚血衛三萬人,已埋伏于東海歸途‘沉蛟海淵’。”
車架前,響起洛紅袖的聲音。
“另外東魏江湖與朝堂強者盡出,集結邊境欲截殺侯爺你。”
“其中天丹宗長老玉焱,太虛劍閣碎星劍曹子遜,萬劫符宗歸玉道人等都是陽天洲成名強者。”
洛紅袖的聲音頓一下,低低道:“您可需調東境大軍接應?”
張遠端坐車中,玄黑衣袍紋絲未動,只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雙刀刀柄。
“不必。”二字斬釘截鐵。
車廂之中,張遠背靠軟墊,指尖在腰間的龍雀刀柄上輕輕摩挲。
車窗外,荒原的暮色漸沉。
他閉上雙目,意念沉入識海深處。
春山圖無聲展開,云霧繚繞間,熟悉的精致小院出現。
院中桃花灼灼,落英繽紛,一身鵝黃宮裝的趙瑜正坐在石凳上。
見他出現,明眸中瞬間盈滿笑意,仿佛整個春山的色彩都匯聚在她身上。
“可算等到你了,”趙瑜起身迎上,自然地挽住他的臂彎,“這幾日朝中可是風起云涌呢。”
張遠握著她溫軟的手,走到石桌旁坐下:“說來聽聽,我們的玉若公主又得了什么消息?”
趙瑜坐下,先給他斟了一杯茶,動作優雅嫻熟:“先說大的。姑姑和大哥哥隨著鎮西侯深入燕境,聽說打了幾個漂亮仗,連拔三城。”
“朝中都傳遍了,都說若能一鼓作氣滅了北燕,昭王一脈的功勛和地位,便是鐵板釘釘了。”
昭王一脈的王爵之位,乃是當初昭王拿命拼的。
趙瑜也好,嬴梁也罷,對于此事都是絕不可能放下。
如今有滅國之功在眼前,嬴梁和鳳鳴郡主當然不會放過。
提到歐陽家,張遠輕嘆一聲:“歐陽舒才父子兵戎相見。當年在西北,那時,歐陽旭與鳳鳴郡主…”
他沒有說下去,只搖了搖頭:“造化弄人。”
趙瑜也沉默片刻,她能感受到張遠心中那份物是人非的感慨。
她岔開話題,說些商行瑣事:“東境那邊的軍需已經備好了,就等東海大軍的運船靠岸。還有那些東海煉氣士凝練的‘混沌元珠’在皇城都快搶瘋了!”
“瑜遠商行和九川盟控制著分銷,價碼開得極高,那些勛貴世家也趨之若鶩,連宮里都來采買了幾批。”
她頓了頓,秀眉微蹙:“只是,那些煉氣士…他們心思各異,并非真心歸附。許多人只是沖著大秦資源來的。”
“該如何安排安置他們,整合這股力量,吏部和兵部還在吵呢,陛下也頭疼。”
作為瑜遠商行的幕后掌控者,趙瑜對朝堂和江湖間的資源流動與勢力牽扯,看得極為透徹。
張遠點點頭,眼神變得銳利:“此事宜早不宜遲。東海艦隊即將歸來,帶回的不只是物資,恐怕還有更大的變數。”
“等我處理完東魏之事回到皇城,就該著手發動一統雍天洲的決戰了。但…”
他語氣凝重起來。
“雍天洲之外,那些覬覦已久的豺狼,怕是坐不住了。陽天洲的符修、丹門,劍閣…絕不會坐視大秦鯨吞整個雍天。”
趙瑜靠在他肩頭,聲音帶著擔憂:“我明白…這最后一步,總是最難。你要小心。”
她的手環住張遠的腰。
張遠低頭看著懷中人,她眼中的依戀和聰慧讓他心頭溫熱。
他摟緊趙瑜,低頭吻上她的額頭,然后是秀眉,鼻尖,最后溫柔又霸道地覆上她柔軟的唇瓣。
滿院桃花似也嬌羞,無風自落,空氣中彌漫著旖旎的甜香。
不知纏綿了多久,張遠輕撫著趙瑜微微泛紅的臉頰:“等我回來。”
趙瑜眼中水光盈盈,用力點頭:“嗯。”
神魂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出春山圖,周遭的柔軟旖旎迅速被車廂木料的硬質觸感所取代。
張遠睜開眼,車廂內光線昏暗,窗外已是夜幕低垂。
車轍聲未停,但速度明顯放緩。
馬車在一座山神廟前停下。
廟宇確實破敗不堪,半邊屋檐塌陷,墻壁布滿裂紋,殘破的木門半掛,在夜風中吱呀作響。
洛紅袖動作麻利地拴好馬匹,很快在廟門前一處背風的地方生起一堆篝火,取出干糧和一些風干的肉脯架在火上烤著。
張遠踏過布滿灰塵和雜草的門檻,走進廟內。
月光從塌陷的屋頂和破窗縫隙中灑落,勾勒出殿中主位的景象。
一尊已殘破大半的山神石像矗立在那里,只剩軀干和模糊的頭部輪廓,其余部分或被侵蝕毀壞,或散落在地。
他本欲隨意找個地方坐下調息,目光掃過石像殘存的基座和部分軀干時,腳步卻微微一頓。
一種奇異的熟悉感涌上心頭。
石像的材質粗糲,工藝古拙,其上刻畫著一些扭曲繁復的紋路,經歷了無盡歲月的風化早已模糊不清。
但這些紋路的“韻味”,卻與那鎮壓東海無數海眼的“鎮海柱”柱身刻畫的遠古神紋,竟有幾分驚人的相似!
他走近幾步,指尖凝聚一絲微不可查的罡氣,輕輕撫過石像上的一道殘存刻痕。
冰冷的觸感下,一股極其微弱、仿佛沉睡萬古的沉重與荒涼氣息一閃而逝,幾乎難以捕捉。
“上古神道傳說…”張遠心中低語。
他曾在鎮天司秘藏古籍中,翻閱過那些淹沒在歷史塵埃中的記載。
上古大夏天庭鼎盛之時,敕令天下,以天道冊封山精水怪、英烈鬼雄為守護一方安寧的山水神靈,鎮守疆土,統御精怪,澤被蒼生。
傳說那神靈之眾,號稱“山神八千萬”,是何等盛況。
然大夏崩塌,天道傾頹,依附其上的神道也隨之衰落崩塌。
或消散于無形,或融入新興的大秦天道成為山河意志的一部分,或徹底墮落重歸妖魔之屬。
更有甚者直接陷入永恒的沉寂,其沉睡之軀或化為山岳大澤的一部分,或就此淪為供凡人祭祀的泥塑木偶…
這廟里的山神,便是后者。
恐怕在它陷入沉睡前,也只是這山野小神,如今更是連這最后一點祭祀和供奉都要斷絕了,只剩下這蘊含一絲遠古氣息的石軀。
篝火的光亮和烤肉的香氣從外面透進來,張遠走出破廟,在火堆旁坐定,接過洛紅袖遞來的干糧。
正要開口說話,不遠處的山道傳來腳步聲和人語。
“咦?兄長,那邊有火光,似乎是座山神廟,有人在此歇息。”一個清朗斯文的聲音響起。
緊接著,另一道同樣彬彬有禮的聲音應道:“既如此,我等不妨上前叨擾,山野寒夜,借個光暖暖身子也是好的。”
兩人走近,借著火光可以看出是兩個年輕的書生,都背著簡單的行囊,風塵仆仆但儀態尚佳。
當先一人年長些,約莫二十七八歲,面容俊朗;另一個十七八歲模樣,眉目間尚存幾分稚氣,但眼神明亮。
兩人對著張遠和洛紅袖拱手施禮,姿態客氣。
“這位兄臺、這位姑娘,小生李仲文、王啟,冒昧打擾了。”年長的書生自我介紹道,“天色已晚,山道難行,不知可否借廟前一角,容我等也烤烤火,歇息片刻?”
張遠身著玄色常服,氣質內斂沉穩;洛紅袖一身利落的灰袍,面容清秀但眼神沉靜帶著隱而不露的鋒芒。
在書生看來,似乎是帶著侍女的出游士子或商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