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照棠十分意外,起身問道:“有鬼佬搵你采購軍需?”
大埔牛面色老實,回答道:“系啊,尹生,杜大狀可以作證。”
上海街,91公司,辦公室里。
杜子華靠著沙發,品著雪茄,緩緩點頭:“系真的,大佬,皇家海軍的上尉,約翰.威爾遜,職位是軍需官。”
“自稱每個月都要采購300人的伙食和生活用品。”
駐港海軍人數在200300人間浮動,配備有三艘頓級巡邏艇,和幾艘掃雷艇,拖船。
主要的軍事任務,是在港島外圍海域掃雷,緝私,攔截偷渡船。
自稱還負責監視蘇聯和國內動向。
整支駐港英軍則共八千人,除了新界口岸,駐扎的一個廓爾喀雇傭兵營,八百人有戰斗力外。
其余七千多人里,兩個常駐營,多個臨時支援營,加一千人的本地義勇軍。
全都是象征性威懾,只承擔警戒和治安任務。
二戰時期,日軍攻港,總督便投了。
這年頭,誰要信赤柱炮臺的雷達站,能監控到蘇聯,誰就是傻佬,事實上,駐港英軍時刻都在粵省軍區的監控當中。
“三百人的伙食,能有多少錢?”尹照棠坐在椅子,蹺著腿,很久沒做過這樣的小生意了。
杜子華道:“根據鬼佬約翰說的,單兵每月口糧,祖家撥款500英鎊。300個人每月就有十五萬英鎊,以現在的匯率折算成美元,一個月是750美金,接近六千港幣。”
尹照棠先是震驚,旋即恍然,笑吟吟道:“殖民地駐軍,開支大一點很正常,還有額外的補貼吧?”
杜子華笑道:“薪資補貼走匯豐銀行,跟軍需官無關。”
尹照棠捏著雪茄,深吸一口:“每個月到軍需官手上的有多少,他又肯拿出多少錢?”
杜子華道:“鬼佬約翰的報價是,希望100英鎊,解決一個人每月的口糧。還要保證蛋肉奶,蔬菜和飲料。”
尹照棠呼出白霧,面色驚訝:“一千兩百港幣,預算不低,足夠一個大頭兵吃飽喝足啦。”
大埔牛面露賤笑:“尹生,你就不懂啦。同樣一把菜心,操一口粵語,在街市買菜是一個價,操一口國語,在街市賣菜是另一個價。”
“長著白皮,操一口鬼話,在街市買菜又是一個價。”
“大家都要賺錢的。”
尹照棠想到鬼佬軍方會上下其手,搞出“駐軍貨幣”,但忘了市民也會見人下菜,仲會玩“民間匯率”。
把英鎊貶成港幣收。
一把菜心貴過鹵豬頭!
“鬼佬怎么搵你上的?”尹照棠開始琢磨,鬼佬軍需官是否有利用價值,要是有,掏錢養三百人的伙食都輕松。
要是冇,三百人的伙食能賺幾英鎊?
肯定不干啊。
大埔牛道:“講出來很巧嘢,海關搜查到軍用裝備,按照流程要上報駐港英軍。海軍也負責緝私咯,就派約翰遜來看看。”
“約翰發現我能從內地走私淘汰的衣物,工兵鏟,便想要我幫他走私內地食品。照他的話講,一百英鎊,在港島吃不到幾餐肉,但在國內應該能買到吧?”
一百英鎊足夠養活港島一家三口,但要頓頓吃肉,還是不可能的。
內地在八十年代,糧食,蔬菜類,市場供應穩定,物美價廉。肉類供應緊張,人均肉蛋奶消費較低。
但偏偏有飼料大王之稱的潮汕老板“陳偉南”,在粵省投資了飼料廠,并以飼料廠為產業中心。
興辦國內第一家大規模養豬場,每年出欄數萬頭豬肉。
粵省的豬肉供應,冠居全國,采購價也較為便宜。
加上冷凍肉的輸送,目前南方沿海,肉蛋消費年年上漲。
拿一百英鎊到國內采購,估計真有盈余,多少能撈點。
但軍事間諜常以軍需用品供應商的身份,進行間諜活動,不該是個常識嗎?
軍事單位往往該嚴格審查供應商吧!
把軍需用品的供應,交到走私商手里,該說約翰是聰明,還是天才?
不怕開戰前,吃到瀉藥?
尹照棠嘆為觀止:“這鬼佬為了撈一手,真是不惜通G啊!挑那星,這就是維多利亞帶的兵?”
“比臺島還廢材啊。”
杜大狀卻笑著幫忙解釋:“大佬,你都可能誤會約翰了。他今年剛調到港島任職,就是因為上任軍需官被士兵舉報了。”
“之前的軍需官,每個月只能拿到單兵八十英鎊的伙食費。士兵一天能吃不到一頓肉,后來群情激憤,差點鬧出事。”
“他上崗后,終于能多拿二十磅。但今年英鎊貶值太厲害,去年兌美元還一比二,前年是一比二點三,今年就剩下一比一點五。”
“到內地進貨都沒得撈,頂多讓士兵餐餐有肉,不至于搞事而已。”
尹照棠彈彈煙灰,沉吟道:“這樣,那就幫他采購吧,進內地走私蔬菜真的丟臉,直接在港島買就行。”
“大不了貼他們一點冷凍豬扒。”
大埔牛拍拍胸脯:“這點小錢,包我身上啦,不用尹生操心。”
杜子華看見大佬面上隱隱肉疼,出聲道:“大佬,鬼佬軍官都吃你的飯,以后豈不是在港島橫著走?”
尹照棠呵呵兩聲,可沒有當真。
真以為給鬼佬供點廉價軍需,人家把你當自己人?
這種合作說起來好聽,其實是鬼佬來打劫,用槍頂你腦袋,叫你上貢。
今天叫他滿意,他跟你和顏悅色,改天叫他不滿意,馬上就會翻臉。
要不然,鬼佬為什么不去找合法供應商,偏偏來搵你一個走私犯。
而且駐港英軍全面開擺,毫無軍事價值,而當一支部隊缺少軍事價值后,其實就是累贅。
對港府而言,軍方只能看,不能用,價值還沒警隊高。
同尹照棠而言,則是與虎謀皮,危險與機遇并存,只看能否駕馭住鬼佬的野心。
但通過跟約翰的接觸,可以認定一件事,沖著老忠來的人,不是港府,不是鬼佬,否則約翰不可能想合作。
尹照棠摸著手表,面露思索,出聲道:“但合作不是沒條件的,大埔牛,你叫約翰把舉報人的身份爆出來。”
“我們保證他在港島的生活,有錢有酒有女人。”
大埔牛裂開嘴,滿口黃牙:“嘿嘿,尹生,我跟你真系英雄所見英雄!”
當天傍晚。
昂船洲軍營外,一間開給鬼佬消費的啤酒吧里。
大埔牛接過約翰遞來的采購清單,順手把裝著英鎊的信封推回:“多謝阿sir的訂單,先試一個月菜,滿意下一個月再付錢。”
約翰.威爾遜臉上,閃過一抹驚喜,立刻按住信封:“兄弟,我真是沒看錯你,來干一杯。”
他作為軍需官,其實也想撈錢,奈何上級層層剝削,連買肉蛋的錢都不夠,已撈無可撈。
本打著跟大埔牛一起走私的主意,未想到竟然能零元購,頓時看大埔牛眼神都變了。
大埔牛跟他碰杯豪飲后,放下酒杯,出聲道:“約翰sir,蔬菜和豬肉要從內地運來,下一次要是連是肉菜都被海關查了。”
“皇家海軍的兄弟們,可能要餓肚子了。”
約翰.威爾遜穿著夾克衫,坐在吧臺前,心領神會,吃完薯條,比出一個國際通用手勢。
大埔牛見他搓著手指,心中大罵:“死鬼佬,回家路上掉海里淹死,竟然還要再削我一筆!”
但想到在海關總署受到刑訊,掏錢又很痛快,足足兩千美金。
約翰.威爾遜打開信封,抽出一迭綠油油的鈔票,臉上樂開花,拿出大哥大打電話給海關署的助理監督亨特。
兩句話便把事情問清楚,掛斷電話道:“是一個叫王興堯的人。”
尹照棠靠著沙發,翻看著一迭照片,杜子華俯著身體,介紹道:“王興堯綽號大馬仔,老豆是新加坡華人幫三六九的龍頭翻斗。翻斗在三十年前,便幫邵家在新加坡,大馬拆建民宅,興建院線和游樂場。”
“大馬仔是翻斗的小兒子,成年后,一直幫邵毅夫開車,是邵家的家生子。”
尹照棠把照片丟在桌面:“邵爵士做的咯?”
杜子華撈起照片,用火機點燃,出聲道:“應該沒錯。”
蔣豪雙手抱胸,在旁聽完,破口大罵:“邵毅夫那個王八蛋,跟鬼佬勾結玩陰的,大佬,不用同他談啦,叫兄弟們把他的院線,一間間掃過去。”
“三六九”是大馬一個中型字頭,三四千的人規模,是福建閩南幫會。
三加六加九為十八,寓意少林十八羅漢。
奉泉州南少林為祖廟。
數十年間,幾代坐館,都是幫邵毅夫做事。
稱是家奴都不為過!
左手卻心有顧忌,出聲道:“大佬,邵毅夫是浙商巨賈,寧波商幫的魁首,手握TVB,聲量比我們大。”
“報仇都該穩妥些,先把大馬仔抓來再說。”
尹照棠面露厲色,揚言道:“我們不缺證據,不用抓大馬仔。想殺姓邵的,一個大馬仔攔得住?”
“整個三六九都不夠老忠打!但要扳倒邵毅夫,光講證據,講道義有屁用。要有條過硬的理由,叫整個寧波商幫的人,都得承認邵氏做錯!”
“逼邵老六也低頭認罪。”
在場眾人都注意到大佬的用詞,不是搞垮邵氏公司,也不是干掉邵毅夫,而是要扳倒邵毅夫。
叫邵毅夫低頭認錯。
殺一個人容易,叫一個人低頭很難。
左手吐著煙,沉聲問道:“大佬,什么叫扳倒?”
“扳倒,不是針對一個人,是針對一群人,一個組織。”
寧波商會是一個組織。
邵毅夫在商會內影響力,源于戰后逃港潮時,接濟了很多同鄉商人。
直接干掉邵老六,哪怕把證據貼在他們臉上,他們出于情感都會維護,抵觸,不承認,并且大做文章,反攻倒算。
這就是活出影響力和統戰價值的人,已成為一個集體的代表,動他,就是動一群人。
解決這種人,有兩個思路,一種是解決一整個組織,把整個集體消滅,一種是把人和集體剝開,再單獨解決掉那個人。
前者要一個更強大的集體,后者,卻只需要一個合適的理由。
直接干掉邵毅夫帶來的政治后果,尹照棠暫時承受不起,畢竟,邵毅夫的下等爵士是女皇親授。
本人又是港島華資的重要人物,亂下黑手,引來英廷報復,再受內地忌憚,兩步討好。
一個土埋脖子的老骨頭,拿整個老忠的前景陪葬。
也不劃算啊!
所以,打掉姓邵的護身符,是一切行動的前提,而最好的理由,無異于是勾結鬼佬。
但勾結鬼佬的事情,各位大老板們或多或少都有干過,勾結鬼佬四個字,可以說服國內,卻說服不了寧波商幫。
左手想破頭都想不明,有什么辦法,可以扳倒邵毅夫那樣的大亨。
直到三天后,傳媒大王邵毅夫,船王包鈺剛,紡織大王曹光彪,電器大王李達三,維大洋行老板王寬城等,共九位寧波商幫的主要人物。
同一時間收到尹照棠的請柬,齊聚半島酒店。左手,杜子華才隱隱猜到些可能,滿臉震撼的互相對視。
邵毅夫帶著司機大馬仔王興堯到場,目光高傲的掃過尹照棠,眼中似乎已有幾分得意。
他先跟包鈺剛,曹光彪,李達三幾人握手問候,完全忽視掉東道主。尹照棠靠在窗邊,抽著雪茄,見時機成熟,遞給門口小弟一個眼神。
小弟離去后不久,大埔牛便推開房間,帶著鬼佬約翰到場。
尹照棠咬著雪茄,很是熱情地走上前,攬住約翰脖子,向眾人介紹:“各位前輩,駐港皇家海軍上尉約翰.威爾遜先生。”
曹光彪蹙著眉頭,不悅之情,溢于言表,朗聲道:“阿棠,你叫一個軍官來做什么?”
今天他們幾個會收到請柬便來捧場,完全是看在尹照棠跟內地關系甚佳。有些人收到邵爵士的風,已經做好當和事佬的準備。
在邵毅夫看來,尹照棠無疑是看清形勢,分清大小,在請人說和,要跪低投降了。
一次海關臨檢,就逼他停貨三天,還要靠贈磁帶來挽回口碑,多來幾次,忠和的體量怎么撐得住?
但鬼佬軍官的出現,確實出乎眾人預料,連邵毅夫都驚訝愣神,心虛的把目光看向大馬仔。
大馬仔搖搖頭,暗示不認識約翰。
尹照棠大聲答道:“約翰是我的好友,可以證明邵生的司機,向鬼佬海關舉報我!”
邵毅夫頓時蹙起眉毛,面露怒容:“神仙棠,做事是要講證據的。”
只見,尹照棠當眾把一萬美金交給鬼佬約翰,約翰便立即把前因后果說了一遍。
在場的大亨可都是人精,心下立刻有所判斷,許多人看向邵毅夫的眼神略有變化。
大馬仔年紀輕,藏不住事,已亂了分寸,大聲叫道:“撲街,你拿錢收買鬼佬,污蔑六叔啊!”
尹照棠竟坦然承認,抽著雪茄講道:“是,我真的拿錢收買鬼佬,但你猜買邵生一條黑料多少錢?”
“兩千美金。”
“邵爵士,你指揮海關署查我,花多少錢呀!”
包鈺剛、曹光彪等人臉色驟變,看向鬼佬約翰,又看向邵毅夫,無疑被兩千美金的價格所震撼。
勾結鬼佬不是問題,在港島混,誰沒跟鬼佬做過交易,但鬼佬兩千美金賣掉邵毅夫,瞬間擊碎所有人對鬼佬的最后一點信任。
兩千美金的價格,最是誅心,比所有證據都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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