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拉丁跪在一方小地毯上,虔誠地向著撒拉遜人最為神圣的所在跪拜——他在默誦經文,每一個字母都如同滾動的珍珠一般流過他的舌頭和內心。
他知道有很多撒拉遜人在私下里議論,他并不怎么虔誠,因為他對基督徒和猶太人一向十分寬容,而基督徒與撒拉遜人之間的仇恨幾乎是無法化解的。
他們雖然信奉著同一個神靈,猶如同屋的兄弟,但出自于一處的血脈,反而會讓他們爭斗得愈發激烈和兇殘——誰也不愿意失去這份可貴的遺產,那是他們的精神之火,軀體的居所和靈魂的歸處。
“您在向真主祈求些什么?”
與他一同做了禮拜的大臣卡馬爾低聲問道。
“團結。”薩拉丁回答說,“撒拉遜人的團結。”
卡馬爾沒有回應,他在心中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最早的先知借助信仰將那些分散如同沙子的部落捏合在了一起,但他創立的巨大帝國在他離世后沒多久便分崩離析,他所曾經看,希望看到的那些已經成為了經書上精細的圖畫和絢麗的文字,但已經不再有人信這些了,他們失去了先知所要求他們的仁愛,也失去了先知要求他們的誠信。
曾經的努爾丁無疑是他們最寄予希望的那一位。可惜的是,他后繼無人,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遠征耶路撒冷,或許也正是已經預見到了這悲涼的一幕,才不惜孤注一擲。
他死在了耶路撒冷。雖然不是以他期望的方式,卡馬爾與其他其他追隨者茫然四顧,找不到一個可以寄托己身和家族的地方,直到薩拉丁給他寫來了信。
卡馬爾起初并沒有想要投靠薩拉丁,無論是血脈、法律,還是經文,薩拉丁都是與蘇丹努爾丁關系最為疏遠的一位,更不用說自從他隨著他叔叔去了埃及為法蒂瑪的哈里發阿蒂德做事后,就隱隱隱約脫離了努爾丁的控制。
而最后,無論是努爾丁要求他交出權力,回到阿頗勒,又或是督促埃及的撒拉遜人改信,都被他巧妙的婉拒了。
即便努爾丁確實懷有惡意。而薩拉丁的選擇不可謂不正確,但站在努爾丁的大臣的立場上來看,卡馬爾只能將其稱之為一個叛逆。
事實上,他們之中的不少人都已經做了決定,哪怕是努爾丁最小的兒子薩利赫登上了王位,第一夫人將成為攝政太后,他們也不會有多少反對意見,能夠得到努爾丁拔擢與重用的人當然也是各方面的佼佼者。他們相信,即便在王座上拴一只猴子,他們也能讓他繼續保有努爾丁的領地和權勢。
但問題就在于此。
他們被另外兩位王子拘捕起來,并且施以酷刑的時候,薩利赫和以及第一夫人真的不知道嗎?只要看最后的勝利者是誰,他們就不能認為這兩者有多么干凈。
而第一夫人明知此事,卻還是縱容,只是為了能夠讓自己的執政生涯中少受些來自于老臣的阻擾和限制…簡直就是以直白的方式證明自己有多么的眼光短淺,內心惡毒。
至于薩利赫,努爾丁最小的兒子,那時候他也九歲了,在一個男孩十二歲就可以被視作成年的年代里,一個九歲的孩子依然無法為自己做出任何決定,只能說明有兩個可能。
第一個可能,就是他能理解現在發生的所有事情,并且也知道將會發生什么,但他無動于衷,袖手旁觀——這樣的君王并不可信,他不愛他的大臣們,他的大臣們當然有資格不愛他。
而第二種可能就是他確實蠢得一無所知,那更不會被卡馬爾等人選來做蘇丹了。若不然呢,等他們與蘇丹的敵人斗得你死我活的時候,還要警惕效忠之人的背刺嗎?
而他們終于最終決定投向薩拉丁,則是因為在接到他們的求援信后,薩拉丁真的率領著三千人出現在了大馬士革。
那時候卡馬爾都不抱什么希望,畢竟他之前與薩拉丁的關系并不融洽。
接到薩拉丁的邀請后,他更是立即將信函束之高閣,雖然沒有出言諷刺或者是站在反對者的一方,但他也表明出了自己的態度。
但薩拉丁并沒有放棄他們。
回到埃及的開羅后,他們更是覺得自己的選擇對了,法蒂瑪王朝已不復存在,而朝廷上多數還是哈里發阿蒂德的舊臣。
這些人或許無用,但沒人敢小覷,他們經營良久,根深蒂固,猶如一棵參天巨樹倒下后,拔出它深藏在地下的根脈反而是比砍伐主干更為困難的工作。
而要攻打下一個國家,可要比統治一個國家簡單得多。
薩拉丁正需要他們,他們也正需要薩拉丁,他們的才干與抱負,居然在遠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得到了實現。
他們接過了那些尸位素餐者的工作,并且用書信、駱駝和鴿子帶來了更多的能臣俊杰。
從這些親戚好友帶來的信息中,他們不得不悲哀的確定,蘇丹努爾丁曾經創造的那個希望正在四分五裂,仿佛有什么力量正在將撒拉遜人拉回到那個愚昧晦暗的舊時光。
沙子正在不斷的從捏緊的拳頭中流出,每個地方都混亂不堪,無論是埃米爾還是維齊爾都希望能夠成為下一個“信仰之光”。
但可惜的是,他們之中并沒有這樣的人。
這種情況在遠離了尼羅河三角洲后,變得愈發顯著,努爾丁曾經擁有的廣大疆域已經被割裂到了以村莊為單位的散碎狀態。
而當薩拉丁決定接受大馬士革總督的求援帶著大軍一路北上的時候,卡馬爾還在猶豫過是否要勸阻,畢竟讓他來看,現在經營好埃及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但隨后他就發現了薩拉丁的決定或許是對的,如果繼續任由敘利亞地區混亂下去,撒拉遜人就只能迎來被十字軍各個擊破的悲慘命運。
但一想到這里,卡馬爾的口中就泛起了一陣濃烈的苦澀,直至今日,能夠繼續撿拾起先知丟棄在地上的手杖,艱難跋涉的似乎只有薩拉丁。
他們一路而來,遇見的部落首領也好,城市的官員也好,他們所關心的似乎就只有自己,至多自己的部落,或者是城市,他們對于將來不能說沒有期望,但你是要逼問他們那究竟是個怎樣的將來。他們又陷入了茫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十字軍們虎視眈眈,但一點也不妨礙這些撒拉遜人仍舊將鄰近的同族視作獵物——一個部落攻打另一個部落,司空見慣;一個“埃米爾”分配戰利品的時候不夠公正,引起士兵的不滿,將其射殺,并不罕見;而某個“法塔赫”死了,在他死后部落也會立即陷入混亂,戰士們必然會追隨他的兒子,廝殺一番才能決出最后的勝利者才能罷休。
而在首領聚集在一起的時候,也會為了一把刀,一匹馬發生爭吵…從而兵戎相向——薩拉丁不知道設法斡旋了多少這樣的爭端,工作量甚至大大超過了他在開羅的時候。
如果基督徒那里也是群龍無首就好了。可惜的是,他和薩拉丁都曾經見過那個孩子以及他侍奉的君主。
卡馬爾偶爾也會希望自己能夠卑劣一些,若是如此,他就能少去很多煩惱。
“希望真主能夠聽見您的祈求。”他真心實意的說道。
薩拉丁面對著他,背對著帳篷外的火把,火光為他周身罩上了一層明亮的金邊,卻將他的面容徹底的湮沒在黑暗中。
卡馬爾沒有看清他的表情,但那應該不是個笑容。
薩拉丁似乎正想要和他說些什么,一個人卻突然推開帳篷外的衛兵,走了進來,那兩個年輕的馬穆魯克面露憤怒之色,卻無法拔出刀劍——對方是薩拉丁的兄長,圖蘭沙。
薩拉丁側過身去,讓火光照亮他的半張面孔,“什么事情讓你這時候到我的帳篷里來,而且不經通傳?”
“我是你的哥哥,薩拉丁。”圖蘭沙咕噥道,他是一個身形魁梧的家伙,比起面容清癯,身材瘦削的薩拉丁來說,更像是一頭巨熊。
但這種肥壯的身姿在撒拉遜人之中并不受推崇。畢竟,撒拉遜人是游牧民族,一個過于臃腫的人,總是有些遲鈍,對馬和駱駝總成更大的負擔,消耗的食物和水也更多,這不利于其他人的生存。
圖蘭沙大踏步地走進了帳篷,在弟弟不贊同的眼神中坐了下來,即便只是從自己的帳篷走到薩拉丁的帳篷——兩處帳篷可能只距離三百多尺——他仍舊有點累得氣喘吁吁。
薩拉丁沒有坐下,只是來回踱了幾步,“有什么事情就快說吧。”
圖蘭沙低下頭去,仿佛思索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面帶微笑,語氣平緩,用一種無論是薩拉丁還是卡馬爾都想象不到的口吻,輕描淡寫地說道,“等你打退了基督徒,就把大馬士革給我吧。”
有那么一瞬間,卡馬爾都忍不住想要去掏掏耳朵。
隨后他驚愕的看向薩拉丁,似乎無法相信自己竟然會聽到這樣荒謬絕倫的蠢話。而這句蠢話,居然還是與薩拉丁異母同胞的兄長說出來的,他是不是聽錯了什么?
圖蘭沙說的應該是——他要跟隨薩拉丁去擊敗基督徒——而后,雖然有點過分,但如果他確實立下了毋庸置疑的功績,薩拉丁確實是有可能將大馬士革留給自己的兄長的。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薩拉丁神色肅穆地說道,或許這時候他還在期望兄長能夠突然咧嘴一笑,說我是和你開玩笑之類的…
圖蘭沙卻辜負了他的好意,他抬起頭來,盯著薩拉丁,認認真真地說道,“我剛才去見了我的妹妹,也就是你的姐姐,她一意要回到霍姆斯,而你已經答應了,會分出一支軍隊護送她回到她丈夫身邊——是不是霍姆斯那邊的人已經和你達成了什么協議,我知道那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家伙。
他也曾經想過染指大馬士革,我有些擔心…”
他的眼睛往一邊移去:“如果他提出要求,要與您換取大馬士革,用他的霍姆斯來換,您會答應嗎?您會的,但我懇求您不要答應,把大馬士革留給我。”
他理直氣壯的說道,“我是您的兄長,是您最親近的人,您總是要回開羅去的,到時候誰來幫你固守這片新領地呢?”
他拍拍胸膛,“只有我,薩拉丁,只有我。”
卡馬爾還是第一次在薩拉丁臉上看到難以置信的神色,以往的沉穩和冷靜仿佛都已經遠離了這位蘇丹。
“你是發熱了嗎?”薩拉丁沉聲道,“竟然說出了這種愚蠢的話?”看到圖蘭沙還在不甘心的想要反駁,薩拉丁的面容突然沉了下來。
因為就在剛才,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他才結束了禮拜,而圖蘭沙與他的帳篷雖然相距只有三百多尺,但這么短的時間完全不夠他結束自己的禮拜后,再走到薩拉丁的帳篷里來,只能說…
“你沒做禮拜。”
圖蘭沙的臉色頓時就變了。他在外人面前當然一向表現得十分虔誠,但事實上,在沒有人們的眼睛注視著的時候,他就會放松對自己的要求。
而他也并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不小心睡過去了而已。至于他的仆人為什么沒有提醒他?他當然不會說是他的吩咐,他已經做好了被薩拉丁責罵一頓的準備,薩拉丁卻突然半跪了下來,他捉住自己兄長的肩膀,看著他的眼睛,而后俯下身去,嗅了一下他的嘴唇。
雖然圖蘭沙已漱過了口,換過了衣服,但薩拉丁還是清清楚楚的嗅到了一股葡萄酒的酸臭氣息,他勃然變色,站了起來,直接一腳將圖蘭沙踢倒在地,還沒等圖蘭沙反抗,他就抽出了自己腰間的彎刀,從里面抽出長刀,直接扔在地上,而后揮舞著刀鞘,惡狠狠的抽起自己的兄長。
不做禮拜,酗酒,圖蘭沙一下子就犯下了兩樁叫他難以接受的罪孽。
何況他還在那里,信口開河般地要求薩拉丁將大馬士革交給他,他以為他是誰?撒拉遜人共有的父親以實瑪利嗎?才敢如此肆無忌憚的說出這些話來。
卡馬爾之前還在試圖阻攔,但他也是一個聰明人,馬上就察覺到了圖蘭沙的異常所在,他甚至不是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才來找薩拉丁的。
相反的,他是因為睡覺耽誤了禮拜,而后又痛飲了一大壺葡萄酒,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才趁著酒意找到了薩拉丁。他或許以為可以借此機會試探薩拉丁的心意,認為他既然答應了姐姐那個過分的要求,那么對他這個做兄長的,蘇丹應當更加慷慨才對。
于是卡馬爾就不再真心實意的去阻攔,只是在一旁假惺惺的叫著,“啊,別打了,蘇丹,別打了,他終究…是您的兄長…別打了,快別打了…”
但他的雙足就像是被釘子扎在了地上,一動不動,就連手都懶得抬起來。
薩拉丁瞪了卡馬爾,知道他又在看自己的好戲,不得不說阿尤布的家族中也可以說是“人才輩出”。
“想也別想。”
薩拉丁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從圖蘭沙的頭頂傳來,“想要大馬士革就用自己打來的功勛去換。”
只能這么說,如果圖蘭沙將有這樣的魄力去攻打大馬士革,哪怕他此行徒勞無功,薩拉丁說不定都會答應他的請求,把大馬士革賞賜給他。
但看他現在的樣子,哪里還能成為一個叫人欽佩的戰士?
薩拉丁最終深深的吸了口氣:“滾!”
他簡單的說道,而卡馬爾向門外的馬穆魯克舉起了手,馬穆魯克立即沖了進來,把圖蘭沙從蘇丹的面前拖走。
“今天的警衛全要受罰。”薩拉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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