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塞薩爾也正在欣賞著一枚黃金制品,坐在他對面的正是年過七旬,近日來卻越發精神矍鑠,生機勃勃的丹多洛。
這幾個月來,丹多洛連續來回奔波于威尼斯與塞浦路斯之間,其頻繁程度甚至讓鮑西亞以及關心著他的人深感擔憂,他終究不是一個年輕人了。
要知道,在鮑西亞隨著威尼斯總督的使者團前往塞浦路斯爭奪這門婚事的時候,丹多洛就已經率領著他的親信與心腹暫居在克里特島,以便能夠比威尼斯的眾人更快的得到塞浦路斯上的訊息。
而他們終于等到了那只系著粉色絲帶的鴿子后,丹多洛更是沒有一刻猶豫的立即出發,登船前往塞浦路斯。
他可以說是無縫銜接了之前威尼斯使者團的工作,在見過了塞薩爾,確定了雙方的要求和底線后,他又立即返身回到威尼斯。
而在威尼斯的十幾天里,他不曾有一刻用來休息,白天演講,晚上赴宴,收買和賄賂那些中立者,駁斥和打擊他的敵人,收攏更多的盟友和支持者,在終于得以兌現他對塞薩爾立下的承諾后,這位老人甚至忍不住抱怨道,他寧愿塞薩爾向他索要的是一百艘船和船上的士兵,也千萬別再提出這樣的要求了。
塞薩爾頗有些歉疚,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他早就將這個世界與他的世界相比較,在同一時代內,科學已經在意大利以及法蘭克有了初步的萌芽,君主們為了與教會對抗,已經開始著手普及教育的事宜。
但在這里,正因為有著天主的賜福與圣人的眷顧,從最高貴的皇帝到最卑微的農奴,他們更熱衷于將希望寄托在一個可能上——就是擁有非凡的力量,越多越好。
這種渴望驅使他們去虔誠的祈禱,去熱切的服從,他們建造教堂,他們日夜苦修,他們捐贈,從黃金的王冠到手中的一把麥子,而塞薩爾也確實無法去責備這些人的盲目,事實已經證明了,祈禱與苦修,確實是可以換來榮耀,新生和力量的。
雖然它們都如同另一個世界的槍械一般被掌握在上位者的手中,但比起現在連個基礎都沒有,即便建立起來,也需要數十代人前赴后繼的添磚加瓦的現代科學與技術,人們更愿意走上已經被無數人證明是一條捷徑的通天大路。
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君王們并不怎么在乎底層民眾的愚昧與無知(或許他們認為這樣更好),現在的教育依然與古羅馬時期沒有什么不同,只有富有和有權勢的人的孩子才能接受教育。而他們的老師,尤其是在基督徒中,多數都是一些修士和教士,現在所建立起來的幾所大學中,也依然由圣職人員來擔任教學者,學生們所上的第一課也是神學,而非其他科目。
其中甚至沒有多少與科學有關系的東西——除了數學和幾何,如今數學與幾何更多地被視作一種個人興趣,除了商人,沒人會認為那會是必須掌握在手里的利器。
這就導致了當塞薩爾需要一些官員來替代以撒人的時候,他發現除了教士之外,他幾乎別無選擇——一些騎士甚至不會寫自己的名字,遑論叫他掌握多種語言、計數和做賬,普通民眾就更別說了,
他選擇威尼斯人也有其中的一部分原因。如果他選擇了拜占庭帝國的公主,且不說這公主能夠帶來多少嫁妝(他也對拜占庭帝國皇帝的承諾毫無興趣——從某種程度上,他們也是仇敵),他并不認為,如果他要求,皇帝會愿意抽調帝國的官員來供他使用,就算皇帝愿意,塞薩爾也不敢接受,那些人只怕不是沙子,而是毒刺。
羅馬教皇亞歷山大三世的侄女則是因為信仰問題——他甚至不敢自他的老師亞拉薩路宗主教希拉克略手中接過太多的教士,更別說從羅馬教會引入他需要的人。
他知道這些教士的脾性,貪得無厭,好色濫情,塞薩爾最怕的是他們一旦到了塞浦路斯,就會立即要求他們轄區的民眾皈依基督教。
若是讓他們掌握了制定稅率與收稅的權力,他們更是會毫不猶豫的將之當做抽向這些異端的鞭子。
威尼斯人無疑是個好選擇。
他們生來就是商人,作為一個商人,就不可能毫不精通數學、語言和修辭,而現在的時機或許最為合適,在1171年的時候,拜占庭帝國的皇帝因為不滿于威尼斯人在拜占庭得到的特權而悍然與他們翻臉,被他殺死的就有兩萬個威尼斯人,更不用說被他驅逐的那些了。
這些人回到了威尼斯,多的是一時半會找不到機會的可憐人。雖然其中一些人可能得到家族的照拂,但手心朝上向人乞討的感覺肯定不太好受。
如何使用這些人塞薩爾心中也早有計劃——如同現在被他拿在手中的這枚著名的圣馬可杜卡特金幣。
在地中海地區,尤其是在基督徒的王國中最受認可的,并不是領主與國王們鑄造的貨幣,而是來自于拜占庭帝國的羅馬金幣甚至銀幣。
拜占庭帝國曾經無比輝煌過,而在它如日中天的時候,他們的皇帝曾經對貨幣有著相當高的要求,而這些標準甚至都被寫入了法律,從成色到大小,從重量到圖案,都有著相當詳細的要求。
比起那些有意被鑄造得輕薄、小、成分不純的金幣,人們當然然更愿意使用羅馬金幣,而不是其他。就連威尼斯人最初從事商貿活動的時候,也只愿意承認拜占庭帝國的貨幣。
但伴隨著這只大船的腐朽沒落,搖搖欲墜,現在的羅馬金幣也不再是那么可信的東西了。
從中異軍突起的就是威尼斯人所鑄造的杜卡特。
塞薩爾準備鑄造一些金幣,銀幣,或許還有一些銅幣。但這并不是為了讓它們通行和流轉起來——有些領主確實會這么做,這可以說是使用權力斂財的一個好方法。畢竟在他的領地上,只要他命令商人們做交易就必須用他的貨幣,這些貨幣怎么駁雜,怎么單薄,怎么殘缺,都必須按照他說標示的面值計算。
而塞薩爾當然不會采用這種飲鴆止渴的方法。
若是他如此做了,就算是要忍受拜占庭帝國皇帝的喜怒無常與撒拉遜人的威脅上,商人們也會毫不猶豫的繞開塞浦路斯去其他地方做生意。
塞薩爾鑄造貨幣,只不過是每個新領主在掌握封地后所必須施行的一項權力罷了,更多的是為了宣告自己對這處領地的所有權。
金幣上將會有領主的頭像,反面這可能是圣人像,耶穌像或者是箴言,這要看領主的喜好。
威尼斯人所鑄造的杜卡特金幣,就采用了這種格式。正面是圣馬可手持福音書,將一面象征著權力的旌旗交給半跪的總督的圖案,后方則是被星星所環繞的耶穌基督,表明威尼斯永遠受到耶穌基督的庇護。
而在這兩個圖案周圍都鐫刻著金幣鑄造時威尼斯總督的名字。這并不是在為總督揚名——威尼斯是個共和國,總督不是國王,這只不過是涉及到了威尼斯一個奇怪的傳統,那就是他們并不以公元來做紀年,而是以威尼斯總督的名字來劃分威尼斯的各個時期。
有了這個名字,這就等于告訴人們,這枚金幣是在什么時候鑄造出來的。
而這種環繞著錢幣邊緣一周銘刻箴言,姓名或者是年代的做法并不古老——如果你有一枚古羅馬或者是古希臘時期的錢幣,你會發現他們并沒有這樣細微的花紋,這都得歸功于以撒人。
以撒人在從事貨幣兌換買賣的時候,他們時常會將錢幣的邊緣剪去一小塊,很小的一塊,以免被人發現而無法使用。但當幾千枚金幣過了他們的手的時候,這些暗地里動的小手腳就能夠積累起一筆相當可觀的財富來。
但凡從事貨幣兌換的以撒人幾乎都能在幾年里迅速地變得富有,這可是真真切切實實在在的金子。
所以漸漸的,無論是哪個國家,哪位領主都會在錢幣的邊緣刻上花紋,即便如此,依然免不了有些以撒人會用砂輪磨掉金幣的邊緣層,這個時候又沒有足夠精確的砝碼,就算有也不可能每個人都隨身攜帶。
“你覺得我們有可能在這些地方…”塞薩爾將金幣豎起來,指著薄薄的邊緣問道:“刻下一道道橫向的紋路嗎?”
“您是說,您打算用這個方法來阻止人們對金幣動手腳。”丹多洛說道,一邊也拿出了一枚金幣放在手中,仔細端詳。
這個想法當然很好。但對于現在的塑造法,只怕有些困難。如今人們要鑄造錢幣,依然只能采用兩種方法,一種是灌注法,也就是準備一個可以上下開合的模具,而后將融化的金液從小孔中注入,讓它們流入模具中自然凝固,之后再拿出來打磨修整。
還有一種方法,就是先將金子切割成一個個小圓片,然后用表面鑲嵌著凸起圖案的大錘用力敲打。
但這兩種方式都很難留下塞薩爾所要求的橫向并且密集的紋路。
塞薩爾倒是曾經看到過有關于各個時期鑄幣機的介紹,只不過這些東西與他的專業并沒有太大關聯,他只是匆匆一瞥而過,雖然有些印象,他想——在召集工匠后,他或許也能將之復制出來,但這肯定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做好的事情。
但他并沒有放棄自己的想法。“那么除了銅幣之外,銀幣和金幣就用刻刀來完成這個設計吧。”
“那會消耗很多人工。”
塞薩爾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但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
丹多洛此時不由得在心中發出了許多人都曾經發過的感嘆。一開始與塞薩爾接觸的時候,你會以為他是個隨和的人,但之后你會發現他事實上異常的固執,而且這種固執就如同鋼鐵或是巖石一般,旁人幾乎很難說服他。
而塞薩爾所想的是——有很多事情,最好從一開始就定下規矩。
他當然希望今后塞浦路斯的金幣能夠取代現在的羅馬金幣,甚至于威尼斯人的杜卡特。既然如此,那么從一開始它的形狀和圖案就要完全的確定下來。任何一個人拿到這枚金幣的時候,只要一看一摸就能知道這是塞浦路斯金幣,這對這種貨幣的普及乃至壟斷是有很大好處的。
他不可能先鑄造出一個濫竽充數的偽劣品,然后才用更好的來取代它,貨幣的信譽是很難被建立起來的。
“銀幣也需要嗎?”
“需要。”銀幣雖然不及金幣貴重,但也屬于貴金屬,而且它的流通性可能比金幣還要強。
“那么你可能需要更多的工匠。”丹多洛說,他看到這個年輕人抬起頭來,向他露出了一個他經常在自己的孫子孫女臉上看到的表情,“如果可能,這要拜托您了,祖父。”
“你不能只在這個時候才叫我祖父。”丹多洛故作不滿的說道,但他也承認,他更欣賞這種執著的,純粹的,不會被外人輕易動搖的性格。
只不過他的那些孫子,還有另外一些威尼斯人可能要感到失望了。最初的時候,他們也以為自己所要擔任的工作,就是如同曾經的以撒人一般,和領主們討價還價,定下一個數字后,無論他們怎么做,只要能夠收得上稅來,多余的錢,全都是他們的。
在船上的時候,大做其夢的人可不在少數。現在看來,他們之前的懇請(請求丹多洛為他們說項)根本沒必要在塞薩爾面前提了。
塞薩爾不曾給予以撒人的權利,當然也不會給威尼斯人或者說給任何一個人。
讓他來看包稅制度固然方便了領主和國王,卻讓底層的民眾深受苦楚。
而且最不好的地方就是,包稅制度等于截斷了上層與底層民眾最為緊要的聯系,即便因為這個時代的限制——國王們并不在乎那些貧苦的人。
即便他們因為忍受不了沉重的稅金而掀起暴動,領主和國王也多的是由天主賜福的騎士來平息叛亂。
確實有人曾經勸說過塞薩爾,幾乎每個上位者都是如此處理稅務問題的,你又何必獨樹一幟呢?
那些民眾未必會感激你,那些無法從中獲利的官員則會屢屢抱怨,對你產生不滿。
但塞薩爾看見過那些人的眼睛,聽過他們的祈求。
他知道有很多人因為承受不了包稅官的逼迫,逃到城市和村莊以外的地方,就像是他在第一次離開圣十字堡時,在路邊遇到的那對夫妻和他們的家庭。
他們能造出這樣整齊的房子來,就是因為在這里他們無需繳稅。
但若是遷徙無人的密林中就可以免稅,為何又不見其他的人呢?
因為不交稅,就是不受任何人保護的流民。
而無論是軍隊還是盜匪,是撒拉遜人,還是基督徒,都不會將他們看作需要得到自己庇護的子民,就算沒有遇到若弗魯瓦,他們的幸福日子也是從命運手中偷來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成千上百倍的還回去。
那時候他不得不接受這樣殘酷的結果,現在他有了權力,就無法繼續忍受這種可憎的制度。
比起大權在握的稅官,這些年輕的威尼斯人所承擔的工作,更像是紀事官和官宰,官宰最為主要的政治職責是作為統治者的發言人和聯通統治者與民眾的中間人,他負責向各地的官員宣讀國王或者是領主的旨意,若是臣民需要覲見和請愿,也要通過他。
這么一個職位,當然要比稅官更榮耀一些。
但對于威尼斯人,他們肯定更想成為稅官——可惜塞薩爾這里不存在著什么某人承諾給領主一大筆錢,然后他就可以隨意對某地的商人以及農民、工匠征稅的事情,所有的稅率,稅種,稅時都是由塞薩爾親自在審查與考量后決定的。
他定下的比之前的總督還要少些,畢竟他沒有一個皇帝——雖然他同樣要向曼努埃爾一世送去每年的貢賦,但如果他并不打算過分中飽私囊的話,塞浦路斯人完全可以承擔得起這份稅金。
他給這些威尼斯人,或許還有拜占庭人,法蘭克人一份稱得上豐厚的俸金——威尼斯人還能因此得到商貿上的種種特權,但作為他們應當付出的回報,他們絕對不可以隨意更改他的旨意,陽奉陰違或者是敲詐勒索——雖然他知道這種情況肯定會有。
但他也已經預備向老師,宗主教希拉克略索要一批教士,威尼斯人得到了他的承諾,在十二座大城中建造屬于自己的教堂,他們肯定不會拒絕來自于圣城宗主教派遣來的教士吧。
教士們將會監督這些新的稅官,而威尼斯人也必然會反過來監視他們。
前幾天塞薩爾才又約見了一些塞浦路斯人,以喬治烏家族為首,他給了他們一項權力,那就是他們可以隨時向他遞交密信。
這封信件將會被藏在一個盒子里,加蓋特殊的蠟封,他們可以將他們的城市中發生的所有事情說給塞薩爾聽。
而有關于度量衡的問題,塞薩爾也并沒有完全復制威尼斯人的計量單位,威尼斯人現在采用的度量衡算是地中海地區最為精確并且容易掌握的一種,但對于塞薩爾來說,這還遠遠不足。
他提出了十進制。
“十進制。您說的是撒拉遜人所使用的那些數字嗎?”丹多洛驚訝的問道 “這么說不太正確,”,塞薩爾不得不糾糾正。“這確實是撒拉遜人正在使用的,但它的數碼來自于印度,但印度也不是創造了十進制的人,真正創造了這些的,是更遠的地方…”
他露出了一個奇妙的神情,像是懷念,又像是向往。
“那是一個相當古老而又輝煌的文明,它所有的寶藏,猶如海中之砂,數之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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