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碾過蘇州河畔新鋪的柏油馬路時,馮秀英忽然掀開窗簾。九月的陽光斜斜切進來,照得她胸前的赤金懷表鏈子明晃晃的閃——這是她和胡萬勝結婚時,羅耀國贈送的一對上海牌金表中的一塊,表蓋上還刻著天王像。
“看那些煙囪。”她指給胡萬勝看。
對岸浦東的天際線上,七根大大小小的紅磚煙囪正肆無忌憚地向藍天之中噴著黑煙。其中最高那根煙囪頂上立著個鐵皮五角星,晨光里銹得發紅。坐在胡萬勝、馮秀英夫婦對面的馬寶才扭頭看了一眼:“那根頂上有個五角星的是江南制造局造炮廠的浦東廠鑄造車間的煙囪,是用來生產大型鑄件和鍛造120毫米口徑線膛炮炮身的。”
“其它幾根煙囪都是繅絲廠、紡紗廠鍋爐房用的。”馮云山膝頭攤著《申報》,頭版印著招商局新購8000噸輪下水的消息,“不過這些大廠開多了也有毛病,去年各省都有的織戶、機戶鬧事,砸了不少賣機布的鋪子。”
馬寶才接過馮云山的話道:“還有不少州府私自設卡,不讓外地的機布進去呢!吳王為此還擼了許多地方官。”
馮云山輕輕一嘆:“他們也是為了底下的小民能糊口嘛!”
車廂內的幾個人都沒了聲兒。
19世紀下半葉的機器織布已經可以對土布形成碾壓了!而搞了近10年工業化的太平天國的機器織布對國內土布市場的沖擊也越來越大。對于走在工業化前沿的南直隸(江蘇)、浙江、福建、廣東、北直隸而言,這固然是好事兒,但是對于許多內陸地區而言,這沖擊就有點大了!
而對于已經擁有近5億人口的太平天國來說,工業化對傳統手工業的沖擊所造成的傳統手工業者失業的問題則直接關系到社會穩定 馬車正駛過外白渡橋。大橋東面黃浦江的濁浪里,三桅帆船和明輪汽船交錯而行。而在另一側蘇州河岸邊的碼頭上,一群群打著赤膊的碼頭工人正從駁船上卸貨,古銅色脊梁被大包大包從山東、蘇北運來的棉花壓彎成弓,肩頭搭著的藍布巾早被汗水浸成深色。忽然汽笛長鳴,又是一條鐵殼火輪噴著白汽駛過,拖拽著一長串載滿了鋼材的駁船緩緩駛入黃浦江——這些鋼材要么是“老字號”的徐州鋼鐵廠運來的,要么就是去年剛剛完成現代化改造的湖北大冶鋼鐵廠的產品。
眼下太平天國的現代化鋼鐵廠一共開了三家,分別是南直隸(江蘇)的徐州鋼鐵廠、北直隸的唐山鋼鐵廠和湖北的大冶鋼鐵廠。
其中徐州鋼鐵廠的二期已經完全達產,三期正準備投產,唐山鋼鐵廠和大冶鋼鐵廠都還只是一期未達產的狀態。等到徐州三期和唐山、大冶的一期都達了產,太平天國的生鐵產量就能奔著二百萬噸走了,鋼產量也將向五十萬噸以上進發.至于百萬噸鋼,也就是1870年代的事兒了。
窺一斑而知全豹,如今太平天國的工業化進程比之原來的歷史,真是順利太多了,只是一個幾億人的大國要轉型,需要承擔的痛苦實在是太多了。
馬車已拐入了外套的“金融街”。一邊是黃浦江,一邊則是高樓林立的“十里洋場”,穿長衫的中國商人與穿著各種西式服裝的洋行買辦在人行道上摩肩接踵。各式各樣的西輪馬車在開闊的馬路上來來往往,交通警察的銅哨聲此起彼伏。
一陣蒸汽打樁機的轟鳴忽然傳來,胡萬勝看見一條大馬路的路口有一片巨大的工地,竹腳手架扎得像馬蜂窩,戴藤帽的工人螞蟻似的爬上爬下。一架胡萬勝之前只是耳聞而未眼見過的蒸汽打樁機立在那里,吭哧、吭哧地往地里打木樁,這效率的確是人力所無法比擬的。
車隊繼續前行,最后停在了海關大樓對面的外灘客運碼頭旁,胡萬勝看見外灘海關大樓的青銅大鐘指向了九點,距離他要乘坐的輪船招商局的“西洋”號郵輪的起航時間還差了一個鐘點。
馮云山、胡萬勝、馬寶才、馮秀英一起下了車,在十幾個南王府護衛的保護下,就想往貴賓樓走去。這時他們瞧見附近的江面上泊著二十多艘移民船,桅桿上黑紅黃三色旗獵獵作響。而在普通百姓們使用的登船碼頭外,則是人山人海的場面,穿布衫的農婦們抱著吃奶的娃娃,男人肩頭挑的扁擔兩頭晃著鋪蓋卷和鐵鍋。
“讓讓!讓讓!”幾個穿著黑衣的巡警揮著警棍開道。人群像退潮般分開,露出個穿燕尾服的華人,胸前“黑紅黃”三色綬帶亮得晃眼。
“各位父老!”那人踩著木箱舉起鐵皮喇叭,“我張阿貴也是廣西老表!十年前在潯州府賣了祖田去舊金山,如今給加州政府當移民委員.”他跺了跺腳上锃亮的皮鞋,“看見沒?英國貨!”
人群發出嗡嗡的議論。有個瘸腿老漢啐了口:“官老爺合伙騙人咧!”
“騙你?你也配?”張阿貴從皮包里抓出把金幣,陽光下黃澄澄的刺眼,“在加州淘金場,這玩意彎腰就能撿!拖家帶口的去西海岸,一戶立馬分一百華畝旱地!要肯去落基山開荒,六百畝!”
馬寶才忽然道:“這就是咱們太平天國的氣運啊要不然天下還不知道會亂成什么樣?”
馮云山輕嘆一聲:“還不夠現在已經有五億人了,再過個三四十年,十億人都擋不住啊!寶才,你和萬勝此行是擔著重任的!”
汽笛突然拉響。太平洋輪船公司的“移民運輸”輪“金山號”開始放舷梯——這是一種輕載排水量超過5000噸的蒸汽帆船,是江南制造局的工程師們在掌握了“天京”級的建造技術后,在英法工程師的幫助下設計制造的一種旨在低成本運人的蒸汽帆船。跑一趟就能運出去2000人!
在美國西海岸三州政府的補貼下,太平洋輪船公司已經向江南制造局訂購了100條“金山”級,等它們全部投入使用后,一年至少能拉50萬人去美國西海岸。
“金山銀山西海岸,分田分地大瓦房!”
在張阿貴嘶吼聲中,人群潮水般往新世界涌去。
科羅拉多的荒原上,秋風卷著沙礫抽打著篷車的布簾。咸豐裹著熊皮褥子仍在發抖,額頭燙得能烙餅——他在維克斯堡戰役結束后不久就得了病,感冒發燒,總也不見好,也沒什么藥可以吃,只能干熬著。
貝爾將一塊濕毛巾敷在他的額頭上替他降溫后,又撩開車簾向東望了一眼,只看見蜿蜒的隊伍像條垂死的黑蛇——十五萬“黑包衣”背著鐵鍋牽著瘦驢,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枯黃的野牛草向西而去。
而“保護”他們的則是大約三萬名穿著灰色軍裝扛著步槍,打著“黑黃紅”三色旗的黑旗老爺!另外還有數千打扮的和美國人一樣的“美洲人”,驅趕著不計其數的牛羊馬匹,一起西行。
這時,貝爾聽見幾個黑旗老爺扯著嗓子在給底下的黑農奴打氣兒。
“總督大人說了,你們現在解放了,不是黑奴,是黑農奴了!”
“到了科羅拉多,你們也不用為白人老爺摘棉花了,只需要幫著咱們種小麥、養豬、放牧就行了,多好啊!”
“農奴還可以再往上升,只要攢夠了積分就可以抬旗了”
貝爾.沃特林心說:“黑農奴比黑奴的確是強了一些,不過這進步的貌似有些小了”
馬蹄聲就在這時傳來,貝爾放眼望去,只見率隊殿后的陳玉成正領著穿紅袍的真約派主教伶俐馬而來。等他們走近了,貝爾才發現伶俐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還斜背著個皮包。
“主人,陳將軍和伶俐主教來了。”貝爾低聲對閉目養神的咸豐道。
“伶俐.他怎么來了?”
“總督,”陳玉成已經翻身下馬,“吳王殿下的急電,從華盛頓傳來的。”
這電報來的可不容易,先用密語發到華盛頓的太平天國大使館,然后再送到新奧爾良給到伶俐手里,再由伶俐親自追著咸豐西行的隊伍,一直追到科羅拉多境內才算追上。
當這封“送之不易”的電報抄件在油燈下展開時,篷車外傳來悠長的號角。“黑紅黃”三色旗在暮色中低垂,十五萬人正在扎營。伶俐用生硬的官話念道:“吳王問科羅拉多、愛達荷、新墨西哥三地能否實控?南軍尚存戰力幾何?若要在明年大選前倒戈去北方.”
“倒戈北方?”咸豐一愣,打斷了伶俐的話,然后伸手接過電報,細細看了起來,看完之后,又是沉默良久,才搖搖頭道:“明年倒戈還是有點難啊!南方戰力猶存,北方元氣也未大損,倒戈太早,將來的安穩日子就少了,如果能再支撐一屆,讓美利堅的南北雙方再耗一耗,等1868年再倒戈,美利堅的氣運也就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