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專家和工程師們面面相覷,因為林燃一下就說到了他們的核心問題上。
林燃心想,小意思,這些問題你們要能解決的話,也不會有后面的GPS了。
不過克肖納的尷尬表情還是讓林燃有些意外:“我說錯了嗎?”
克肖納回答道:“不不不,教授你說的沒錯。
我們還沒進展到這一步呢。”
“教授,你太高估我們的進度了。”克肖納吞了吞口水。
站在旁邊的魯伊補充道:
“1962年的Transit5A1因電源系統故障未能實現導航功能。
1963年的Transit5A2發射失敗,未能進入軌道。
這個月才發射的Transit5A3由于發射期間內存故障和振蕩器穩定性下降,無法用于導航。
教授,你說的那些只是理論問題,我們還沒成功過呢。”
難繃。
頂級難繃。
林燃知道有這回事,但對于這些細節還真不清楚。
林燃恍然大悟,你們原來只有失敗,沒有成功經驗,難怪來找我了。
“真可憐。”林燃淡淡道。
本來以為教授會開麥,說你們都是垃圾。
在來之前,霍普金斯的專家和工程師們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別說他們,就連杰克·魯伊也做好了準備。
杰克·魯伊甚至還安慰他們:“在NASA沒人沒被教授罵過,你們得習慣和教授一起工作的風格。
但好處是教授能給你們帶來一個又一個的勝利。”
前者他們信,后者他們也信。
畢竟這些都是有佐證。
過去他們和NASA大哥不說二哥,一起失敗,一起在失敗中前進。
現在NASA已經起飛,他們上個月的5A3又失敗了。
實在是忍不住了。
之前都是苦哈哈,一起苦過來的難兄難弟,結果別說NASA已經起飛,就連喬治敦那快要入土的翻譯機項目,在教授手里都能化腐朽為神奇,搖身一變,變成阿美莉卡科技象征。
還靠著技術方舟包裝成了未來世界。
這讓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忍不了了,你喬治敦什么臭魚爛蝦,不就是有教授來指導你們嗎?
所以大家是真服,來之前就做好被罵的準備了。
內心建設已經完成。
對林燃也抱有很高的期待。
因為本質上航天才是林燃的老本行,而他們的這個項目又非常依賴數學上的進展。
負責人克肖納就是數學系博士,純數博士,半路出家做的導彈研究和火箭技術研究。
同為純數婆羅門,求助一下教授怎么了?
再說,大家都被罵,等于我沒被罵。
全開麥,總比一個人被定點爆破好得多。
結果林燃一句淡淡的好可憐,屬實把大家都整破防了。
在座大部分的專家臉瞬間就紅了起來。
克肖納連忙解釋道:“教授,剛才魯伊主任說的不夠完整。
我們還是有成功項目的。
像Transit5A1,雖然出現了電源故障,導致沒能進行導航功能驗證。
但是我們成功驗證了太陽帆板展開和火箭分離技術。
5A3我們改進了電源系統,成功進入了極軌道,并且靠著重力梯度保持了全過程的姿態穩定。”
克肖納急眼了。
林燃抬起眼皮冷冷道:“5A2呢?你漏了2.”
克肖納喃喃道:“發射失敗了。
不過那不是我們的錯,是火箭的問題!”
克肖納的聲音逐漸大起來。
“我記得NASA沒有這樣的發射項目啊。”林燃思索道。
魯伊連忙出來打圓場:“這不重要。
總之它的發射失敗是火箭的問題。”
林燃搖頭:“不,這很重要,要是NASA有這么一枚火箭失敗,那就是我工作的失誤。
可我印象里NASA今年可沒有發射失敗的火箭。”
魯伊示意克肖納,克肖納內心腹誹,沒錯,就是空軍的問題。
然后說:“因為Transit是高度保密的項目。
所以它的火箭發射是交給空軍來總體管理的。
Transit5A2衛星的發射使用了ThorAblestar火箭,這個火箭由道格拉斯飛機公司負責制造。
由空軍的彈道導彈分部負責協調火箭的測試和開發。
海軍研究辦公室是Transit系統的最終用戶。
它和NASA無關。”
林燃嘖了一聲,“難怪。”
盡管沒有說出那個詞,但在座的工程師內心都已經閃過了:廢物。
隨即涌上心頭的念頭就是:火箭有問題也能怪我們是廢物是吧。
“總之過去Transit確實有很多問題存在,所以我們才希望教授你能給我們提供一點幫助。”杰克·魯伊語氣溫和。
放其他地方,ARPA就是爺,手握大幾個億美元的預算,想給誰就給誰,也就在這里囂張不起來。
“我知道了。
不過我還是覺得很搞笑。
剛才克肖納教授的辯駁就好像在說,我們要把人送上月球。
第一次我們把火箭送上了天,雖然在空中爆炸了。
第二次我們確實送到了月球,不過是硬著陸,飛船和宇航員都機毀人亡了。
第三次送上去成功著陸了,但是帶不回來。
你說成功了嗎?成功了一半,不過這樣的成功能接受嗎?
顯然不能接受。
現在Transit這個項目給我的感受就是,在細枝末節的小事上都成功了。
在最核心的導航功能上,還一次都沒檢驗過你們這套設計效果到底如何。
你們不覺得很有問題嗎?”林燃說。
在座各位都感到了羞愧。
因為確實像林燃所說的一樣,這套導航系統從設計好到現在,一次測試都沒進行過。
林燃點出來的問題,也只是理論上的。
實際上到底是不是這樣,會不會比林燃所說的十五分鐘還要更久。
誰也不知道。
畢竟理論和現實之間存在的誤差有可能微乎其微,也有可能天差地別。
“教授,你說的沒錯,我們過去確實一直在失敗。
所以你有什么好的建議給我們嗎?”杰克·魯伊打破會議室內的沉默。
林燃點頭道:“當然有,你們忘了我的口號嗎?”
在座專家們互相對視了一眼后,異口同聲道:“我的人生沒有失敗。”
林燃笑道:“沒錯,看來大家很熟悉我嘛。”
不熟悉才怪呢。
“所以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林燃拉長聲音,充分調起大家的好奇心。
“改名。”
改名?
“教授,改名是指?”克肖納不解道,他以為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深意,他沒有洞察到。
林燃理所當然道:“和你們想的一樣。
先把名字改了。
你們沒發現叫5A一次都沒成功過嗎?
先把這名字改了,改成5B。
后續都叫Transit5B系列。
什么5B1,5B2。
一個項目要有一個好的開始,既然你們之前沒能有一個好的開始,那就讓我們從現在開始,有一個好的開始。”
這下大家面面相覷,這玄學真的管用嗎?
當然也有信的。
雖然風水此時在海外不是什么顯學,但國外有國外自己的迷信。
“好吧,教授。”杰克·魯伊打破沉默。
林燃接著道:“先擁有一個好的開始。
然后我們再來談其他層面的優化。
我們先來談技術上的。
我猜測你們的原理應該是基于多普勒效應。
衛星以已知軌道運行,廣播固定頻率的無線電信號,應該是150MHz和400MHz的雙頻信號,以校正電離層折射。
地面接收器測量接收到的信號頻率與衛星發射頻率之間會有多普勒頻移效應。
頻移由衛星相對接收器的徑向速度引起,表現為衛星接近時頻率升高,也就是藍移,遠離時頻率降低,也就是紅移。
通過記錄衛星從地平線到地平線的完整通過期間的頻移曲線,接收器可推斷其相對于衛星軌道的幾何位置。
結合已知的衛星軌道參數,就能計算出接收器的二維位置。”
林燃三言兩語把他們的設計給說了個一清二楚。
林燃接著說:
“接收器記錄多普勒頻移隨時間的變化,形成一條多普勒曲線。
而曲線的形狀和關鍵點包含位置信息。
接收器將頻移數據傳輸給海軍艦艇上的專用計算機,然后這些計算機再通過最小二乘法擬合多普勒曲線,計算接收器位置。
每次通過可提供一個位置估計,多次通過可提高精度。
從原理層面你們感覺到了什么問題嗎?”
“太復雜了?”一位專家弱弱道。
其他人都佩服于他的勇氣。
畢竟要是回答錯,那就是被定點爆破罵廢物了。
“沒錯,太復雜了。
我都不去談計算機算出來到底要多久,電離層和多徑效應會引起的噪聲是不是會導致你們的這套系統壓根發揮不出理論上的信號處理能力。
光是振蕩器的穩定性你們就解決不了。
振蕩器受到溫度和老化影響,很容易出現頻率的漂移,頻率漂移進而會影響你們頻移測量的精度。
這部分不應該改進嗎?
振蕩器本身是不是要降低溫度的影響?
衛星上是不是要增加冗余振蕩器,定期校準來減少漂移程度。
包括接收器通過地面基準站的參考信號,是不是要定期發送信號,去校準它的偏差?”
林燃說完后,短暫的安靜后,會議室響起一片掌聲。
“教授不愧是教授。”杰克·魯伊說,這也是其他專家們的心里話。
“我們考慮到了這個問題,我們的想法是靠溫度補償晶體振蕩器和恒溫晶體振蕩器這兩種方案來解決問題。”杰克·魯伊接著道。
杰克·魯伊是MIT電氣工程博士,是ARPA第一位技術型官僚,所以對技術細節很了解。
聽完第一個解決方案之后,別說其他專家,杰克·魯伊都心悅誠服了。
要不然別人憑什么兼職還能拿6.8萬美元,自己全職干這個主任才1.8萬。
多的這五萬美元就是價值所在啊。
Transit從1958年立項,兜兜轉轉這都1963年了,五年時間過去,大家兜兜轉轉花費了這么多人力物力才想到的解決方案。
人家都沒看資料,只是聽你介紹了,就把原理給你掰開了揉碎了講出來,順帶著光是一個振蕩器都能給一二三三個解決方案。
他們花了五年,也才想出來一個。
什么是差距?
這就是差距。
這幫過去沒和林燃打過交道的專家們,終于知道為什么NASA的同行們不鬧了。
差距擺在這,想鬧也沒那資本。
“好了,我們接下來說第二個優化點。”林燃示意大家冷靜點。
“還有?”大家腦海中閃過這樣的念頭。
“前面我不是提到了噪聲嗎?
得開發更魯棒的信號濾波技術,你們可以考慮卡爾曼濾波,用這個來去除多徑效應引起的噪聲。
另外就是最小二乘算法得優化,雖然我還沒看你們的算法到底是怎么設計的。
但我敢肯定你們的算法肯定還有優化空間。
減少計算量,適應現在計算機的計算能力。
我說個最簡單的吧,使用分段線性化方法去簡化非線性擬合。
最后像接收器硬件,也完全能采用更窄的帶寬濾波器來增加抗干擾能力啊。”
克肖納在記筆記。
其他專家在聽到和自己相關的內容后同樣在記筆記。
“教授。”克肖納已經心悅誠服,他甚至覺得換自己是林燃,估計得從頭噴到尾。
教授居然只說了一句廢物,還是太溫柔了點,克肖納心想。
“你剛才提到了電離層和多徑效應都會造成噪聲。
但你給的解決辦法只包括了多徑效應的解法,電離層有沒有什么辦法能夠消除其影響?”克肖納接著問道。
林燃理所當然道:“當然有。
問題是現在的硬件做不到。
可以增加第三頻率信號來提高校正精度。
又或者是開發更精確的電離層模型,在地面布置電離層探測儀,結合實時的電離層觀測數據對電離層信號進行校準。
但這兩者都會讓整個系統變得更加復雜。
對計算設備有更高的要求。
我覺得我們先把最基本的導航系統做好,再來談其他吧。”
三天后,杰克·魯伊回到華盛頓。
ARPA的工作地點在弗吉尼亞州啊靈頓的五角大樓。
一直要到2009年,ARPA才從五角大樓獨立出來,擁有一座單獨的辦公大樓。
“怎么樣?”麥克納馬拉滿臉笑意地問道。
是他在內部力排眾議,才說服海軍和空軍,讓林燃參與到Transit項目中來。
杰克·魯伊舉起手上的咖啡杯和麥克納馬拉碰杯后說道:“驚艷!
教授一天給的建議,比Transit項目組三年的設計方案還要更完善,更加具備可行性,以及更有可行性。
說真的,如果Transit的經費不是主要來自海軍和空軍,我都想把Transit轉讓給NASA,讓NASA來負責了。”
麥克納馬拉大笑:“巴別塔的時候,你難道沒有見識過教授的威力嗎?
你明白嗎,這個世界有非常非常多的天才。
在數學領域,最不缺乏的就是天才。
我從小在我們那個小鎮就是天才,在數學上從來沒人能考過我。
但當我進入伯克利念書的時候,我為什么會學經濟學而不是我最愛的數學,因為我在數學專業不再是第一,我甚至連前五都進不去。
在數學的領域,我要思考半天才能想明白的問題,別人可能憑借著直覺就得出了答案。
你的努力,甚至比不過別人的直覺,這是多么令人絕望的事。
而伯克利、斯坦福、哈佛、普林斯頓等等,各個高校數學系最頂尖的學生步入學術界之后,他們之間也會有高下之分。
教授說過的青蛙和飛鳥的比喻太好了。
你知道這個比喻吧?”麥克納馬拉臉上滿是感慨。
杰克·魯伊點頭:“知道,青蛙埋頭大地深鉆一個問題,飛鳥俯瞰大地,為青蛙尋找方向。”
麥克納馬拉一邊喝了口咖啡,一邊點頭道:“沒錯。
但能當飛鳥,誰又會想當青蛙呢?
在這么多飛鳥類型的數學家里,教授也絕對是最出色的那批。
你知道倫道夫綱領有多驚艷嗎?
他幾乎看到了數學的全貌。
這在當下,理論數學已經越來越抽象的年代,這是多么難的一件事。
這么說吧,教授就是飛的最高的那只飛鳥。
在數學上他能夠洞察本質。在其他領域也同樣如此。
洞察本質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然而數學就是能夠幫助你洞察本質。
我剛從軍隊退伍,當時福特二世也是海軍士兵退伍,他希望能夠改變福特混亂的現狀,于是雇傭了包括我在內的整個十人小組。
希望我們能夠通過現代管理和控制學的理論來幫助這家公司重新煥發新生。
那時候福特的員工都不服我們,稱呼我們為‘測驗孩子’。
我把測試孩子改成了成功孩子。”
測驗孩子(QuizKids)
成功孩子(WhizKids)
只改動了兩個字母。
“所以教授在說我能夠帶給你們的只有成功,這句話我很有感觸,我過去也是這么做的。
想讓他們對你心悅誠服,光靠洞悉本質還不夠,你也得能給他們帶來成功。
我當時就開始引進計算機,用計算機來構建模型,以找到最有效、最合理的生產資料,這導致了很大的合理化,我把它命名為科學管理。
使用電子表格來顯示汽車行業的趨勢,后來我的管理方式被其他公司、其他行業的高管們大量效仿。
發現問題并迫使組織改變,這通常是違背他們意愿的,尤其想讓他們深入而現實地思考替代行動方案就更困難了。
但數據不會騙人,數據可以讓反對的聲音消失。即便反對的聲音還存在,但他們不會出現在你眼前,不會成為你的阻力。
這是洞察本質的力量。
教授能洞察本質,這我從第一天就知道了。
而教授還能不斷成功,這就更棒了。
教授對事物本質的驚人直覺,只會比我更強,他可是飛的最高的那只鳥!”
林燃是純數婆羅門是原因,林燃的管理風格以及背景有如此多相似之處,也是麥克納馬拉看重對方另外一個原因。
杰克·魯伊聽完后若有所思。
“部長,你聽說過關于教授和蘇俄的傳聞嗎?”杰克·魯伊說。
“當然聽說過,不過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教授如果和蘇俄有關,這樣的人才蘇俄能夠容忍對方為阿美莉卡工作?”麥克納馬拉一點都不信。
“教授,有個忙希望你能幫。”約翰·摩根預約了很久,終于見到了林燃。
摩根家族眼饞啊。
眼饞IBM這段時間的炙手可熱。
他們雖然不認為技術奇點有這么容易,但他們眼饞對方現在的龐大利益。
無論是股票市場的龐大利益,還是從國防部拿到的海量訂單,都足夠讓摩根家族眼饞了。
現在的阿美莉卡還沒完成從產業資本往金融資本的轉向。
布雷頓森林協定還沒被摧毀,美元和黃金仍然是強綁定的關系。
金融固然重要,但也只是補充,實體產業仍然有著不容小覷的地位。
尤其是摩根家族賴以起家的通用電氣。
通用電氣也做計算機。
不過通用做的是小型計算機,主要就是表格處理。
和大型機、小型機,只要是計算機都做的IBM不同。
“什么忙?”
“通用已經把計算機業務剝離出來,新成立了通用計算機公司。
因為通用航天過去一直在和NASA還有國防部那邊打交道。”
本來通用航天就有一部分軍隊業務,主要集中在飛機電子系統上,收購格倫·馬丁,業務就更豐富了,還包括了發動機。
“所以家族把通用計算機交給我管了。
我想著Transit項目的用戶端能不能交給通用計算機來負責?”
摩根聞著味就來了。
Transit系統使用到的計算機主要分為兩類:地面站計算機,用于軌道參數計算和數據處理;用戶端計算機,也就是艦艇上的導航計算機。
以摩根家族在海軍方面的實力,拿到這消息只是輕而易舉。
“我只是顧問。”
“不,教授,你能決定這筆訂單。
地面站的計算機我們肯定爭奪不過IBM。
畢竟IBM的大型計算機要比我們強太多,通用計算機的大型計算機還在研發中。
但艦艇上的小型計算機,通用可不弱于IBM又或者是其他廠商。
當天平處于平衡狀態的時候,教授你的態度足以改變這一切。”
約翰·摩根眼神熱切,通用航天的成功已經充分喚醒了他的野心。
約翰·摩根希望把手下的這兩家公司打造成新的通用電氣。
“我能得到什么?”林燃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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