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信的不止束星北。
“啟鏗,華所長給你的信,來,麻煩簽收一下。”
陸啟鏗艱難起身,從送信同志的手上接過信件。
盡管此時華羅庚、蘇步青陸續調離了數學所,數學所的所長是吳文俊,但這里的工作人員們仍稱華羅庚為華所長。
“啟鏗親啟 華國即將舉辦招生考試,招收頂級理工科人才從事最前沿科學研究,建議可以認真考慮備考。
敬禮。
華羅庚 五月十七日”
陸啟鏗雙腿殘疾,從小被父母送給別人當養子,但頗具天賦,自學成才。
其從小就沒上過學,憑借借書自學順利考入高中,后續考入中山大學。
1950年的時候,華羅庚從阿美莉卡返回華國,途中在香江中轉,曾在羊城作短暫停留,其間被盛邀到中山大學作學術演講,而陸啟鏗參加這次學術講座后給華羅庚寫信,后成為其在華國的第一個學生。
之所以華羅庚會想起陸啟鏗,既是因為對方天賦異稟,尤其擅長自學。
這種擅長,不僅僅是自學高中內容,這對天才來說不算什么,還包括了自學量子力學。
59年的時候學生們問陸啟鏗,多復變是怎么產生的,有什么應用。
因為他教多復變函數。
陸啟鏗回答不上來有什么實際應用,這導致學生們覺得這不是真正的理論、科學的理論,因為真正的理論是從實際中來的,可以反過來指導實際。學生們說他這是偽科學。
這讓陸啟鏗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回到數學所,他聽到張宗燧說,多復變函數正在應用于量子場論色散關系的證明。
這讓陸啟鏗大喜過望,自己的理論有了應用的場景,但他壓根不懂量子場論是什么。
于是陸啟鏗向戴元本求助,請他幫忙,為他們這些搞多復變函數的同志講量子場論的基本知識。
憑借著從戴元本這學來的量子力學基礎知識,結合自己的自學,陸啟鏗在70年代完成了論文《規范場與主纖維叢上的聯絡》,率先明確給出規范場與纖維叢聯絡之間的對應關系,做了一點量子力學方面的開創性工作。
大佬往往就是這么樸實無華。
陸啟鏗看到華羅庚的來信后,陷入了沉思。顯然陳省身的學生吳文俊在成為數學所的所長之后,他們這些華羅庚的學生普遍日子都不好過。
這種壓力是無形的。
而華羅庚的來信給了他一個全新的選擇。
很快全國的報紙上都刊登了華國科學院通過考試聯合招生的消息,任何年齡在30歲以下的民眾都能參加考試,擇優錄取。
此時還有高考,和高考比起來,這則通知里的擇優錄取讓很多人眼前一亮。
“伯駒,你準備一下,去參加這個考試。”姜立夫走到兒子邊上說道。
此時回羊城過暑假的姜伯駒愕然道:“為什么?”
他二十歲就從燕京大學數學力學系畢業了,并且留校任教了。
姜伯駒在燕京大學從事尼爾森數的相關研究,作為研究員,他完全不能理解父親的話。
“沒有為什么,我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姜立夫生硬道。
姜伯駒大聲道:“這才不是什么機會呢。
全國還能有比燕京大學更好的地方嗎?”
姜立夫說:“我最開始在南開任教,后來去了西南聯大,然后又到金陵擔任中央研究院數學所的所長,現在又回到羊城。
沒有什么事務是一成不變的。
你想一直呆在燕京的想法固然是好的,可和做學問比起來,華國科學院的聯合培養也許會是更好的選擇。”
姜立夫經歷的太多了,雖然沒人和他寫信,也沒人告訴他華國科學院的聯合培養到底是什么。
但他光是從擇優錄取四個字就能讀出不一樣的信息。
他從這則公告里讀出來的是三個字:避風港。
正是因為這樣的判斷,所以他才會希望自己的長子去參加這次的聯合考試。
至于對方能不能考上,這點他從未擔心過。
能20歲從燕京大學數學系畢業,接受了自己的教育和培養,考不過才是怪事。
“你在燕京,應該知道數學所的所長換了一茬又一茬吧。
從華羅庚到蘇步青再到現在的吳文俊。”姜立夫說道。
姜伯駒想了想:“好像還真是。”
姜立夫問:“你就不好奇他們去了哪里嗎?”
姜伯駒搖頭:“是誒,之前華所長還時不時來燕大搞學術交流,包括燕大數學系畢業,他也會來見一些學生。
我好像已經很久沒聽到關于他的消息了。
我上次去了趟數學所,不僅華所長不見了,還有一些我之前認識的研究員也不見了。”
他這才察覺到不對勁,驚出一身冷汗。
姜立夫接著問:“你沒問他們去哪了嗎?”
姜伯駒說:“問了,但是他們也不知道。”
姜立夫問:“那數學研究所還有什么異常的地方?”
姜伯駒思索片刻后說道:“他們那現在最熱鬧的地方是計算中心。
說是算遍天下無敵手。
我去的時候那里排了很長的隊。
我聽那的工作人員說,每天都這樣,很多人來排隊希望計算中心幫他們把他們要算的東西給算出來,想插隊的有,來拿結果的也有。”
在羊城信息傳遞的就是要更慢。
像這些消息,如果不是姜伯駒告訴他,姜立夫壓根就不知道還有計算中心這玩意。
這更讓他感受到了事情正在發生變化。
“計算中心?”
“沒錯,就是幫忙解方程的地方,據說算的又快又好,精度比他們自己算要高得多。
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做到的。
聽他們猜測是用到了從蘇俄那邊進口來的最先進的計算機。”姜伯駒解釋道。
姜立夫沒有再糾結這個問題,而是接著說:“華羅庚和蘇步青尚且無法確保自己一直在華國科學院工作,你憑什么覺得你一直能呆在燕京大學?
當自己能夠主動選擇的時候,自己主動選擇要比等被動安排更好。
你可以好好想想,周圍圍繞著數學家發生了這么多變化。
與其等待著變化降臨在你頭上,不如自己去把握能夠尋找的機會。”
姜立夫苦口婆心。
姜伯駒聽完陷入沉思,因為還真是這個道理沒錯。
事物變化才是常態。
考試分兩場,由華國科學院統一出試卷,初試由各個省的省會城市舉辦。
報名后到所在省的省會參加考試。
這個就是純自費。
自己得出來回路費。
最后還有一輪終試需要去燕京。
這一輪就包來回路費了,給你寄的信除了終試的準考證外還包括了一張火車票。
只是去程。
因為你要是考上了,后續的人生全部由國家給你承包了。
考試內容很難,明顯難于高考。
姜伯駒走出考場的時候,看見很多穿著樸素的年輕人都已經眼含淚水了。
站在他的角度,這些復雜微積分要在短短兩個小時內完成計算,計算量都稱得上龐大。
一些設計巧妙的試題,對于他這樣聽過很多次華羅庚講課的人來說,能明顯感受到來自華羅庚教授的風格。
不僅僅是華羅庚,對方是做數論的,還有蘇步青的風格。
總之從這份試題,他就能嗅到不簡單的味道。
“爹,你說的沒錯,估計考試過了就能見到華羅庚和蘇步青了。
里面的數列題,條件特別復雜,很難找到規律,我最后解出來之后,這就是華羅庚所長在一次講座上講過的習題的變種。
另外還有一道微分幾何題,要求證明一個我從沒想過的結論,步驟多得讓人頭暈。
我記得蘇步青教授曾經講過這個結論,不過當時只是作為一個引理,結果這次讓我們證明這個引理。”
姜立夫聽完后:“雖然我和華羅庚有嫌隙,但毫無疑問他是數學大師,蘇步青也是。
你能跟著他們學習,我相信要比你在燕大更有前景。
另外數學研究所肯定能接觸到比在燕大更多的西方學術期刊。”
說完后,姜立夫臉上浮現出神秘的笑容:“說起這個,給你一個好東西,算是提前祝賀你考試通過的禮物。”
姜立夫的話讓姜伯駒一下好奇心上來:“什么?熊貓牌收音機?你買到了?
我在燕京都沒搶到。”
姜立夫搖頭:“不是,是《數學新展望》的創刊號,還有林燃教授的親筆簽名。”
這對姜伯駒來說確實是前所未有的驚喜。
作為當下華人數學界大師級人物,數學界最耀眼的明星,林燃無疑是無數華國數學家心目中的偶像。
其中自然也包括姜伯駒。
姜伯駒聽說后整個人就差跳起來了,雀躍表情溢于言表:“爹,快給我看看!”
從姜立夫手中接過雜志,翻開扉頁,姜伯駒就看到了一段話:
“給伯駒:
祝你為數學做出自己的貢獻,在數學的道路上不斷前進。
倫道夫·林”
是用英文簽的,因此留的名字也是林燃的英文名。
用后世的話來說,這是To簽了。
姜伯駒摩挲了一下,然后翻了下內容,確實是創刊號,因為里面就是林燃關于費馬猜想的證明,他在燕京大學圖書館也看到過這本期刊。
“爹,你從哪弄來的?還是專門簽給我的!”姜伯駒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
不過他也沒懷疑過是假貨。
因為壓根就沒必要。
姜立夫解釋道:“去年陳省身在紐約數學圣誕晚會上從林燃那要來的,然后寄了足足半年才寄到我手里來。
他說這是特意幫你要的禮物,祝你大學畢業。”
圣誕晚會上,林燃和陳省身聊的不多,但對于陳省身的請求林燃欣然同意,畢竟在他印象里,姜伯駒是華國數學領域的院士。
而陳省身也通過這樣的請求確認了,林燃對他確實沒意見。
對方單純只是太忙,所以沒空和他詳聊。
畢竟同時要做數學研究,又要掌管NASA這樣的龐然大物,還要抽空出來做一些人工智能的工作,光是想想,陳省身都覺得這個工作量有多龐大。
姜伯駒說:“多謝爹,我肯定好好準備考試,不辜負你的期待。”
姜伯駒通過初試肯定沒問題。
帶著父親給他的林燃親筆簽名的《數學新進展》回到燕京。
很多時候就是這么巧合,也就被帶走了,不然要是還留在姜立夫家,指不定后續會有什么麻煩。
畢竟林燃說的好聽是華人數學大師,說的不好聽,那可是盤踞在人類道德地板磚白宮的高官,為虎作倀的邪惡科學家。
不過事情的發展和姜伯駒以為的不一樣,通過層層考試,最后選拔上的只有30個人。
總分200分,他們里面最高分是120分,最低分只有40分。
40分就能通過考核。
足以見得這個考試有多變態。
這個考試在八十年代又被重啟了。
不過到了那個時候,變成了有點少年班性質的考試,針對華國15歲以下的學生,考試內容同樣只有物理和數學,考試通過后在華國科學院接受從本碩博培養。
博士畢業后,會由51區來進行一個雙向選擇,如果不去51區,則會有別的出路。
這個考試也被譽為華國錄取率最低的考試。
1963年9月,攀枝花的群山深處,基地周圍是連綿的山巒,空氣中彌漫著樹木的清香,偶爾夾雜著遠處機械運轉的低鳴。
這里的一切都籠罩在神秘的面紗之下,外界無人知曉它的存在。
來到這里,束星北的第一反應就是神秘。
不愧是要讓他假死脫身的地方,能幫他解決他原本身份一切后顧之憂的地方。
光是從這里平地起一個如此大的基地,就已經不是易事。
而在這里出現的華國科學家們,幾乎各個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有過海外留學經歷回國的,大家都相互熟悉。
他曾經在英格蘭留學,和同樣在英格蘭留學歸來的黃昆、謝希德就認識。
而錢院長和華羅庚更是經常上新聞的知名人物。
種種現象都表明這里的了不起。
不過他沒有立刻開始接觸樹莓派,也沒有安排他從事雷達相關研究工作,而是給他的任務是熟悉《MIT輻射實驗室系列》這套書之外,就是教書,教一批即將到51區的新人。
教室位于基地邊緣區域,是一間簡樸卻實用的小房間,墻壁刷著白色石灰,屋內擺放著幾排木質課桌,黑板占據了一整面墻,頭頂的熒光燈發出穩定的光芒。
束星北頭發花白,身形挺拔,目光柔和,中間藏著多少年的滄桑和故事。
“大家好,我是你們的導師木天狼,接下來的培養會由我給你們進行。
能夠來到這里,可見大家都是天才,我見過的天才有很多,教過的天才也有很多。
我可以很直白的告訴你們,同樣是天才,天才也有天才中的天才和天才中的蠢材。
所以大家也不要自視甚高,覺得自己能通過層層選拔來到這樣有多了不起。
等你們證明自己是天才中的天才了,再產生這樣的驕傲情緒也不遲。
不過到了那個時候,你們應該也來不及驕傲。
現實會給你們更沉重的一擊。
因為那時候你們就要正式進入工作,要用你們的所學解決現實中的問題。
現實中的困難遠比考試要困難得多,一個接一個的問題會告訴你們驕傲是最沒有用的情緒。”
也就是國內看不到阿美莉卡報紙。
不然束星北肯定還得引用林燃的事跡來佐證一下,“能像林燃那樣罵所有NASA工程師都是垃圾,對方還沒有任何辦法反駁,那你想怎么驕傲就怎么驕傲。”
從來攀枝花開始,陸啟鏗和姜伯駒兩人就處于一個我是誰,我在哪的狀態。
對于他們來說,這里過于偏僻了,也過于特別了一點。
桌上擺著的印有《信號處理原理》字樣的教材,更是讓他們摸不著頭腦。
不是說接受聯合培養嗎?我們是數學家,怎么接受通信工程方向的培養了。
唯一好點的是,基地里華羅庚和蘇步青都在,這讓他們內心有點安慰。
消失的數學家們確實都出現在了51區。
不過他們都神情疲憊,步履匆匆,一副看上去就忙的爆炸的樣子。
結合華國科學院才搞的計算中心,他們以為華羅庚和蘇步青負責的是計算中心的工作。
數學家變計算器了,這工作量大完全能理解。
“好了,因為大家都是成年人,所以我們的教學方式主要以自學為主。
每天白天是自學,晚上是提問加討論,各位的問題可以暢所欲言,我知道的我來解答,我不知道的,基地里有無數專家可以為你們解答。
我們全靠自學,每個月進行一輪考試。”
兩周一卷內容,也就是說學完這些內容大致需要一年多一點的時間。
束星北同樣要重新學這套華國版《MIT輻射實驗室系列》。
只是他有基礎在,進度比學生們要快的多。
一個月后的51區聯合培養教室。
一般晚上的討論環節,都由束星北先發起,他翻開書頁,清了清嗓子,問道:“波導在微波傳輸中的作用是什么?誰能回答?”
教室里安靜了一瞬,陸啟鏗率先舉手,語氣自信:“波導能引導電磁波,減少高頻傳輸中的能量損失,比傳統導線更高效。”
束星北微微點頭,面無表情地說:“說得對,但不夠全面。有沒有人想要補充一下。”
姜伯駒推了推眼鏡,略顯緊張地回答:“波導通過金屬結構約束電磁波,支持特定模式的傳播。這對雷達系統至關重要,因為它確保了信號的精確性。”
束星北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不錯。現在,我們來看看背后的數學原理。”
他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公式。
學生們立刻低頭記錄了起來。
51區是一個很乏味的地方,除了學習也沒別的事可干。
能來這的,在理科都有著天賦,有天賦進入狀態就更快,加上束星北的引導,整個培養班的氛圍很好。
隨著課程深入,教室內的氣氛愈發緊張而熱烈。束星北講解時,眼神不時掃過每一位學生,像是在評估他們的理解力。
一位學生插話提問:“老師,如果波導的尺寸改變,會不會影響模式的穩定性?”
束星北停下筆,目光鎖定他,沉聲道:“好問題。尺寸變化會直接影響截止頻率,你回去推導一下公式,明天給我答案。”
臺下一片寂靜,沒有人覺得這是壞事。
這可和后世的大學教室不一樣。
姜伯駒則更沉默,他的眉頭緊鎖,手中的筆一刻不停,似乎在與復雜的概念較勁。
束星北注意到他的專注,走過去問:“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嗎?”
姜伯駒抬頭:“我在想邊界條件的解法,是不是可以用分離變量法?”
束星北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柔和下來:“我覺得你的思路是對的,你可以試試看。”
討論聲談不上熱烈,但每一位回答的同學都言之有物。
難得的休息日,畢德顯來束星北宿舍找他閑聊:
“天狼,感覺如何?”
束星北苦笑道:“除了這個名字有點不適應之外,其他都適應的很快。
你們編的這套書了不起啊,我還是第一次見這么完整的應用物理教材。
比我當年在英格蘭接觸到的教材要優秀得多。
完全可以在全國范圍內普及。
雖說難度大了點,但學生們可以咬咬牙克服嘛。”
束星北之前在浙大教書,現在教的更是優中選優的學生,下意識覺得這套書只是小難。
“我提議過,不過上面的意思是還不急。”畢德顯說,“我看你很適應教學生的日子。”
“當然,這些可都是一等一的好苗子。
我要是不好好教,我對不起國家!”束星北笑道,來了這之后,他感覺整個人都重新精神抖擻了起來。
盡管身體沒有年輕,但心態年輕了不少。
“天狼,你可別忘了,教書這工作你早晚得交出去。
我這邊可是缺人的很。
你需要盡快進入到雷達研發工作中來。”畢德顯提醒道。
“那是自然,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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