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和摸了摸胡須,沒有接話。
裴元立刻見好就收。
朱厚照能當天子,那是因為他老子就是天子。
而楊廷和能成為站在人臣頂峰的那個,完全是因為他擊敗了一個又一個的敵人,才走到了這個位置。
裴元之所以膽敢自不量力的跑來游說這么一個強人,那是因為他深信,自己給出的方案,是對楊廷和有利的。
他現在還清晰的記著,當初用“以稅銀去淮安炒貨”的謀劃游說韓千戶的時候,盡管韓千戶立刻就識破了其中的謊言,甚至還在裴元找宋春娘跑來串供的時候當場揭破了此事,但韓千戶最后,仍然選擇接受裴元的謀劃。
原因就在于,韓千戶認為無論裴元的動機如何,但起碼給出的方案是有價值的。
韓千戶看重的是這個有價值的方案,以及可以帶來的利益。
至于裴元本人的圖謀,以及他的那些小手段…,嗯?那算什么?
正是因為裴元經歷過這么一遭,所以對這些自負絕頂聰明敵人,有了豐富的應對經驗。
反正別管我什么動機,也不用理會我到底是不是真要對付邊憲,只要這個方案對楊廷和有利,楊廷和就有很大幾率會采納。
這種頂級的政治動物,已經是純粹的利益動物。
裴元那不合時宜的話,沒有被楊廷和駁斥,就代表著已經成功了大半。
裴元放松之余,腦海中已經琢磨著等會兒要怎么應付朱厚照了。
他腦海已經有了大致的想法,但是現在鼓動朱厚照的時機不太對。
見裴元不說話了,倒是楊廷和主動給出了點善意,“陛下那里,你就說諸臣已經早有定論。真要是山東出了解決不了的麻煩,那時候再討論御駕親征的事情不遲。”
裴元聞言松了口氣,楊廷和這話雖然是推脫之言,但比起冷冰冰的拒絕,也算是給朱厚照有個交代了。
楊廷和能給出這樣的讓步,應該也是考慮到朝廷的部署十分周密,朱厚照后續介入的空間已經不大了,沒必要把君臣關系弄得太僵。
滿朝文武在面對“御史團遇襲案”這件挑戰統治秩序的事情時,態度十分嚴肅。
只從一件事就能看到端倪。
這次朝廷帶去護衛查案人員的兵馬,并沒有動用距離山東最近也最方便調動的天津三衛。
而是從北直隸以及河南省調的兵,原因就是天津三衛受到山東按察副使的長臂管轄,萬一真有什么勾連,有失控的風險。
朝廷基本上已經從最壞的角度,做出了防范。
如果再以大量的山東人加入調查的隊伍,瓦解當地豪強抱團對抗的可能,這件事幾乎就掀不起什么風浪。
說不定在不能抱團互保的情況下,還會有人爭先恐后的向朝廷表示忠誠,幫著尋找那些亂賊。
之后,楊廷和就離了中和殿回了文淵閣,這會兒閣中正好無人,只有一個叫做的符誠的中書舍人。
楊廷和以指節在自己桌上“咚咚咚”的敲了幾下。
符誠看了楊廷和一眼,連忙放下手中的筆墨,去門口掀起簾子瞧了一眼。
見外面無人,只有遠處的親軍值守,這才進來,低聲向楊廷和詢問道,“閣老,可有什么吩咐?”
楊廷和慢慢道,“你去查一下,本次恩科上榜的山東進士有哪些,他們的家世如何,又有什么根基背景,盡快給我拿來用。”
那符誠聞言,立刻道,“閣老稍候,我這便讓人去搜集他們的情報。”
楊廷和抬頭瞥了符誠一眼,沉聲道,“你自己去做,要快,要保密。”
符誠這才意識到事情不一般,立刻告退,去親自辦理此事。
裴元等楊廷和走了,這才尋到一個門外值守的宦官,讓他幫著去通報,自己要求見天子。
裴元有些忐忑的告訴朱厚照,事情沒辦成,但也不算完全沒辦成。
當聽到楊廷和那幾乎沒有的讓步,朱厚照臉上出現了明顯的失望。
說實話,他對裴元還是心中有些期待的。
畢竟之前的時候,裴元總是能拿出很多有用的東西,也能屢次說服自己。
但是看裴元今天的表現,好像不大行啊。
不但沒有在太和殿說服自己,而且也沒有在中和殿說服楊廷和。
好在,朱厚照也知道楊廷和的逆天強度,并未有太過失望。但他還是鄙夷地看了裴元一眼,口中說道,“我就知道你不行,早知道我自己去了。”
裴元除了內心“你踏馬”幾句,考慮到自己后續的計劃,也沒有把話說死。
他趁著朱厚照把自己趕走之前,連忙又道,“卑職雖然沒有說動楊閣老,但是也有了點不成熟的想法,或許能幫著陛下實現心中所想。”
朱厚照稍微來了點興趣,“說來聽聽。”
裴元道,“還不成熟,臣還要想兩天。”
朱厚照期待的眼神又轉為鄙夷,隨即興趣缺缺的擺擺手,示意裴元自己下去。
裴元也不在這里耽擱時間了。
幸賴裴元摻和了這一回,把朱厚照調虎離山了一會兒。結果朝臣們也都是老六,火速利用朱厚照開小差的工夫,就通過了廷議。
事情一定,整個朝廷的氣氛都和緩了不少。
朝臣們散朝的早,其他衙門見上頭形成了方向,也都松下了提著的那口氣。
事情的明證,就在于裴元從皇宮回家的時候,遇到了散衙的宋春娘。
裴元有些疑惑的向她詢問,“你不是要在西廠坐班嗎?”
宋春娘理所當然的說道,“去查案的人已經定下了,沒讓我們西廠出人。既然沒我的事兒,又趕上你結婚的大日子,我當然要來你這里瞧瞧。”
裴元隨便一想也就猜到了,這肯定是自己等著楊廷和以及和楊廷和對答的工夫,早朝的結果就擴散開了。
要說對皇宮內消息的掌控程度,那肯定要首選東、西廠了。
宋春娘在裴元身上打量了一下,詢問道,“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你還要再收拾一下嗎?”
裴元勉強笑笑,搖了搖頭,“昨天就給我洗的挺好的,我又沒出汗,就這樣將就吧。”
主要是…
今晚的婚事能不能成,裴元的態度還比較悲觀。
宋春娘笑道,“那我就和你一起去澄清坊吧,說不定就能幫上你什么。”
說著還向裴元擠了擠眼,“這件事我有經驗。”
想到宋春娘婚禮時的經驗,裴元也忍不住有些心虛。他心中暗道,還好自己娶的是韓千戶,宋春娘不敢造次。
不然她不得把她當時的經驗照搬到自己身上啊。
說起來,當時裴元之所以能把宋春娘這個江湖高手拐到麾下,還是靠著韓大美人兒吊著。
那時候裴元經常給宋春娘畫的餅,就是等將來有自己的肉吃,一定有她的湯喝。
兩人偶爾歡好的時候,也曾經抱團吃餅,一起暢想那美好的一天。
可這會兒裴元真要結婚了,他自己好像并沒有太過喜悅,宋春娘也沒提之前的話茬。
兩人結伴來到了澄清坊。
這里已經開始披紅掛彩,洋溢著歡樂的氣氛。不少自發前來幫忙的錦衣衛,有的在街口的墻角刷著紅紙;有的則拿著水盆潑著路上的浮塵;有的則吵吵嚷嚷,比比畫畫,不知道在安排著什么。
一看到裴元帶人過來,不少人都歡呼笑鬧著喊道,“新郎官來了!”
許多和裴元有過命交情的親信,還沒大沒小的圍促著嚷嚷。
裴元從這些人中,認出了不少南下幫著沿途接應的錦衣衛武官。
他心中頓時松了口氣。
看來所有人已經平安的撤了回來。
這樣的話,哪怕出現了最壞的情況,裴元也能將追查的線索止損在山東。
陳頭鐵和陳心堅知道該怎么做。
眾人笑鬧間,也發現了跟在后邊兒的宋春娘。
那些在裴元身邊呆久了的老人看見是宋總旗,臉上的笑容微僵,不敢再吭聲了。
裴元和宋春娘那點破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雖說宋春娘前些日子舉辦了婚禮,但在不少人心中,都認為結婚的那兩個,全是裴千戶的外室。
宋總旗那欲蓋彌彰的婚禮,也無非是給將來的孩子一個出身前程。
向來講義氣的宋總旗對他們還是不錯的,大家也不好在這時候扎心。
好在這時候,云不閑聽說裴元到了,趕緊迎接了出來。
云不閑看到裴元,如同死里逃生般慶幸的說道,“千戶來的正是時候,要不然卑職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裴元回京之后,立刻就讓人去給云不閑那里通了信兒。
誰料,等云不閑想向裴元請示接下來的事情時,卻從一位老兄弟那里得知,裴千戶去以前的宋總旗家鬼混了。
云不閑聞言只得默默的回來,繼續忙自己的事情。
到了今早,實在拖不下去了。
他親自去找裴千戶時,卻又聽說裴千戶入宮了。
這讓云不閑一下子慌了。
眼見快到午時,裴元該去接親了啊!
萬一要是惹怒了韓千戶,他們這些幫著籌措婚禮的人,哪個能討得了好?
好在,關鍵時候裴元終于趕來了。
云不閑也顧不上其他,連忙拉著裴元進入府中更換衣服,準備前去迎親。
裴元心一橫牙一咬,也不再磨嘰了,迅速的換好早就準備好的吉服。
云不閑急忙忙的在旁問道,“千戶是要騎馬還是坐轎?”
裴元想著等會兒可能空轎而回的尷尬,說道,“不騎馬了,坐轎吧。”
云不閑擺手示意。
立刻有幾個錦衣衛大漢,穿著喜慶的服色,抬了兩乘大轎過來。
裴元徑直上了轎子,一眾親兵歡喜擁簇著,向智化寺而去。
路上的時候,云不閑在一旁,低聲嘀咕道。
“千戶,為了這次迎親,卑職讓人將東跨院和智化寺主院隔開。又在東跨院重新開了個門,到時候咱們從東跨院那邊,直接將韓千戶接走。”
智化寺雖然已經被裴元征做了鎮邪千戶所的行轅,但這種喜事畢竟要避忌一下。
裴元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
隨后才想起什么,向云不閑問道,“韓千戶看到你們這么大的動作,難道沒說什么嗎?”
云不閑能猜到裴元所想,給出了直接的答復,“沒有。”
裴元“嗯”了一聲。
他這會兒的心情比較復雜,雖然覺得這很可能是韓千戶忌憚于那可怕的后果,所以不敢撕破臉,挑破此事,但終究心里還是多了那么一點期待。
轎子很快到了智化寺前的街巷上。
這邊的錦衣衛早就在巷口張望,遠遠聽見鼓吹,又見兩乘大轎被喜氣洋洋的同僚們擁簇著過來。
頓時都歡笑的迎了上來,有一些則飛快的跑著向里面報信兒。
很快,早就等的有些心急的司空碎、澹臺芳土和崔伯侯這三個百戶,就率眾迎了出來。
三人齊齊道了恭喜,隨后便有那些跟隨韓千戶而來的南京錦衣衛們上前討要喜錢。
云不閑向后招手,就有幾個力士抬了幾個籮筐上前。籮筐里面一小塊一小塊的都是用紅綢包裹的散碎銀子。
那些錦衣衛們歡呼一聲,紛紛去爭搶賞錢。
那些總旗、小旗以上稍微有點職務的,都看不上那三五兩的銀子,反倒是擁簇在轎子跟前歡聲笑語的恭賀。
裴副千戶迎娶了韓千戶,以后千戶所里再也沒有什么雜音了。不少南京所的老人,都放下自己之前的警惕,開始重新審視這個開拓心很強的副千戶。
裴元吸了口氣,努力鎮定的從轎中邁步出來。
然后向湊到跟前的司空碎低聲問道,“韓千戶呢?”
司空碎哈哈笑著回答道,“韓千戶已經穿好嫁衣,就等著裴千戶過來了。”
裴元的身體一僵,有些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看向司空碎。
“真的?”
司空碎再次取笑道,“裴千戶這是又高興糊涂了吧?今天不是你們的好日子嗎?”
裴元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兒了。
他趕緊向東跨院中大步而去。
有幾個錦衣衛還大著膽子想討喜錢兒,都被裴元一把推搡開。
他的心在劇烈的跳動著,不敢想象自己這會兒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