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看著那個年輕氣盛的家伙,倒是很想問問,不見錦衣衛的右都御史,為何聽說是楊廷和的同黨,就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這是什么故作姿態的成見和不值一提的清高?
裴元輕笑著,跟著那年輕人進入蕭韺府中。
這次陸永的識趣多了,和蕭通一起留在門房,老實的留意著里面的動靜。
小伙子成熟的很快,已經明白自己閹宦親眷的身份在什么人面前好使,在什么人面前依舊得蜷著了。
蕭通之前對裴元還挺怕的,剛開始被老子安排去錦衣衛的時候也總躲著裴元。
后來直接成親隨了,就只能硬著頭皮當差。
當了幾天,蕭通自己也轉過彎來了。
慢慢的心態就平和了不少。
蕭通見陸永神色悵悵的站在門房檐下看向府中,倒是先左右尋摸了個小杌子坐下歇息。
裴元跟著那年輕人往后繞。
等到了一處稍偏的會客的地方,那年輕人才道,“那就請裴千戶稍等片刻吧,家父一會兒就過來。”
裴元點點頭,安穩的坐下。
若是他猜的不錯的話,蕭翀這次出京前八成也要有方方面面的人要見。
裴千戶是講究人,這點時間要給人留下的。
一直到又換了一次茶水,才見一個四十歲許的人,面帶審視的瞧著裴元步入堂中。
此人正是負責山東案件的蕭翀。
裴元到底還是有點逼數的,起身對蕭翀恭敬的說道,“卑職錦衣衛千戶裴元,見過右都御史。”
蕭翀對裴元的恭維也不感冒,很淡定的回道,“右都御史的事情尚未有眀旨,裴千戶慎言。”
說著,便上前坐在主位上。
裴元知道蕭翀是自持身份,等著自己道明來意。
他索性開門見山道,“聽聞右副都御史要去查河道總督張鳳的案子了,卑職想來問問,右副都御史可有什么頭緒了?”
蕭翀不悅的看了裴元一眼,“這等朝廷大事,豈是你能過問的。”
說完又想起剛才疑惑的事情,旋即問道,“之前,你對小兒說,你是楊閣老的同黨?”
問完之后,很有的政治敏感性的蕭翀還補充了一句,“因為事涉首輔大學士,我這個右副都御史不能不問。”
面對這個楊廷和的真同黨,裴元這個假同黨就不好糊弄了。
好在裴元臉皮厚,就硬蹭。
“當年漢朝黨錮之禍的時候,度遼將軍皇甫規因為仰慕黨人,遺憾自身未被列入黨人名單之內,為此捶胸頓足,上書自陳,要求將自己也視為黨人。此事被后人傳為千古美談。”
“卑職雖然不明白什么微言大義,但也心向往之。”
“如今卑職極為仰慕楊閣老,也時常揣摩楊閣老的一言一行,心中早就將自己視為了楊閣老的同黨。”
蕭翀的臉都有些黑了。
他起身將袖子重重一拂,口中喝道,“荒唐!”
說著,就要離開。
誰料蕭翀發怒,裴元卻依舊神色自若,見蕭翀已經走到門前,才慢慢道,“卑職有些不明白,同樣是右副都御史,為何邊憲就承認卑職是楊閣老一黨呢?”
蕭翀聽到邊憲的名字,像是被硬控住了一樣,停住了腳步。
接著,目光冷厲的向裴元看來。
裴元的話雖然平淡,看似是在說蕭翀和邊憲之間的事情。
但其實卻隱約透露著更深層次的威脅。
因為按照裴元話中的意思,他這個蕭翀不認的楊廷和同黨,在別處可是認的!
而且裴元還特意點名了邊憲。
邊憲這會兒正在上躥下跳的折騰著,為科舉舞弊的事情彈劾楊廷和呢。
楊閣老雖然光風霽月,無愧于心,但是架不住邊憲那個壞東西,硬把惹出“青簽案”的裴元往上湊啊。
這裴元,只用一句話,就顯示出了他的價值。
蕭翀神色數變,終于沉下氣來,轉身重新坐回了桌案邊。
隨后,他語帶不屑的說道,“那邊憲混淆是非,全無廉恥,又何必道哉?”
蕭翀和邊憲的關系比較復雜。
兩人同一時期擔任巡撫;擔任巡撫期間,又都在霸州軍的攻擊下表現得碌碌無為;被霸州軍擊破州縣后,又同時被何鑒拿了下獄。
之后因為“大議功”論及了地方官員的非戰之罪,何鑒被迫去職,了斷因果,兩人又同時被起復。
經歷了這么多,原本兩人該成為親密戰友的,但是很可惜,他們身上的標簽不允許。
蕭翀是楊廷和的鄉親,邊憲是楊一清的門生。
楊廷和與楊一清的斗爭形勢,已經逐漸明朗化了,作為快刀的都察院正是雙方交鋒的前線。
邊憲猛攻楊廷和的同時,蕭翀也一直盡心盡力的給邊憲拖后腿。
裴元這次過來的目的很明確,雖是他挑起的話頭,卻根本不接這個話茬,而是接著自己上一個話題繼續說道,“身為同黨之人,卑職想來問問,右副都御史對河道總督張鳳的案子可有什么頭緒了?”
蕭翀只覺得自己額頭的血管都在跳。
只是聯想到對方那隱含的威脅,蕭翀也實在說不出讓對方滾蛋的話。
這種強迫接受的感覺,真的讓人感覺很不舒服。
蕭翀不想和這家伙解釋太多,淡淡的道,“朝廷已經讓本官會同十三道御史前往查問,事情的真相如何,還要查過了才知道。”
裴元聽了笑道,“要是我沒猜錯的話,關于這次該如何辦案,楊閣老也該提點了幾句吧?”
蕭翀聽了不由怒道,“你豈可污蔑當朝首輔大學士?楊閣老豈有你這樣的同黨?”
裴元則不疾不徐的說道。
“張鳳乃是楊閣老父親的同年。當初向朝廷請旨撥款,被戶部左侍郎楊潭駁回后,也是內閣出面擺平的此事。”
“可以說,只要張鳳的案子查實了,就相當于打了楊閣老的臉。”
“以楊閣老的強勢性格,只怕眼里更在乎輸贏,并不計較張鳳貪了多少。”
畢竟,連金獻民那種證據確鑿的貪官,都能因為政治正確被平反了,何況一樁還沒開始查的案子。
蕭翀聞言,再次有拂袖而走的意思。
好在裴元及時說到了正題,“這次卑職過來,就是擔心楊閣老會行差踏錯,落入別人的算計。”
說著,將衣袖中的卷宗放在桌子上。
蕭翀見狀,狐疑的問道,“這是什么?”
裴元看著蕭翀正色道,“這是我意外從別人手中截獲的一些檔案,里面記載了許多張鳳貪瀆的證據。”
蕭翀聽了吃了一驚,連忙欠身將那卷宗拿到手中,隨后借著燭光快速的翻閱起來。
蕭翀跳著看了幾頁,將那卷宗仍回案上,故作輕松的說道,“這些東西只要識字的人就能寫,能證明什么東西?”
裴元聽了笑了笑,將那卷宗拿回,直接湊在燈燭上將那卷宗點燃,看著那卷宗慢慢燃燒起來。
蕭翀驚疑的看著裴元,“你這是?”
原本蕭翀還以為裴元是拿了這些東西,跑來談什么條件,現在這一手,倒讓蕭翀有些看不清他的立場了。
裴元見那卷宗燒的很快,將它扔在地上,也不理會,隨即對蕭翀道,“這東西不重要,卑職也不是拿來要挾右副都御史或者楊閣老的。”
“卑職想提醒你們的是,無緣無故的,怎么會出現這么一個東西?而且,我手上這點,就是全部嗎?”
蕭翀被裴元這一點,也很快悚然而驚起來。
“你的意思是說,有人已經提前圍繞張鳳做好了局,就等著楊閣老往里跳?”
裴元搖頭,“這個嘛,卑職也說不清楚。”
“只不過想著這些日子一直被邊憲罵,實在是被罵煩了,索性就來當楊閣老的同黨算了。”
“正好卑職又聽說蕭副都御使要南下山東查案,就把截獲的這東西拿來借花獻佛了。”
蕭翀聞言,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因為楊廷和給他的指示,確實是保一保張鳳。
就算張鳳確實不清白,也最好是讓張鳳和之前平安落地的何鑒一樣,爭取一個體面收場。
結果沒想到,區區一個貪腐案,里面的水竟然這么深。
蕭翀仔細一想,裴元剛才提醒的事情,非常的有道理。
裴元剛才拿來的卷宗,大部分是牽扯到張鳳在蘇松巡撫任上的,只有小部分是張鳳去山東上任后的事情。
可是這次山東按察司彈劾,主要就是彈劾的張鳳在山東的所作所為。
由此可見,還有猛料在后面呢。
甚至別人早就準備好了,就虎視眈眈的等著楊廷和往下跳呢。
裴元今日此來,簡直堪比在官渡之戰前,攜帶關鍵情報跑來投效的許攸許子遠啊。
若不是楊一清無謀,邊憲少智,捏著青簽案不放,逼得裴元只能投效楊閣老這邊,只怕楊閣老在這事兒的角力上就得吃一記暗虧。
楊閣老皮糙血厚還好說,弄不好出來背鍋的,就是蕭翀這個直接經手的人。
想到這里,蕭翀忍不住一改對裴元的態度,對他感激的說道,“子遠,你來的正是時候!”
裴元:“?”
不等裴元回過味來,蕭翀又問道,“那子遠對此有何高見呢?”
裴元有些懵逼,“右副都御史是不是弄錯了,卑職叫做裴元。”
“哦,對。”蕭翀連忙拍了拍頭。
轉而道,“那裴千戶對此有何高見呢?”
裴元下意識就想展開談談,但是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是來干這個活的。
于是只能說道,“卑職能有什么高見,這次跑來,也無非是想借花獻佛,賣右副都御史一個人情罷了。”
蕭翀顯然很領情,立刻對之前的事情許諾道,“等蕭某從山東回來,對裴千戶必有回報。”
裴元聞言連忙查看自己的系統。
然后從一串“99”的提示中,找到了自己想看到的那一條。
人情債:
應收債務(0/1):蕭翀欠了你一個人情。對方會視山東之行的成果,給予回報。(等蕭翀從山東回來時,人情債生效。)
裴元看著那一串“99”忍不住也點開看了一眼各種各樣的提示。
前一段時間,裴元沉迷于抽被動,花了很多的精力在調整各種各樣的債務組合上。
被動雖然又被試出來幾個,只不過看效果,著實有些坑爹。
裴元這些天有許多大事要做,實在不敢在這時候瞎浪,又把債務組合調整到了心態最穩定的“債多不愁”上。
——特殊狀態:債多不愁(你現在處于莫名的冷靜之中)。
裴元看到了想要的結果,很滿意自己此行的成效。
蕭翀又旁敲側擊了好幾次,見實在問不出別的,只能接受了裴元偶然得到這卷宗的說法。
只不過此事事關重大,臨走前還得和楊閣老好好計議一番。
蕭翀問不出別的事情,順勢就問起了讓楊廷和有些麻煩的科舉弊案的事情。
這次的科舉舞弊,簡直到了離譜的程度。
居然有人能在科舉還未開始,就為人許下一甲的名次,最后開出的結果還嚴絲合縫,讓人瞠目結舌。
其后,這裴元上辯,說單純是為了鼓舞士子,所以才信口開河。
可是別說別人不信了,就連蕭翀自己都不信。
開始的時候,蕭翀甚至認為這是楊廷和在下一盤大棋,故意營造出的這等局面。
一直等看到楊廷和應付那些彈劾時的羞惱和百口莫辯,蕭翀才有點相信,莫非真的是湊巧?
這會兒裴元就在跟前,蕭翀自然很有興趣問一問。
裴元聽蕭翀問起科舉弊案的事情,想了想,很真誠的回答道,“有些事情牽扯太多,我也不好說什么。”
“不過既然蕭副都御使問了,等到過幾天,我一定會滿足蕭副都御使的好奇,把真相原原本本的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