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一時看不透這里面的變數,想著陸訚在朝中本就沒什么根基,這次回來后更是縮在家里,等自己給交代。
想要了解下朝廷的變化,還是得去找戶部右侍郎王瓊,或者通政司左參議魏訥。
前者位高權重,知曉朝廷的高層變化。
后者在通政司衙門中掛機,對各方的奏疏都有涉獵。
裴元心不在焉的和陸訚聊了幾句,隨后告知陸公公,自己將會在京中停留一段時間,若是有急事可以去燈市口那邊,或者去智化寺尋他。
陸訚得了裴元“一個伯”的許諾,對爭功的事情,已經放寬了心思。
之前還打算等裴元這個強援到了,再回御馬監和張家兄弟掰掰腕子,但現在裴元直接瞄準了司禮監掌印張永,陸訚自然要期待那個更大的好處了。
裴元從陸訚家里離開時,帶出了齊彥名。
齊彥名身材高壯,又只是尋常打扮,跟在一隊錦衣衛中顯得有些礙眼。
裴元打量了齊彥名幾眼,隨后向他詢問道,“那些朝中文武,認得你的人多嗎?”
齊彥名聞言悶悶的說道,“不清楚。我時常在軍前叫陣,前線回來的文武,應該有不少見過我的。”
裴元行進的腳步立刻一頓,他有種被坑了的預感。
隨后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齊彥名,“那陸訚是怎么順利把你弄到京師來的?”
齊彥名也沒什么好隱瞞的,“我是被他押解進京的,他給我單獨弄了個遮掩嚴密的囚車,揚言是重犯,一路不許人靠近。入城之后,他隨便殺了個人,扔進了那囚車里抵數,我就順理成章的出來了。”
齊彥名臉上有些說不出的頹喪滋味,“等我在京城市井中出現,誰又能想到,如此落魄的一個我,就是霸州大帥齊彥名呢?”
裴元摸摸額頭,打斷了齊彥名的傷懷,擺頭示意陳心堅,“上刑具。”
齊彥名:“?”
倒是陳心堅明白裴元的意思。
他一邊示意手下取鐵鏈,一邊將身上的官袍一脫,翻轉過來,兜頭扔到齊彥名身上。
齊彥名見狀心思一動,乖乖的讓那些錦衣衛以鐵鏈綁了。
這會兒京中可是有不少跑來爭功的軍頭,裴元哪里敢冒險,直接吩咐道,“挑人少的路,押解他去…”
裴元猶豫了下,想著智化寺作為千戶所的駐地不是什么秘密。
他在北鎮撫司的敵人,也未必就罷手了。
便吩咐道,“押解去普賢百戶所,給他找個院落單獨安置。”
又對齊彥名道,“這兩天若是得空,我會去見你。”
說完,多補充了一句,警告道,“是你欠我的,不是我欠你的,別他媽給我整幺蛾子。”
齊彥名這次來京城,就是為了投奔裴元。
雖說這狗東西的話有些傷人,但好在有衣服遮頭,齊彥名還能自欺欺人的翻翻白眼。
也不知道裴元是不是有第六感。
齊彥名剛翻完白眼,裴元就盯著蒙住頭的齊彥名看了會兒,面無表情的吩咐,“這狗東西要是想拖累我,就砍了他。別的不用管,他的臉要砍爛。”
或許是裴元話中的堅定和狠厲,讓齊彥名切實的感受到了威脅。
齊彥名頓時老實了。
侯慶帶了幾人,押解著齊彥名去了普賢百戶所。
裴元看看天色,估摸著這會兒也應該散朝了。
便熟門熟路的帶著陳心堅和少量親衛,去尋王瓊。
到了王瓊府門前,裴元很規矩的讓人遞上了名帖。
那門子是認識裴元的,告罪一聲,就拿著那名帖往院中去。
裴元等了片刻,正不耐煩,卻見那門子匆匆而來,滿臉歉意的說道,“主人還未散朝,若是裴千戶有事,可以留下話來。不然,就請改日再來吧。”
裴元的臉色越發的不好了。
王瓊回沒回家,這守門的豈會不知?
既然拿了門貼進去詢問,必定是王瓊已經回去了。
王瓊如此敷衍,簡直欺人太甚。
裴元黑著臉轉身就走。
誰料剛出了巷口,忽然身后又有人追來,遠遠的就大叫道,“裴千戶稍待。”
裴元回頭,見是另一個曾經在王瓊身旁見過的親隨。
那人喊停了裴元,有些尷尬的上前,躬身道,“我家主人剛好回來了,請千戶進府一敘。”
裴元心頭不由生起怒意。
想要干脆拂袖而走,忍了又忍,終于和緩了神色,點點頭轉身回返。
那親隨臉色有些掛不住,訕訕的想解釋什么,但見裴元一句也沒多問,倒也不好開口了。
王瓊迎接裴元的地方,是他的書房。
這會兒王瓊正在奮筆疾書的寫著什么,等見到裴元進來,抬起眼皮看了看,用下巴挑了挑,示意他坐過來。
裴元慢悠悠的踱著,冷不丁的到了王瓊案前,目光向桌上的掃去。
王瓊無意中一抬頭,見裴元站的極近,頓時嚇了一跳,一邊用袖子去遮桌上的紙張,一邊皺眉看著裴元。
裴元則一邊琢磨著剛看到的東西,一邊施施然的坐了回去。
王瓊想要呵斥裴元無禮,想到終究是自己無禮在先,倒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再一低頭,挪開袍袖,見紙上未干的墨跡已經被蹭臟了。
他皺眉打量了那信紙幾眼,將那紙張折起。
隨后王瓊也不提這個,轉而對裴元問道,“裴小友幾時回京的?”
裴元也像是沒經歷之前的尷尬,神態自若的答道,“今日剛剛回京,想到侍郎為了黎民百姓的事情奔波,是以還未回家,就先來求見。”
王瓊這才注意到裴元一副風塵仆仆的疲憊模樣。
再想想裴元剛才提到的事情,也是出自兩人共同的籌劃,神色不由和緩了幾分。
這次王瓊跑去前線發賣那些積壓的物資,可是狠狠地打了戶部兩位同僚的臉。
王瓊這次比歷史上動身的早,很多糧食物資還沒來得及被軍頭們瓜分,就被他及時封存。
王瓊雖然也愛惜民財,但終究也是個政治動物。
為了做實此事,借機掀翻上頭的兩個家伙,直接來了個快刀斬亂麻,毫不拖泥帶水的將那些物資折價發賣。
前前后后,光是這一趟折價發賣的物資,就足有三四十萬兩。
(歷史為二十六萬兩,那是正德八年,又耗損腐爛一年多,剩余的物資變賣價。)
事情辦完,王瓊就快速的回到京城,將此事的始末回報給了內閣。
這下可就讓戶部尚書孫交和戶部左侍郎楊潭陷入了被動。
孫交和楊潭只能紛紛上書請辭。
這樁弊案一開始由張璉掀開,是因為王瓊不想落個背刺自己人的惡名。
現在事情已經進行到這一步了,他自然也沒必要遮遮掩掩。
于是王瓊不但沒有替孫交和楊潭求情,反倒趁機向朝廷說起此事的前因后果。
又說起前線各種貪污瀆職,毀壞浪費軍資的情狀。
朱厚照聽說劉瑾攢的那三百萬兩太倉銀,短短兩三年就已經消耗殆盡,頓時大怒,要求嚴查此事。
然而孫交的同鄉李東陽雖然下臺了,但是孫交和楊廷和的老爹楊春乃是同年,雙方有世講之好。
楊廷和見這火有燒到孫交的可能,立刻下旨嚴辦楊潭,試圖控制事態和影響。
朝中的大臣們,見新任的內閣首輔出手保人了,自然不敢起哄架秧子。
一些原本跟著王瓊攻訐這樁弊案的科道言官都紛紛閉了嘴。
這一下就讓王瓊有些難受了。
若是不能一鼓作氣掀翻戶部尚書孫交,他這個戶部侍郎,以后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王瓊和裴元聊了幾句,便說起了自己的現狀,也算是為之前的事情做出解釋了。
裴元剛才看了眼王瓊的寫的東西,也知道這家伙現在處境狼狽。
對他之前閉門謝客的行為,倒也理解了幾分。
其實說起來,在原本的歷史上,禮部尚書傅珪和戶部尚書孫交本是同一批被罷免掉的。
傅珪的原因是烏鴉嘴習慣了,因為云南的事情,向朝廷上書,說,“春秋二百四十二年,災變六十九事。今自去秋來,地震天鳴,雹降星殞,龍虎出見,地裂山崩,凡四十有二,而水旱不與焉,災未有若是甚者。”
孫交的原因,就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掏空太倉銀的牽連。
結果傅珪這個習慣唱空的烏鴉嘴,遇到了湖廣大捷,還沒等云南事發,就提前被打臉了。
孫交也因為王瓊及時去湖廣查處弊案的原因,提前遭遇了職場危機。
可惜的是臧賢明顯比王瓊更擅長戰斗,傅珪已經擺明了要下臺了,那孫交卻有楊廷和力挺,應該能撐過這一關。
若是王瓊逆襲孫交失敗,那后續很可能因為跳反太早,迎來上司的反手鎮壓。
裴元私下也覺得王瓊的這次行動,著實是有些心急了。
只不過…,事情和裴元無關,他樂的看熱鬧。
王瓊這個家伙很有才能,也值得裴元結交,但是裴元也不希望王瓊壯大的太快,成為未來的一個對手。
等到裴元適當的共情了下,給王瓊提供了一些情緒價值,便轉彎抹角的問起朝局變動的事情。
裴元在來的路上,已經想到了突破口,于是從容對王瓊說道,“這次回京,我打算一并把張松的問題落實了。”
“他留在大理寺也沒有發揮才能的地方,反倒不如來錦衣衛,至少這里能讓他不再困頓下去。”
王瓊聽了沒有接話。
裴元繼續試探著道,“對了,上次和王公提起的,關于清理冗官的事情,王公可曾向朝堂提及了?”
問完,欲蓋彌彰的補了一句,“若是已經提及了,正好可以用清理冗官的名義,將張松貶斥,打發來錦衣衛。”
王瓊聞言皺了皺眉,好半晌才道,“這件事,怕是要等一段時間才好。”
裴元訝道,“為何?”
裴元自然是知道的,這是因為都察院左都御史最近要調整,沒有辦法和吏部形成聯動的原因嘛。
正好就可以把話題扯向這次朝局的變動。
果然,就聽王瓊說道,“因為朝廷已經有了共識,打算讓現在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士實去接替致仕的禮部尚書傅珪。讓立有大功的陸完,接替李士實的都察院。”
“都察院現在不希望有太大的變動,一切只能等到交接完成后再說了。”
裴元聞言,故意道,“怎會如此,那陸完不是兵部侍郎嗎?朝廷就算要賞功,也該是給他加兵部尚書吧。為何不讓兵部尚書何鑒去擔任禮部尚書,反倒讓陸完去了都察院?”
王瓊這會兒正煩悶著,有裴元幫著開解了一會兒,也多少有些疏于防備,便答道,“現在江西和四川還在亂著,朝廷的意思是,何鑒現在正在主持軍務,總要有頭有尾才好。原本倒是打算讓陸完在左都御史任上過渡一下,然后讓他擔任兵部尚書。”
“可是后來有人說,這次平亂,何鑒身為兵部尚書,也有劃定方略的功勞,沒道理就因為底下人有功,就要給底下人挪位置。”
“我看,陸完八成要在左都御史的位置上,踏踏實實的干上幾年了。”
裴元點頭,“原來如此。”
正想順著就引出下面的話題,沒想到王瓊又不經意的說道,“何況這次陸完,已經清清楚楚的向朝廷表達了他的態度,表達他想要主持這次核查的決心。”
裴元腦海中不經意的過著這話,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追問道,“陸完這是什么意思?”
王瓊緊皺的眉頭,短暫舒展了會兒,快意的說道,“霸州叛亂既然平定了,自然要除惡務盡,順勢清除朝中的劉瑾余黨,蕩平劉瑾新政的余毒!”
“陸完之前有投效閹黨的嫌疑,正好需要這個自證清白的機會。這次聽說可以去都察院,陸完毫不猶豫的就同意了朝廷的安排。”
“所以,張松的那件事,還麻煩著呢。”
裴元聽了王瓊這隨口說出的內幕,面上雖然平靜,心中卻如同翻滾著驚濤駭浪一般。
歷史的輕微變動,就像是翻動身子的巨獸,讓每一個角落都地動山搖。
陸完進都察院的事情,似乎是朝堂中平平無奇的政治變動。
但是陸完進都察院,然后為了自證清白準備猛干劉瑾一黨的事情,就意味著裴元籌劃的讓陸完擋槍的計劃全面失敗。
因為陸完現在就成了那柄槍。
如此一來,首當其沖面臨危機的,就是裴元現在的頭號馬仔,山東巡撫王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