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知為道人這么說,裴元的呼吸都要停頓了。
他的一顆心,像是落在了什么空虛不著物的地方,空落落的難受。
雨雪之兆!
這陽谷經歷了前些年的黃河泛濫,水道體系已經被徹底破壞。
淺洼處便形成湖泊、水塘、沼澤。
溝壑處便形成細細的不知通往哪里的河流。
可以說,隨著水道被破壞,這一片地域滯留下了大量的河水,承擔了巨大的壓力。
大量的水澤滋養,也讓這里在短時間內,形成了類似濕地一樣的生態環境。
被充分地下水浸泡的道路,本就承載力弱,載著沉重財物的車子碾壓上去會形成沉重的車轍。
如果再遇上雨雪,整支隊伍更是將會陷入地獄般的困境。
到時候,他們這些人愿意拿命去保的財物,又能帶走多少呢?
裴元想著,立刻明白了知為道人那句,“今日行難,卻不知明日更難”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如果知為道人說的是什么玄虛的東西,那裴元可能只是將信將疑。
但是知為道人看天象的能耐,裴元可是見識過的。
裴元喉頭動了幾下,臉色難看的正色問道,“道長有幾分把握?”
知為道人捻須搖頭,“不好說。”
裴元又追問道,“那這雨雪之兆,是雨還是雪?”
知為道人又捻須搖頭,“說不好。”
裴元大約有些明白了,估計知為道人只能提示到這個份上了。
原因無非有二。
一個原因是。
知為道人確實不能準確預判未來幾天的天氣。
另一個原因是。
自己一路上的表現略為生猛,讓知為道人在不能準確預判的前提下,不敢瞎說。
以裴元對知為道人的了解,假如知為道人心里有底的話,估計早就說出來裝逼了。
裴元想了想又問道,“那道長還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嗎?”
知為道人看著裴元,認真的說道,“后日更難,大后日難上加難。”
裴元的心情大壞。
雖然知為道人沒能給出明確答案,但光是眼前的預兆,已經足夠讓裴元頭疼了。
若是對這事不聞不問,那后面的問題可就大了。
除了惡劣的天氣,那個綽號“小武松”的流賊,也是一個很大的麻煩。
明明只是一介草寇流匪,他卻像是狡猾的狐貍、耐心的狼。
在兩波伏兵吃了虧之后,“小武松”立刻放棄了強打的念頭,默默的在一旁觀察著這支隊伍。
他仔細的看著,耐心的等著。
當發現了那深深的車轍印,就迅速采取行動,破壞道路、挖掘溝壑,阻攔隊伍的行進。
想到要在惡劣的天氣下,面對這樣的敵人,裴元已經心有退意。
裴元心中有事,也顧不上安頓徐豐的那些選鋒家丁了。
他找到候慶,對他說道,“這二十來個是徐豐借給我的選鋒家丁,暫時由你帶著他們。對了,把醍醐和尚和凈心寺的那幾個野和尚也一塊算上。你們臨時給我充當親衛。”
候慶聽了立刻應下。
裴元把人留下,馬不停蹄的去見谷大用和蕭韺。
因為隊伍停在半路,谷大用和蕭韺都在道旁說話,徐豐也在一旁陪著。
裴元離得漸近,腳步就慢了下來。
谷大用和蕭韺會意,找了個借口把徐豐打發走了。
等裴元到了跟前,蕭韺見他臉色不好,就主動問道,“怎么了?”
裴元也不遮掩,直接把知為道人的話對兩人說了。
兩人聽了都勃然變色。
谷大用追問道,“那道人修為如何?”
裴元見過知為道人的手段,生怕兩人不夠重視,便道,“乃是天應宮的高士,修為深不可測。”
谷大用連忙又追問道,“可否請道長驅云去雨?”
裴元一愣,接著只能答道,“恐怕不行。”
蕭韺顯然也知道點佛道的套路,在旁主動道,“我們可以加錢。”
裴元委婉道,“不是錢的事兒。”
想著知為道人暗示惡劣天氣要持續好幾天的事情,又道,“這次可能是很大范圍的雨雪,不是能夠輕易禳災的。”
兩人都慌得面如土色,“這該如何是好。”
他們都出京有些日子了,沒少在外風餐露宿,自然是見識過冬日雨雪的厲害。
裴元對這個的印象更加深刻。
他當初在南直隸的時候,因為被朝廷算計,沿途無處投宿,剛好就趕上了下雨。
當時天氣極為嚴寒,更糟糕的是,裴元他們還剛好沒有帶雨具,冰冷的雨水沖刷在身上,一點點的帶走身上的熱量。
那侵襲的寒意簡直冷到了人的骨髓里。
要不是裴元和岳清風聯手,強勢的殺進驛站,恐嚇了王敞,那一晚,他們幾個說不定就要直接報銷了。
就算如此,事后也幾乎人人大病一場。
裴元沉聲道,“只能就近避入陽谷城了,不然死路一條。”
這會兒也顧不上什么會被賊軍圍城了。
裴元和蕭韺還不約而同的想到了危急關頭的備用方案。
谷大用渾然不覺,已經開始思考這計劃的可行性了,“陽谷這地方我之前沒有來過,你們可知道這里離陽谷縣城還有多遠?”
兩人都搖頭。
蕭韺道,“讓人出去抓個當地人問問吧。”
裴元主動道,“我親自去。”
又對蕭韺和谷大用建議,“還是要做好多手準備,最好是盡快把隊伍重新編組起來。”
蕭韺知道現在可不是扯皮的時候,干脆的應道,“我省得。”
裴元也不浪費時間,商議完就回去尋了自己的馬騎上,然后去和停馬在不遠處的丁鴻匯合。
丁鴻他們這些徐州騎這些天頗為狼狽,為了保住那點收獲不至露財,整天起早貪黑的,生怕和其他弟兄們有過多接觸。
行軍本就是辛苦活,這樣一來,折騰的更加疲累了。
盡管丁鴻時常趁著探路,帶著他們在外面補個覺,但是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此時見到裴元過來,那些徐州騎總算是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樣,上來紛紛吐苦水。
裴元聽了,平靜道,“怎么?得了錢財,反倒成了負擔?”
丁鴻現在已經很自覺的站在了裴元的立場。
“倒也不是,只是不好面對其他弟兄們啊。再說,拿錢的就我們這些,沒拿錢的人可太多了。”
“就算有千戶護著,可千戶也沒法一直護著他們啊。”
裴元想了想,說道,“簡單,若是有信得過我的,可以把錢財裝箱放到我的隊伍中,由我的人替他們保管,等到雙方分別的時候,再還給你們。”
說完,裴元還強調了一下,“當初分錢的時候,那么多錢財我都不放在心上,總不能惦記他們這一絲半點吧。”
丁鴻立刻把裴元的話,和那些徐州騎兵們說了。
那些徐州騎兵們開始還有些猶豫,等把話聽完,又覺得很有道理。
紛紛表示愿意把錢財寄放在裴千戶那里。
裴元解決完這個小麻煩,隨即對丁鴻說了出去抓探子的事情。
丁鴻這幾日經常探路,也大約找出了點規律。
他當即說道,“這附近有一片丘陵,那里山上有好大一片松林。我之前曾見過有樵夫、獵人出沒,可以去那里看看。”
裴元聽了,便由丁鴻帶路,去尋那松林。
到了地方,丁鴻心細的沒敢亂闖,只在丘陵下的要道守著。
或許是這些人的運氣不錯,過了沒多久,就抓到了一個下山來的獵人。
丁鴻將那獵人擒來,裴元仔細打量了一陣,見確實是一副飽經風霜的模樣,便向他詢問附近的地理情況。
那獵人似乎對官兵很是畏懼,說話顛三倒四,含糊其辭。
裴元不耐煩的對他呵斥道,“沒人想貪圖你家的財物,你可知道陽谷縣在哪?我們要去陽谷縣。”
或許聽到不惦記他的家底,那獵人的口齒總算清楚了點,指著一個方向比比劃劃的說了一陣。
裴元按照獵人所說,自己用石子在地上簡單的畫了個地圖,比照著問了問,總算弄清楚了陽谷縣的位置。
好不容易抓到個熟悉地理本地人,裴元也不肯輕易放人。
他將石子一扔,說道,“帶走。”
見那獵人恐懼更甚,裴元對他安慰道,“放心,等我們進了陽谷縣就放你離開,到時候還會給你一筆賞錢。”
說著,示意丁鴻。
丁鴻立刻不容置疑的將那獵人拿了,扔到馬背上。
回去之后,隊伍重新糾正了方向,轉而先向陽谷縣進發。
或許是臨時換路的原因,這一路竟然走的很是順暢,再也沒見什么溝壑之類。
晚上碰面的時候,三人一致分析認為,可能是他們放棄北上,讓那個“小武松”失算了。
雖然明知道拖延的更久,只會讓那個“小武松”準備的更加充足,破壞更多的北上道路,可眼下,也只能苦中作樂了。
晚上扎營,第二天早起。
而且幸運的是,知為道人的預言沒有應驗,天空雖然陰沉,但是并沒有雨雪。
隊伍又按照那獵人的指點行路,這次后營還沒完全開拔,走在前面的徐州騎兵就急匆匆的回報,前面的道路又被截斷了。
而且道路上的溝壑極深,光是肉眼可見,就一連有多處。
谷大用茫然的問道,“昨天不是說咱們轉道陽谷出乎了那個‘小武松’的預料嗎?怎么前面的路又被破壞了?”
裴元聽著,忽然想到了什么,臉色一下難看起來,他在口里喃喃道,“小武松、小武松…”
同樣是《水滸傳》書友的蕭韺也反應了過來,脫口而出道,“那個小武松可能就是陽谷人!”
裴元也已經有了相同的判斷。
水滸傳膾炙人口,到處都有傳播。
對于故事場景之一的陽谷來說,是更是容易引起草莽共鳴的。
所以流竄到巨野附近的那支賊匪頭子叫小武松,就很有指向性。
裴元飛快的下著命令,“讓陳頭鐵立刻審問那個獵人,讓丁鴻趕緊往回走,去看看我們昨天來的路。”
谷大用和蕭韺都意識到了裴元后半句話的意思,一個個臉上都露出了懼色。
如果、如果…
沒花多長時間,眾人心中沒敢說出來的如果,就得到了證實。
后面的道路,果然已經被截斷了。
丁鴻不死心的從溝壑爬過去,再往后找,還被持弓的大群流匪險些射中。
聽到這里,蕭韺怒道,“他們還敢出來!”
裴元沉聲道,“本來不敢的,現在有溝壑阻攔,又有弓箭在手,他們只是阻攔我們輕易撤走,也不需要硬拼,現在還怕什么?”
蕭韺頓時有些急了,“這可如何是好?”
裴元的心也有些亂。
他又催促道,“陳頭鐵呢?審完了沒有?”
裴元剛發完話,就見陳頭鐵急匆匆的進來,對裴元說道,“千戶,不好了!”
裴元喝道,“說!”
陳頭鐵答道,“根據卑職審問所得,那個‘大老虎’和‘滿天星’已經全速在向這邊趕來。那個獵人探子聽到的消息是,兩個大頭領讓‘小武松’至少要把我們拖住兩天。”
三人同時意識到,這意味著什么。
蕭韺色變道,“也就是說‘大老虎’和‘滿天星’的主力,離這里也就是兩天的路程了?”
裴元的臉色也很難看,他更正道,“人是昨天抓來的,現在只剩下一天了。”
蕭韺頓時六神無主的看著空洞的前方。
至少兩萬人的流寇主力!
一天時間!
別說是重新找到道路前往陽谷縣了,恐怕就連眼前被截斷的道路都來不及填平。
谷大用最是慌亂,不停的說著,“現在該如何是好,現在該如何是好?”
越是危難時間,裴元反倒越冷靜了。
他簡單想了想,果斷道,“走!不能在這里等死了!”
谷大用幾乎是失態的嚷道,“錢呢?咱們的錢呢?!”
裴元直接無視了谷大用,他緊急的回了自己隊伍那邊,告訴了手下人做好拋棄輜重,直接撤離的準備。
聽到裴元說的這么緊急,眾人都略有些緊張。
好在他們沒在裴元臉上看到太過慌亂的神色,終究還是暫且穩住了軍心。
裴元來到了存放自己財物的銀箱那里,親自打開,露出了一錠錠的白銀。
他默默看了一會兒,又仰頭望天。
臉上的神色慢慢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