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聞言愣了愣,“我那是。”
裴元已經對朱厚照的想法有了幾分把握,于是便問道,“陛下是想把梁儲架在火上烤?”
“陛下是想讓梁儲高高的擺在那里丑態百出?”
“陛下是想要朝中出現一個臭名昭著的大學士,讓內閣的權威徹底淪喪。”
朱厚照依舊沒說話,好一會兒,才反問道,“不行嗎?”
裴元長嘆一聲,出于他自身的利益,他真的不想多說。
可是有些話,卻不吐不快。
“陛下首先是一個君王,然后才是一個聰明的人。”
“相比起你高超的政治手段,天下人更想看到的是你的公正和誠懇。”
“如果你覺得,公道可以為你的權術讓步,那天下就沒有公道了。”
裴元說到這里,忽然想起后世一句如同洪鐘大呂般的話,便對朱厚照說道,
“江山就是百姓,百姓就是江山。”
“陛下若是以天下百姓大失所望的方式,去治理國家,那天下百姓,心中就沒有陛下了。”
朱厚照沉默許久,然后才道,“你說話像那些御史一樣難聽,不過有點道理。”
兩人都無話。
過了一會兒,朱厚照問道,“那我該怎么做呢?”
裴元聞言,心中也有點糾結。
你要是英明神武了,老子還怎么挖你墻角。
天下的人才都在你手中,我只要臥龍鳳雛,這不過分吧?
裴元終究是不想看到一個群魔亂舞的世道。
想到這貨離君臨南京,徹底激怒南方士族還有幾年,裴元覺得許多事倒也不必急于求成。
于是裴元便道,“還是要給這些士人信心,越快越好。”
朱厚照像是換上了虛心納諫的明君模版,向裴元征詢意見,“那我立刻撤掉梁次揭和梁宸的恩蔭官如何?”
裴元否決掉,“不好。天子金口玉言,哪能剛給他們恩蔭官,轉眼間又給他們撤銷掉?”
“若是讓那些沉默的大多數,覺得天子是搖擺不定的人,就算天子今天站出來支持那些士人,他們也會心有疑慮,擔心出現反覆。”
朱厚照想了想,又提議道,“那你秘密幫朕找個科道御史上書,然后朕順勢答應下來如何?這也顯得朕能夠虛懷納諫。”
大意,就是找個臺階下。
裴元心中微動,這里面其實是有操作空間的。
若是朱厚照直接決定這么干,裴元自然能靜觀其變。
可現在朱厚照明確的詢問自己,若是自己不能把話說透,只怕以后等他想明白了,未必是什么好事。
于是裴元便答,“雖然是個辦法,但是也有弊端。”
朱厚照不明所以,直接說道,“講來聽聽。”
裴元解釋道,“如此一來,成就的是御史的威望,付出代價的卻是天子。”
朱厚照聽了笑道,“原來如此,朕險些吃了虧。”
隨后他看著裴元道,“我有些明白錦衣衛的好處了。以往那些翰林們教我時,往往從事情的本身考慮問題。而你剛才給我的建議,卻是從朕的立場考慮問題。”
他滿意的對裴元道,“裴卿愛我,我記住了。朕以后遇到為難的事情,還會找你商量的。”
裴元聽了朱厚照這話,不但沒有半點欣喜,反倒有些頭皮發麻。
等等!
“裴卿愛我”是個什么鬼?
歷史上說,朱厚照好像在某種事上不避男女的。
該不會…
裴元心中有些慌了。
好在朱厚照好像還真未多想,就聽他繼續追問道,“既然如此,那裴卿以為該當如何,才能挽回那些士人的心呢?”
裴元已經有了些大概的想法,于是對朱厚照道,“好辦,仍舊是把事情拆分。梁次揭和梁宸的恩怨,來自于梁儲,我們把這件事獨立出來。然后梁次攄殺人,乃是個司法問題,我們也把這件事獨立出來。”
“到時候卑職設法找一個親近的御史上書,依舊諫言梁次揭和梁宸的恩蔭事,并且順帶提到梁次攄的殺人案。”
朱厚照聽了微微皺眉,“這不就和剛才一樣嗎?”
裴元解釋道,“并非如此。陛下施恩梁儲,乃是為了感謝他的‘輔政’之功,本就和梁次攄案無關。有司若是偏袒梁次攄,陛下正可以當眾懲治他的罪行,讓天下人看到陛下的公正與誠懇。”
“只要陛下按照我先前的思路,當眾分剖說明此事,那眾臣一定會稱贊陛下的明斷。”
“陛下為梁次揭和梁宸的恩蔭的事情,也就不再是一件錯事。”
“不是錯事,自然就不需要改正。”
朱厚照聽了此言大喜。
他是少年繼位。
那些老臣們為了馴化這個天子,時常便縱容他做一些小的錯事,然后再上書指責,借助太后的壓力,讓天子退讓。
朱厚照也時常被那些老臣搞得狼狽不堪。
所以這一次,朱厚照才興致勃勃的一直盯著此事,想看梁儲的笑話。
只是沒想到他欲擒故縱的法子剛剛施展,還沒來得及把梁儲架起來,那些反對梁儲的火苗就險些被他撲滅。
本以為又迎來一次失敗的嘗試,沒想到聽完了裴元的這番話,卻讓朱厚照如撥云霧而見青天。
原來只要把“錯的事情”,變成“不是錯事”,就不需要那么狼狽的去改正了啊。
朱厚照那聰明的腦子立刻開始學以致用,反復思索著過去的那些事情,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做點“錯的事情”,然后親自來試一試了。
裴元卻沒察覺朱厚照的心情變化,繼續給朱厚照說著后面的事情,“我聽說上次當堂審訊梁次攄的時候,只有刑部郎中張大麟痛斥了梁次攄,結果他還因為此事,被降了兩級。”
朱厚照笑道,“刑部尚書是張子麟,我不把張大麟留在他跟前礙眼了。那張大麟沒做錯什么,沒必要為此降職,我回頭問問梁儲,吏部或者禮部有沒有什么郎中的官位,讓張大麟暫且換個地方吧。”
裴元聽了暗暗佩服。
朱厚照不愧是大明那些最聰明的人教出來的,這手段果然了得。
張大麟剛被從刑部郎中的位置上拿下來,要是立刻再弄回去,這里面的對抗意味就太強了,基本上相當于朱厚照要親自下場了。
若是朱厚照親自下場,在當今天子沒什么大錯的情況下,那梁儲就只能告老還鄉了。
但是朱厚照要的可不是梁儲告老還鄉啊。
他要的是一個又臟又臭的大學士梁儲,立在內閣之中,讓那些總想搞事的文官們理虧氣短。
所以朱厚照將張大麟挪往吏部和禮部做郎中,一來可以恢復他的官階品階,稍微的表明態度,二來也能振奮士人之心。
偏偏這個操作讓梁儲來完成,卻又給了梁儲另一種暗示。
既是讓梁儲有了向外展示容人之量的機會,另外還變相的把張大麟這個強硬派調出刑部,減少了審案的變數。
梁儲應該也會感恩戴德。
朱厚照掌握的信息顯然比裴元全面,他又自顧自補充道,“三司會審之后,朕曾經詢問大理寺卿張綸,他一力堅持要懲罰梁次攄。而右都御史王鼎則說,情重律輕,難以用常例判斷,有包庇回護之意。”
朱厚照說完,自己琢磨了片刻,就已經有了決斷。
他張口道,“張綸可以恩蔭一子,入國子監讀書。至于右都御史王鼎…”
朱厚照頓了頓,開口道,“之前因為都察院左都御史洪鐘年邁,朕一直讓他暫掌都察院的事務。既然他為了諂媚上官,就如此不堪,就免掉他的右都御史,讓他回家讀書去吧。”
裴元聽得一震,堂堂正二品的右都御史,就這么沒了?
要知道陸完能夠統領那么多兵馬作戰,依靠的可不是他兵部侍郎的正三品銜,而是右僉都御史的正四品銜。
后來陸完名義上打贏了淮北一戰,把霸州叛軍趕到河南,這才正經加了右都御史。
王敞想卸任南京兵部尚書要換個總督、巡撫的官兒,現在急需的,也是這個右都御史的加銜。
可想而知,這個右都御史的含金量有多高。
可是就這么一個位高權重、不知道要經營了多久才爬上來的官員,就被天子一言拿掉了?
裴元這時候也有些共情那些滿朝的文武官員了。
皇權對政治生態的破壞性實在太大了。
朱厚照說完,很誠懇的征求裴元的意見,“裴卿,你覺得如何?”
裴元再次虎軀一震。
這豈不是意味著右都御史王鼎的去留也在自己的一念之間?
這樣的政治生態,實在是穩固又可控啊!
裴元飛快的權衡了一下。
現在河道總督的位置暫時不能指望了,給王敞謀求山東巡撫的事情,就箭在弦上。
那有資格競爭的右都御史,自然越少越好。
于是裴元贊同道,“圣明無過陛下,有此決斷,必能使天下歸心,使梁次攄一案,幽而復明。”
朱厚照郁悶了一晚,總算得到了裴卿的高度評價,不由面露喜色。
“甚好。既然如此,你可盡快安排御史上奏。”
說道這里,朱厚照不免又有些疑惑了,“你一個錦衣衛官,怎么還會有相熟的御史?”
裴元被朱厚照問的又是一頓。
或許是裴元的卡殼,讓朱厚照意識到了什么。
他也像是瞬間變機靈了,牙尖嘴利的問道,“不能說嗎?”
“這個…”裴元迅速的組織著語言,開口道,“其實也不是和卑職親近,乃是因為卑職有一個小妾,和那御史的女兒有些交情。是以說過幾句話。”
朱厚照聽得也覺古怪。
這裴元是什么小妾,還能和御史的女兒成為朋友?
他索性直接問道,“是哪個御史?”
裴元這次就不用遲疑了,直接說道,“是監察御史張璉。”
朱厚照“哦”了一聲,“是他啊。這次彈劾梁儲,就是他起的頭吧。嗯,由他來做此事正好。我記得他…”
朱厚照說到這里頓了頓,臉上有些古怪,“我記得他,好像得罪過壽寧侯張鶴齡啊。”
裴元心道,就連士人們這樣小范圍的活動,朱厚照都能聽到動靜,何況是當年鬧得沸沸揚揚的那件事。
裴元答道,“確實如此。當初張璉彈劾壽寧侯張鶴齡橫行不法,兩人之間…,有些齟齬。”
朱厚照微覺尷尬,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那張鶴齡雖然是他親舅舅,但是朱厚照也覺得他真不是什么好東西。
當年壽寧侯張鶴齡和長寧伯周彧爭地,兩家直接各帶了幾百號人,就在京城的鬧市中血拼,以至于“喧傳都邑,上徹宸居。”
結果這件事引來了六部尚書和都察院的集體彈劾。
后來張鶴齡還囂張到在宮城強奸宮女,這件事讓宮里的太監都看不過去了,跑去孝宗面前告狀。
至于其他草菅人命的事情,干的更是不勝枚舉。
結果就因為張氏的袒護,但凡是狀告張鶴齡和張延齡的,百姓無不慘遭橫死,官員多被罷黜。
朱厚照自己都恨得牙癢癢,可惜太后卻一直袒護。
御史張璉家千金的事情,當初不但在市井傳開了,朝中官員也大多耳聞。
朱厚照很是慚愧,偏又奈何不得張鶴齡,于是便想給張璉的兒子蔭官作為彌補。
結果張璉深以為恥,把幾個兒子都趕回了老家讀書。
裴元這會兒說起張璉,朱厚照也不好再接話了。
轉而又向裴元問道,“張璉身為御史,怎么會讓女兒與你的小妾來往?”
裴元也不隱瞞,坦誠道,“卑職的妾室,乃是前大學士焦芳的孫女,并不比張御史家的千金差到哪里。”
朱厚照聽的愕然,“焦芳的孫女?”
他古怪的看著裴元,不太好說傷害裴卿的話。
不是,就你也配?
裴元看重焦妍兒,自然不想說那些多余的事情,便把當初告訴張璉的那些言辭重說了一遍。
朱厚照極為聰明,見裴元含糊其辭,便知道其中有些內情。
只是他想的,遠沒有現實那么復雜。
只以為是裴元在兵荒馬亂時,挾恩圖報,強占了焦芳的孫女。焦家又不肯承認,只能不明不白,給裴元做了個妾室。
這么一想的話,感覺這個大明第一深情,也不是那么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