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又等了好一陣兒,才見張銳施施然而來。
裴元有些不耐煩,心情也有些微怒,雖然強行克制著,卻也忍不住略帶生硬的問道,“如何?”
張銳的眉頭微蹙,旋即淡淡道,“太后要見你,咱家帶過去一趟,也好安你的心,好好為太后辦差。”
裴元大感意外,沒想到太后竟然會直接過問此事。
也不知道是張太后和夏皇后的婆媳關系,確實惡劣到了這等程度,還是那慶陽伯夏儒徹底激怒了張鶴齡。
但是太后想憑借她的身份對裴元施壓,一口氣扳倒夏皇后的意圖,卻表露無遺。
裴元只能露出恰當的喜色,“不想卑職竟有這樣的福分。”
張銳不屑的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走吧。”
說著,便當先引路,帶著裴元前往仁壽宮。
說起來,若不是當年妖人李子龍肆意進出宮禁,還聯合太監宮女,圖謀不軌,讓成化皇帝大受震驚,以裴元的身份還真不好進入后宮之中。
從永樂朝后期開始,鎮邪千戶所的千戶官就一直是女性。
所以成化天子下意識的就沒考慮到男女有別的問題,也沒意識到千戶所出現副千戶的可能。
畢竟副千戶不常設。
而且之前出現這個頭銜,只有區區兩次,一次是圍剿明教五行旗,一次是平定山東白蓮佛母之亂。
最近的一回,也都是永樂朝的事情了。
若是成化天子知道…
大約也是覺得,能在關鍵時候及時馳援,救他的小命更重要吧。
畢竟,他的萬姐姐“貌雄聲巨,類男子”。
就,不是很擔心被人覬覦。
裴元隨著張銳在一眾太監的擁簇下,到了仁壽宮前。
張銳回頭看了看裴元,淡淡說道,“等著。”
接著就登上御階,進入仁壽宮中。
不一會兒,宮娥太監排開,一個穿著華麗大裝的婦人,在眾人的擁簇下,步出殿來。
裴元猜測,應當是這太后寡居宮中,不想落人口舌,所以選在殿外丹墀之上,等待他陛見。
裴元的好奇心還不小,慌亂之中,不忘匆匆掃了一眼這個獨得朱佑樘寵愛的太后。
卻見在歲月的雕琢下,這太后的面容依舊精致,臉上沉穩端方,已經褪去了當年的美艷,只留下幾分成熟的風韻。
她的眸子像是凝滯幽深的潭水,帶著危險的氣息。發髻則高高挽起,點綴著幾支鑲嵌寶石的鳳簪。
裴元不敢多看,趕緊低下頭去。
低下頭的時候,裴元默默大致算了下,朱厚照是弘治天子在二十二歲生的,放在大明皇家,基本上算是老來得子了。
要知道當年朱厚照的爺爺,也就是成化皇帝,對鏡梳頭感慨自己眼看就要老了,卻沒有兒子的時候多大呢?
二十四歲!
雖然說,在成化皇帝很慌的時候,朱厚照的老爹朱佑樘已經能跑了,算是解除了一次傳承危機。
但是這個麻煩,到了朱祐樘的時候,又重新來了一遍。
所以,朱佑樘二十二歲生下來的朱厚照…
裴元想著那些歷史傳聞,微微心動了下。
據說當初因為朱祐樘一直沒有兒子,又像是成化天子獨寵萬貴妃一樣,獨寵張皇后,所以太皇太后周氏擔心之下,下令讓朱佑樘臨幸了兩個宮女,這才有了朱厚照。
只不過很快,裴元就把心思放在了眼前的張太后身上。
這樣算起來,如今的這個張太后,應該是剛過四十的年歲。
因為一直以來養尊處優,任性妄為,所以雖無當年明艷的容貌了,但因為保養得宜,倒也風韻猶存。
裴元不敢小覷此女。
作為張鶴齡、張延陵為非作歹,囂張跋扈的元兇,這個張太后,可不是好應對的。
裴元很快躬身拜倒,沉聲道,“卑職,錦衣衛千戶裴元,見過太后。”
裴元趴在地上片刻,才聽到張銳扯著公鴨嗓說道,“太后賜你平身。”
裴元緩緩起身,卻不敢抬頭看。
就聽張銳又扯著嗓子說道,“太后問你,吩咐你的事情,為何膽敢不照做?”
裴元已經有了接受太后當面施壓的心理準備了。
他沉默片刻,正在組織說辭。
那張銳不耐煩道,“這里皆是太后的心腹親信,你只管開口便是。”
裴元不敢拖延,也不打算在這個要命的事情上妥協,于是仍舊堅持了原本的說法。
“卑職并非推脫,只是此事事關重大,若不能當場敲定,只怕會惹來麻煩。”
“如果事涉巫蠱,不是我一個副千戶能夠獨斷的。朝廷必然會急招韓千戶入京,確認此事。等消息傳到南京,再等韓千戶快馬趕來,只怕早就鬧的沸沸揚揚。”
“到那時天子留心,朝野關注。眾目睽睽之下,恐怕更難做些什么。”
“所以卑職斗膽對提督張公公建議,只要說尋到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讓太后下旨不許天子去皇后寢宮,或者將皇后從寢宮遷出,往別殿他住。”
“這樣就能達成目的,也不至使朝野嘩然。”
裴元說完,遲遲沒聽到動靜,不由偷眼向丹墀上瞧了一眼。
卻見東廠太監張銳正在向太后解釋著什么。
裴元心中暗道,該不會是張銳這個家伙坑自己,根本沒把自己那些話說給太后聽吧。
要是這樣的話,說不定就是張銳想借機除掉自己。
只不過趕巧打小報告的時候,太后起了一念,想親自問問,才有了這番對答。
想到剛才自己的生死,完全懸于別人的一念間,裴元也不由的毛骨悚然。
又過了片刻,就聽張銳語氣略有些低沉的對階下淡淡道,“就先按照你說的試試,若是事情不成,就自己去東廠領罪吧。”
裴元越發覺得是張銳這貨是想坑自己。
明明只要張銳把剛才的話轉述給太后,就能得到這樣的指令,太后為何又平白把自己叫來一趟?
只能說,張銳剛才回報太后的時候,故意少說了不少東西。
裴元下意識的把目光盯向張銳。
卻見張銳回瞪過來,大聲道,“大膽!竟然直視太后!”
裴元心中痛罵張銳一通,卻也不敢任由他歪曲誣陷,只得匆匆道,“卑職乃是外官武人,粗疏不懂禮節,剛才乃是下意識看向說話的張公公。絕不敢直視太后。”
這次裴元倒是聽到了張太后的聲音。
只聽她以很是冷淡的聲音說道,“退下去做你的事吧。”
說完,就聽丹墀上腳步響動,環佩叮當。
裴元不敢抬頭,生怕又被張銳抓了小辮子。
過了好一陣,聽到聲音散去了,才聽到有腳步聲從丹墀上下來。
裴元微微抬頭,卻見從丹墀上走下來的是東廠提督張銳。
裴元再一打量,丹墀上果然已經沒了太后和那一眾宮娥太監的身影。
張銳的神色和緩,像是剛才什么都沒發生一樣,拍了拍裴元的手臂,語重心長道,“伴君如伴虎,裴千戶怎么能這么沒分寸?太后也是你能看的?”
裴元心中痛罵。
這狗東西一會兒扮忠一會兒扮奸,居然扭轉的如此絲滑。
好在裴元也絲滑,感嘆道,“若非張公公刻意呵斥回護,只怕剛才就要被太后身旁隨侍的公公們問罪了。”
張銳呵呵的笑了起來。
隨后也不多話,招招手示意裴元跟上,往皇后的寢宮而去。
等到了皇后的寢宮殿前,張銳依舊是讓裴元等待。
裴元卻連忙攔住,說道,“不必驚動皇后了,只需要在兩側的配殿暖閣看看便罷。”
裴元本就只想應付一下,當然不想和夏皇后直接結仇。
張銳卻呵斥道,“你知道什么?就算是要查配殿暖閣,也是要知會皇后的。事情是事情,規矩是規矩。”
說完,便自顧自到了殿外通報。
過了一會兒,便見夏皇后在一眾太監和宮女擁簇下出來。
裴元剛見識了太后張氏的威嚴,對這馬上要被太后打壓的夏皇后,下意識就輕看了一分。
他大著膽子打量了一眼。
卻見夏皇后年紀不過十八九歲,穿著繡金鳳紋的宮裝。或許是怒意毫不掩飾的原因,她的秀鼻皺起,薄唇微抿,精致姣好的五官,也帶著些凌厲。
裴元見了夏皇后這氣勢,不敢再小瞧這女人,在心中重新為她劃定位置。
這次張銳沒同在丹墀之上,也退了下來,與裴元一起見禮。
等裴元施禮完畢,張銳便對那夏皇后笑道,“奴婢是聽說這邊不太清凈,奉太后的命令,帶裴千戶入宮查探的。皇后可先入殿休憩,待裴千戶在周邊慢慢查探,再將結果回稟皇后和太后。”
夏皇后抿著嘴,厭憎的看了眼張銳,身穿大紅蟒袍的張銳卻渾不在意的賠笑。
她又把視線投向裴元。
裴元便故意在她面前輕嘆一聲,裝作心有愧疚的低下頭去。
裴元的表現對于一個普通臣子來說,尚算正常,張銳也沒多心。
但受到裴元故意引導的夏皇后,卻微微遲疑。
裴元的想法倒也簡單,如果自己不是弱點。
就沒人想從自己這里突破了。
裴元想要徹底的干掉二張,除了自己的精密謀劃,關鍵時候,還需要借助慶陽伯夏儒的力量推上一把。
裴元主動想要和皇后或者慶陽伯合伙并不容易,最好是能讓對方自己找上門來。
夏皇后果然若有所思,繼續的盯著裴元。
張銳對裴元催促道,“裴千戶還在猶豫什么?”
裴元只能裝模作樣的由幾個太監跟著,向旁邊的配殿走去。
既然結果已經注定,裴元也沒心情像小丑一樣表演過程。
他將跟隨的太監們驅趕走,一個人默默的在偏殿中待著。
不一會兒,張銳進來,他看了裴元一眼,了然的笑了下,說道,“差不多就行,有沒有什么合適的說辭?”
裴元答道,“就說查到了有不潔之物,不知是何朝何代的宮中冤魂。”
張銳聞言咂摸了一會兒,不咸不淡的說道,“你只說有不潔之物便是。”
裴元聞言心頭一震,這果真是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啊。
經過這么別有用心的一刪減,讓堂堂當今皇后和“不潔”二字勾連,不知會引發多少揣測。
說不定,這比那巫蠱之禍還要嚴重。
裴元立刻拒絕道,“這樣不好。”
見裴元不敢趟這渾水,張銳又意味深長道,“先讓太后把懿旨下了,若天子問時,再向天子解釋具體的事情就是了。咱們又不會平白的攀誣皇后,該是什么,倒時候還怎么說就是了。”
“天子弄清楚是什么小鬼兒作祟,也不會責怪的咱們的。”
“再說這種要命的事情,又是太后親下懿旨,誰敢和陛下明言?我們東廠肯定不會多事的,你會嗎?”
裴元默然無語。
如此一來,豈不是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
更何況,連辟謠也未必會有。
牽扯到別的事情,大臣們或許很勇,但是這么私密曖昧的措辭,你讓大臣們怎么說?
那些大臣們總不能問朱厚照,他是不是綠了吧?
這得多作死?
只不過…,這些內宮的事情和裴元沒什么關系了。
他總不能自掏腰包,請夏皇后吃鵝吧。
裴元從著配殿出去時,意外的發現夏皇后仍舊看著這邊。
見裴元出來,她像是早就篤定一般,開口問道,“查到的什么?”
夏皇后的聲音很清亮,雖然努力故作沉著,但是那種不耐煩和不安,仍舊讓她的聲音顯得的有些咄咄逼人。
裴元猶豫了下,答道,“有少許不潔之物,不知是何朝何代的宮中冤魂。”
事后含糊其辭做手腳,那也是張太后的事情,裴元可不敢摻和其中。
夏皇后絲毫沒意識到刪減版報告的威力,聞言沒說什么,直接回了自己寢宮。
裴元雖然對夏皇后還是很同情的,但是也沒打算多做什么。
按照原本的歷史,夏皇后在正德死后,又平靜堅韌的活了十四年。
與不屈不撓總是跳出來作死的張太后相比,夏皇后最終安安穩穩的走完了余下的歲月。
裴元對此沒有什么參與或改變的想法。
一段不幸的人生,能夠有平靜的收尾,就已經是不錯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