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賢一愣,他沒急著回答,反而問道,“你為什么這么問?”
裴元愣了愣,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現在的七大鈔關,前些年一直是收本色錢鈔,向司鑰庫交收的。正德五年的時候,朝廷下令這七大鈔關的稅收,全部折算為銀兩,納入內承運庫應用。
如果他記得不錯的話,好像就是在這不久后,戶部司鑰庫左少監會向朝廷上書,聲稱因為府庫里錢鈔缺乏,要求各大稅關恢復征收錢鈔。
朝廷的一大白銀進項,就此被斬斷。
裴元想著那一連串對太倉銀放血的事情,有很大的把握,這是讓朝廷白銀枯竭的,后續計劃的一部分。
咦、咦、咦,等等!
裴元正想著,忽然發現了一個暴賺一筆的機會。
朝廷如果恢復了征收錢鈔,那豈不是意味著已經貶值的和廢紙一樣的大明寶鈔,能夠迎來一波逆勢上漲?
臥槽!
裴元不由精神一振。
要是他記得不錯的話,大明寶鈔就是在不久的將來退出歷史舞臺的。
這一次稅務調整,很可能就是大明寶鈔的一次回光返照。
大明如今流通的貨幣有三種,錢、鈔、銀。
錢,就是銅錢。鈔,就是大明寶鈔。銀,自然就是白銀。
中國歷來就是缺少貴金屬的國家,產出的銅和白銀,根本不足支撐起這么一個龐大國家的貿易流通。
而且銅錢和白銀在流通的過程中,還會遇到一個奇葩的問題。
那就是因為銅和白銀的稀少,導致銅器和銀器的價值高昂。
價值一貫的銅錢,在經過加工之后,制造出的銅器,很可能會價值數貫。
這就注定了,想要滿足大明這么大體量的交易,必須得拿出行之有效的交易手段。
所以本質來說,大明寶鈔就是作為這個交易的等價物被生產出來的。
然而大明寶鈔自從誕生就弊病纏身。
首先是發行上,因為缺乏完善的制度,也缺乏監管,導致大明寶鈔濫發嚴重,在沒有足夠擔保的情況下,發出了大量的紙鈔,結果導致大明寶鈔的幣值瘋狂下降。
其次是流通上,大明寶鈔的流通,并不像有些人說的那樣,朝廷只印不收,實質上朝廷一直在努力的回收這些大明寶鈔。
朝廷的各鈔關收稅,除了實物本色交稅,其他折色的就是上交大明寶鈔。
也就是,可以使用大明寶鈔用來交稅的,朝廷也是認賬的。
但是在朝廷的稅收體系中,因為朱元璋嚴格限定了百姓的戶籍,所以對征稅也進行實物征繳。
居于朝廷稅收體系中,最大頭的是糧食、棉花、絲帛之類的實物稅。
那點用寶鈔計量的稅收收入,相比起龐大的實物稅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再加上,在民間商貿交易中,使用更多的是實物交易。
比如說高端的等價物有金、銀,低端的等價物有糧食、布匹。
這些都可以代替大明寶鈔的作用。
這就導致了民間不需要持有多余的大明寶鈔,讓大明寶鈔失去了“儲蓄”這一重要的蓄水功能。
如此一來,大明寶鈔的價格就開始一個勁的暴跌。
洪武二十三年的時候,一貫大明寶鈔能換二百五十文錢,到了洪武二十七年,就只能還一百六十文了。
等到成化元年的時候,一貫大明寶鈔已經只能換四文錢了。
正德五年之前,一貫大明寶鈔還能換兩文錢,但是正德五年之后,大明寶鈔最重要的回收渠道,也改成繳納白銀,這就讓大明寶鈔體系徹底崩潰了。
現在民間已經基本不流通大明寶鈔了,朝廷也停印了,因為大明寶鈔的價值已經低于制造成本了。
在很多地方,一文錢甚至可以收到幾十貫、上百貫的大明寶鈔。
但是這個瀕臨崩潰的貨幣體系,真的這么不值一錢嗎?
遠的不說,光是未來的那次稅關重啟寶鈔,就能讓大明寶鈔的價格迎來一波暴漲。
只要能抵稅,商人們當然樂于用寶鈔結算啊。
而從遠的方面考慮,如果朝廷能夠死保寶鈔,將“一條鞭法”和大明寶鈔綁死呢?
“一條鞭法”綁死白銀,這就導致了白銀的價值大幅度攀升,經濟生產開始用剪刀差瘋狂的收割農業生產。
但若是能在解決了大明寶鈔濫發問題的同時,將寶鈔的適用范圍擴大到所有的稅種呢?
原本適用寶鈔的涓涓細流,就變成了廣闊海洋啊。
那么就會出現,足以吃掉現有寶鈔的一個巨大的蓄水池和流動需求。
大明寶鈔的價值也將會出現緩步上揚。
隨著大明寶鈔切實增加的需求性,和不斷攀升的價值,那么很多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大明寶鈔也會變成以朝廷稅收為擔保的信用貨幣。
甚至哪怕不用做到那一步,只要能游說朱厚照做出力挺大明寶鈔的姿態,那裴元也有足夠的機會,將手里收購的大明寶鈔高位套現了。
裴元腦海中依次出現幾大步驟。
首先,趁著超低價收購大量的大明寶鈔。
其次,發動輿論,提出“一條鞭法”的概念,然后重新對大明寶鈔賦能,炒作稅務重組。
再次,趁著幾大稅關重啟對寶鈔的收取,徹底把市場引爆。
最后,若是朱厚照接招愿意和他一起干這一票,那就兩人合力徹底干垮南方的白銀經濟,讓泛濫涌入的白銀只能作為貴重財物,而降低其金融屬性。
若是朱厚照不接招,那裴元只能在市場最熱時候,把大明寶鈔高位套現了。
現在的大明寶鈔,一文錢就能換到幾十貫,票面價值已經跌的完全不能看了。
只要大明寶鈔稍微出現那么一點能救活的希望,那么其他人也會看到這巨大價差里面的暴利。
可以說只要大明寶鈔稍微往上動一點,那就是巨大的暴利。
要知道就在兩年前,一貫大明寶鈔還能換兩文錢!
這兩年間朝廷并沒有發行新的寶鈔,完全就是鈔關停收造成的信用崩塌。
哪怕大明寶鈔的幣值回不到正德五年的兩文錢,就算按腰斬一刀,一貫換一文錢,那也是幾十倍的利潤。
裴元想著,腦海中越發清明。
大明寶鈔和白銀的這一戰,就算現在不打,等以后小天子上臺之后也得要打。
大明寶鈔決不能死,哪怕幾十貫兌換一文,也要留著這口氣。
一旦大明寶鈔死了,信用貨幣路線就徹底完了。
那么掌握了白銀的南方經濟,就會掌握朝廷的話語權,而這最終將會重現歷史,先是北方防線崩塌,接著南方遭到血洗。
那么,我該怎么利用這個機會呢?
裴元正在慢慢盤算著,臧賢再次試探詢問道,“賢弟?”
裴元緩過神來,視線聚焦在臧賢臉上。
臧賢笑著說道,“我看賢弟的反應,有些不對勁啊。”
裴元這才調整心情,笑道,“關心則亂而已。”
臧賢這個公狐貍卻沒有那么好糊弄的,他不信的說道,“朝廷減了稅收有什么不好的?我怎么看裴賢弟反倒是擔憂多一些。”
裴元笑了笑,虛言道,“奉鑾這話,一聽就是不通實務的。我和他們幾位一起做生意,哪還用擔心什么商稅的問題?”
“我本就不需要交稅,那些商人要交的稅少了,豈不是給我添了麻煩。”
臧賢本能的覺得裴元這話不盡不實,只是他不好再追問了,只說了一句“原來如此。”
臧賢目光一動,看見又有客人上門,便轉向裴元,目光銳利的問道,“賢弟怎么摻和進寧王的事情了。”
裴元見進來的是李士實,知道臧賢恐怕從上次,心里就藏了這個疑問。
裴元可沒把握操控“闖三關”的盤子,這里面要疏通的關系可多著呢。
而且等到后續闖三關完成,寧王拿到三個衛的編制,肯定是要用那些鐵了心跟他造反的徒眾充實三衛。
那么有什么比逃亡江西的霸州殘黨更可靠的呢?
等以后寧王造反,這最核心的三衛兵馬會聽誰的,可能還不太好說。
裴元便果斷從這件事里退了出來。
他對臧賢尷尬解釋道,“小弟只是嘴上痛快,不管不顧就說了幾句。眼下小弟既要去山東平定羅教,又要和幾位重臣合伙做生意,哪摻和的了這樣的大事?”
臧賢呵呵笑了一聲,也不知道他信還是不信。
臧賢抬抬下巴,示意道,“李士實剛剛升了大都憲,賢弟不去相迎,著實失禮。”
裴元便借著這話,對臧賢告罪,向李士實迎去。
李士實剛進了院子,就看到了在里面各自閑聊的熟人。
等他瞧完一圈,也嚇了一跳。
他萬萬沒想到裴元納個小妾,居然來了這么多各方人物。
若非他是寧王那邊的人,本就心懷鬼胎,光是他左都御史的身份,就不該和這群人為伍。
裴元上前招呼,李士實也連忙恭賀。
寒暄完畢,李士實便笑著對裴元說道,“這次裴賢弟的好事,李某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正好老家送來些江西土產,還請裴賢弟笑納了。”
說著,李士實回頭示意。
很快就進來幾個挑著箱子的健壯仆人。
裴元看了看那幾口箱子,又看了看那幾個仆人沉重的腳步,心中大致有了數。
這就是李士實為霸州軍的事情,付出的報酬。
這筆錢過了明路,和之前那個身份做了切割。
裴元扭頭,示意那些錦衣衛親兵上前,將那些財物收下。
裴元很虛偽的向李士實笑道,“大都憲太客氣了。”
李士實哈哈一笑,“賢弟就莫和我客氣了。”
說完,上前一湊低聲,“有軍前的記功給事中上報朝廷,說是陸訚大軍數日不曾拔營,空耗朝廷糧草,希望朝廷申飭。”
裴元聽了心頭大定。
看來自己走后,前線的局面,完全如同自己所期待的那樣。
就是不知道劉六劉七他們識不識趣了。
兩人小聲的竊竊私語著,剛才還準備回去后向都察院舉報的留志淑,已經徹底的麻了。
李士實可是當朝的左都御史啊!
如今清流御史的管家人。
可、可怎么連這桿清流的大旗,都跑來裴家參加這次的喜宴呢?
留志淑腦海中,原本那有些捋不清的東西,越發的糾纏了。
霍韜見留志淑一直沒吭聲,向他詢問道,“這個是誰?”
留志淑無力吐槽道,“這是都察院新任的左都御史,叫做李士實。”
霍韜聽了,連眼珠子都差點瞪出來。
這就是左都御史?
萌新霍韜不解的向留志淑詢問道,“既然是當朝大都憲,怎么來參加這樣烏煙瘴氣的喜宴”
留志淑更加的無語。
我特么也不知道啊。
霍韜又問道,“咱們還要不要去換掉…”
霍韜說了一半,不吭聲了。
原來隨著李士實擺手招呼,他的仆人抬上來許多禮物,看的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那幾抬禮物,一看就價值不菲。
可是誰能想到,掌管朝中風紀,整肅奸邪的都察院之首,竟然也屁顛顛的跑來給這個奸邪送禮了。
恐怕之前那些事情加起來,都沒這件事給兩人的沖擊大。
留志淑一時間,竟難以單純的從“正”和“邪”來區分這些人了。
留志淑看著那各自代表著一股力量的眾人,心中五味雜陳。
他們知道自己代表的是“正”還是“邪”嗎?
他們又在乎自己代表的是“正”還是“邪”嗎?
他們不在乎。
他們出現在這里,而那些評判者卻在仰望。
只是一念之間。
留志淑就有些不太想和霍韜交流了。
他像是沒聽見霍韜剛才的話,轉而笑著對一直沒怎么吭聲的田賦問道,“田賢弟,治何學問啊?”
田賦聽了,笑著回了一句,“學的是易經。”
留志淑微微頷首,忽然不知道像是想到了什么,開口感嘆道,“易啊。大人虎變,君子豹變,順而影從,不外如是。”
田賦聞言看了留志淑一眼,嘴角露出些笑意。
霍韜默默琢磨了一會兒,目光掃過那一個個權傾朝野的人物,再看看就在剛才忽然想通了的留志淑,也不由微微輕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