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的話,讓那些士兵們越發熱烈了起來。
遇到事情有沒有人能幫著出頭,區別可太大了。
特別是,在他們大撈了一筆的時候。
這些雖然是騎兵,但是在這隊伍中也沒有很特殊的地方。
基本上和其他的徐州兵都是同吃同睡。
身上有多少家當,彼此都一清二楚。
這些騎兵分到的東西,可不是像是裴元那樣的碎銀子,而是大量的銅錢,以及散碎的金銀器物。
這么鼓鼓囊囊的帶在身上,只要是有心的,很容易就能發現他們這筆橫財。
到時候上有蕭韺、徐豐這些武官,下有上千的其他兵士,這獨食可不好吃啊。
裴元心里明白,這時候要是再說什么,就容易適得其反了。
有些事情嘛,還是要事到臨頭,才能看的更清楚。
裴元對丁鴻吩咐道,“讓他們把尸體從營地里拖出去,晚上就在這里扎營吧。”
被擺了一道的丁鴻幽怨無比,卻也只能自認倒霉,趕緊去安排裴千戶吩咐的事情。
裴元找到自己那匹戰馬,縱身而上,又從搭勾上取下大矛,認真的在營地外巡視了幾遍。
等營地里清理了個七七八八,裴元也不客氣,直接騎馬進去兜了一圈,給自己的那些人圈出來一片營地。
裴元選的那片地方相對干燥,而且還有些尚算完整的帳篷可以直接借用。
等裴元圈完了地,那些徐州騎湊在一起商量了一陣,把他們的營地也駐扎在了裴元圈定的營地跟前。
接著。
裴元就見那些人,自覺性很高的開始搜尋能用的材料,搭建帳篷。
看那架勢,應該是想在大部隊趕過來前,搶先把手里那些橫財藏好。
只是…
等明天要拔營的時候,眾目睽睽之下,這些人又該如何呢?
不說他們后來從尸體上翻檢出來的財物,光是那裴元找到的那兩個帳篷,里面的東西就各有好幾個箱。
這些錢財集中放在一起顯眼,零散的放在每個人身上,難道就不顯眼了嗎?
這些徐州騎,很快就會面臨那些,同樣從徐州衛出來的窮逼弟兄們的審視。
以后他們還能回到那種,一起快樂的搬木頭、敲釘子的日子嗎?
裴元對此,心中已有答案。
等到這些徐州騎的營地也安置的差不多了,裴元又讓丁鴻點出來幾個人,在營地外巡邏戒備。
除了避免被打散的那些霸州流賊去而復返,也是擔心會在這種時候,吸引來那個流賊“小武松”的主力。
按照之前俘虜的說法,“小武松”的這股亂賊,總規模在千人以上。
之前嚇走的第一波伏兵,有接近二百人,剛才他們突襲的這個營地,也有三五百人的規模。
單純從賬面考慮,“小武松”手中未投入戰斗的有生力量,應該也有個三五百人的規模。
而且還要考慮到另一件事。
之前的兩次戰斗,殲滅的有生力量并不多。
丁鴻突襲林中伏兵的時候,只干掉了十來個人,剩下的大多是因為首領受傷,直接逃散的。
裴元這次突襲霸州流賊的營地,好一通猛殺猛砍,但所有人造成的殺傷也只有不到二百的規模。
現在營地這邊,只有幾十個騎兵把守著,別說是“小武松”手中未投入戰斗的有生力量了,哪怕是剛剛打敗仗的兩撥人殺回來,裴元都不敢再硬拼了。
如果是那種情況,裴元也只能依靠騎兵的機動性,盡快撤離了。
好在隨著日頭西斜,蕭韺最先帶了一隊百人的士兵趕了過來。
蕭韺和裴元打了招呼,表達了對裴元的感謝。
裴元估摸著吃獨食的事情早晚得暴露出來,索性也就沒有得了便宜還賣乖。
兩人簡單的寒暄了兩句,就讓抵達的先頭部隊先入住營地。
然后營地的氣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鬼鬼祟祟了起來。
裴元默默的看著,等著變化的發生。
白天的時間比較短,不知不覺天色就暗了下來。
行動遲緩的大隊也總算在夜深前趕了過來。
雖然今天走的路比往常多,但是不用再扎營,而且到了地方就有飯吃,這讓不少人覺得,好像也還不錯。
裴元第一時間去看了自己的女人和銀子。
嗯,都很好。
等去了營地安置下,裴元才簡單的給三總旗說了下,關于徐州騎的那些微妙變化。
陳頭鐵和程雷響也大致明白了,為什么會有一堆士兵,離得那么近扎營。
裴元在自己人面前露了個面,旋即去外面營地那邊,叫了丁鴻出來。
丁鴻今天掉分嚴重,正在帳篷內反思自己的操作。
聽到裴元喚他,趕緊出來相見。
裴元掃了他一眼,對他說道,“走,帶你去見谷公公。”
丁鴻聽了微微錯愕,跟上了裴元的腳步。
等見到谷大用,裴元向他微微示意,谷大用立刻會意的屏退左右。
裴元便引了丁鴻見過谷大用。
谷大用白天的時候見過這丁鴻一面,還空口給了些承諾,見裴元將他帶來,心中甚是不解。
裴元直言不諱的說道,“我看此人是個人才,說不會能為公公所用,不知道公公能不能給他個好出路。”
谷大用聽了啞然,他現在自己還失勢呢,能給此人什么承諾?
谷大用不吭聲。
丁鴻也有些懷疑的看著身前的裴元,疑心這是給他畫大餅。
卻見裴元像是猜到了丁鴻的表情一樣,扭頭看了他一眼,淡定的說道,“稍安勿躁。”
丁鴻慌忙道,“不敢。”
谷大用沉吟了一下,敏銳的覺得這里可能有坑。
莫非是裴元打著他的名頭,為人封官許愿了?
真是豈有此理!
谷大用不想被裴元利用,給別人什么空頭許諾,敗壞自己的名聲,索性直接實話實說道。
“咱家這次回京,圣旨上的原話是‘師辱兵疲,勞民無功’,之后該怎么處置,還得看天子的意思。如今自顧不暇,哪還能顧得上旁人?”
谷大用說完之后,也沒覺得太尷尬,反倒意外的覺得很自愈。
有的時候放下臉面,直來直去,真的很爽。
谷公公心中無所顧忌,索性抄手旁觀,想看裴元畫出去的大餅該怎么圓。
谷大用說的這么直白,裴元面色還未變化,丁鴻已經有些頂不住這微妙的氣氛了。
他其實對裴元的封官許愿,并沒有特別的上心。
丁鴻在官場也算混過一些日子了。
像這種,賣命之前,拼命地畫大餅。賣命之后,就裝死不吭聲的事情,他可見多了。
這個裴千戶的長相看著年輕,很可能涉世未深。
居然還單純的拉著自己,見谷大用重提此事。
現在怎么著?
尷尬了吧。
他媽的還連累老子一起尷尬。
老子跟你混,真是為了你的封官許愿嗎?
老子是怕被你打死啊!
你懂不懂?!
丁鴻來之前就無欲無求,這會兒反倒生怕裴元年輕氣盛想不開。
于是趕緊幫著給裴元遞臺階,“卑職為千戶效力,一來是職責在身,理所當然。二來則是仰慕千戶風采,心甘情愿。豈是那種追逐功名利祿的人?”
裴元莫名其妙的看了丁鴻一眼,呵斥道,“這里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丁鴻不吭聲了。
這尼瑪啊!
裴元繼續轉頭看著谷大用。
谷大用洞若觀火,對剛才丁鴻的好心化解和裴元的過激反應,都看在眼里。
他見裴元又來看自己,決定要給這個略有些失去掌控的小老弟上一課。
今日份的谷公公,主打一個真實。
誰料裴元問的問題,竟然比谷大用的真實還要犀利。
便聽裴元問道,“卑職還未詳詢,谷公公接的申飭,是朝廷的圣旨,還是天子的中旨?”
圣旨,是天子和朝廷共同認可的,基本上相當于皇帝和內閣的共識。
而中旨只代表天子個人的意思,沒有朝廷的背書。
從權威性和認可度來說,圣旨無疑是有最高效力的。
谷大用聽了,神色淡淡,“是朝廷的圣旨。”
擺爛的他,無所畏懼。
就見裴元點點頭,臉上的神色越發胸有成竹起來,“公公可以做到的。”
不等谷大用再次否決,就聽裴元問道,“既然是圣旨申斥,還提到了‘師辱兵疲,勞民無功’這樣的話,那么等谷公公還朝之后,少不了還要經受內閣的問責吧?”
饒是谷大用已經做好了心理建設,被這么一問,也臉上有些掛不住。
看著裴元那迷之表情,谷大用甚至懷疑,裴元這是出于報復的目的,要拉著自己一起在那個千戶面前丟人現眼。
他悻悻的應了一聲,“不錯。”
裴元聽到這里,滿意的點點頭,轉身對丁鴻道,“聽見了嗎?”
丁鴻聞言,越發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了。
不是。
你畫的大餅,被人當面戳破,你為何居然如此淡定?!
裴元也沒等丁鴻回答,轉頭又對谷大用說,“谷公公難道沒意識到這里面絕妙的機會嗎?”
“什、什么?”谷大用被裴元說的一臉懵逼。
絕妙的機會?這從何說起?
裴元平靜的說道,“朝廷既然要問責公公,公公作為提督軍務太監,名義上署理軍務的第一人,是不是對這一年多的戰事,有著最高的解釋權?”
谷大用聞言,眉頭微皺。
裴元繼續對剛才那句話進行著解釋,“也就是說,滿身是屎的谷公公,哪怕不能讓某個人升官發財,但是要把某個人拉下來,還是輕而易舉的吧。”
“縱是谷公公把人拉不下來,弄他一身的惡臭,應該也不難吧。”
裴元盯著谷大用,認真說道。
“成就一個人很難,毀掉一個人卻很容易。難道不是這樣嗎?”
“這是上天賜給谷公公翻盤的機會啊。”
谷大用如今雖然失勢,只是個沒牙的老虎,但沒牙的老虎也是老虎。
作為曾經統軍數十萬的提督軍務太監,聽到裴元用如此惡劣的話侮辱自己,谷大用止不住的滿心憤怒。
但是隨著裴元的話,一點點的進入耳中,谷大用的滿腔怒火瞬間消散,甚至還產生一種略帶驚喜的希冀。
他忍不住催促道,“裴元,伱有話可以直說。”
裴元果然直說。
“公公以為,你這次回京之后,吉兇如何?”
“這…”谷大用沉吟了一下。
他想著裴元剛才話中的意思,不敢在這時候撒謊,老老實實地答道,“天子可能心中有氣,但多年的感情在那里,他必然會寬宥我。”
“只是朝廷諸臣恐怕不能相饒。說不定、說不定就要被貶去南京了。”
裴元笑道,“如此,便是小事了。天子既然有心肯饒恕你,只要讓他有個借口,就能為你出頭。朝臣不能相饒,只要捂住他們的嘴,也自然就傷不到你。”
谷大用真誠的求教道,“那咱家該怎么辦才好?”
裴元道,“方法不難。你讓親信秘密去見軍中的各位總兵、副總兵,甚至是各路指揮使,讓他們上書稱贊你的功勞、苦勞,為你求情。不然,你就把這一年多戰場上吃的虧,都給他們安排上。”
裴元的神情,在燭火的映照下,帶著一絲狠厲,“你甚至可以明確的告訴他們,哪個不肯幫你,你就拉他一起去死!”
谷大用聽到這里,不由攥緊了拳頭。
這個計劃…,可行性很高啊!
那些只會吃空餉的家伙要什么臉?
自己只要肯豁出去,讓他們幫自己說幾句好話怎么了?
前西廠廠公、前提督軍務,有司禮監掌印太監和東廠廠公作為親密盟友的谷公公,你是想成為他的敵人,還是想成為他的朋友?!
這種關頭,沒人會不懂事的!
谷大用那顆自從免職后就頹喪的心,終于又煥發了一線生機。
公公我又行了!
就在他喜悅的想拉著裴元坐下細說的時候,他的目光掠過了裴元身后的丁鴻。
然后,谷公公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丁鴻也看到了谷大用的死亡凝視,他這會兒心情極度崩潰,雙腿一軟,直接跪倒在地,“卑職、卑職絕對不會出去亂說的!”
“卑職、卑職愿意立誓,若是敢胡亂說話,絕對不得好死!”
谷大用臉上笑容一絲絲的消失,他的目光看向裴元。
他記得今早的時候,裴元是輕而易舉的就將這個千戶拿下的。
裴元果然看了那丁鴻一眼。
丁鴻雖然沒抬頭,卻像潛意識的就感受到了那目光。
他惶恐的渾身顫抖,拼命的思考著從裴千戶手中逃走的可能。
可能性不大!
丁鴻越發崩潰了。
卻聽裴元平靜的對他說道,“別慌,我說過,我會保你。”
說著,裴元蹲下身來。
他高大的身子蹲下,和跪倒的丁鴻近距離的對望著。
“我答應過你的。”
“你沒忘吧?”
丁鴻像是被猛獸貼臉盯著一樣,恐懼的用力伏了下去,“卑職沒忘,卑職絕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