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魏訥想從同僚們那里得到一手傳聞,就沒那么容易了。
裴元又等了一陣子。
中間魏訥還過來給他重新添了茶。
這讓不少通政司的官員紛紛側目。
武官的地位早就式微,現在只要大軍一動,掌兵的必然是加了右都御史、副都御史或者僉都御史之類官職的文官。
除此之外,上邊還得加個提督軍務的太監。
這說的還是在外實掌兵權的。
像是錦衣衛這種已經被嚴重削弱的特務機關,根本就不在那些朝官的眼中。
等到朱厚照把許多干兒子塞進錦衣衛當指揮使,錦衣衛的地位就更加的不堪了。
魏訥再怎么也是個正五品文官,對一個錦衣衛千戶這般諂媚,實在是有些沒有底線。
但是眾人想一想魏訥這個吊人之前幫著焦黃中敲詐其他官員宅邸的經歷…
行吧。
這確實是個沒有底線的無恥敗類。
眾人由此,也對那個小小的錦衣衛千戶刮目相看了。
別的不說,魏訥這種勢利小人在看風向上還是很有一套的。
這也讓眾人對魏訥投靠了神秘勢力的傳聞,越發的篤信了幾分。
沒多久,同樣去內閣的右參議任良弼也回來了。
任良弼表情古怪,同樣也一臉的傾訴欲。
當兩個人同時知道一個情報的時候,這個情報就變得廉價且易于傳播。
很快,魏訥就跑來告訴了裴元一個震驚的消息。
今天上午,內閣大學士李東陽在文淵閣中處理完公事,悠閑品著茶,想要把玩時常佩戴的一枚銖錢,結果翻遍全身也沒找到。
李東陽疑心是上朝丟失在路上,怔怔當場,神思不屬。
眾人開始還沒在意,誰料轉個頭的工夫,李大學士就癱軟在他的位置上。
楊廷和本來還疑心老登和他玩套路,等看到李大學士口齒流涎,只知迷瞪著念叨“天數”,楊廷和這才信了。
于是楊大學士趕緊通知了朱厚照,然后讓人把李大學士送回了府。
李大學士離開時,是被抬出文淵閣的。
通政司的眾人議論紛紛,都覺得這次李東陽可能真要徹底離開內閣了。
大明朝堂的天要變了。
裴元聽完,大感荒誕之余,也有些不淡定了。
昨天拿到的那枚續銖錢,該不會就是李東陽的吧?
裴元越想越覺得湊巧。
“續銖”錢,乃是一種厭勝錢,是古人為了祈求續命鑄造的。
這種錢蘊含著歷代藏家養生延壽的心理寄托,對于年事已高的人來說,得到這玩意,基本上相當于得到了一件長壽的祥瑞。
這一年多的時間,李東陽已經徹底說服了自己,信誓旦旦將那送上門來的續銖錢,當成了自己長壽的依托。
結果李東陽得之歡喜,失之落魄。
巨大的心理落差和宿命感,讓李東陽一時心態無法調整,竟有了中風之兆。
裴元聽著魏訥傳來的消息,一時間也有些方寸大亂。
李東陽這一中風,就意味著楊廷和很有可能提前成為首輔,執掌朝堂。
“外相”先于“內相”調整,必然會帶來全新的政治變動。
頭一個,就是要補人入閣的事情。
論及名聲威望,吏部尚書楊一清當仁不讓。
可楊一清和張永的聯盟,人所盡知。
一旦楊一清入閣,他以大學士票擬,張永以司禮監掌印用印,那這大明還有他楊廷和什么事?
別說楊廷和了,就連打醬油的梁儲和費宏,也不會樂意見到這樣的場面。
而且楊一清和楊廷和這“二楊”之間,本身就有著不小的矛盾。
當初霸州軍剛開始叛亂的時候,楊一清積極主動的推舉右都御史馬中錫前往討伐。
楊廷和一開始沒吭聲,等到大軍出發了,才發表社評文章,“馬中錫是個文人,恐怕不能勝任。”
話語間的意思,就差把馬中錫和馬幼常相提并論了。
楊一清對此感覺十分膈應,可是大軍已經出發了,就算臨時換將也來不及。
楊一清只能祈禱馬中錫能夠爭氣一點,千萬不要跑去山上扎營。
好在馬中錫不愧是不世出的儒將,其才略不下“淮南公瑾”劉祥劉知府,他率領大軍分路合進,猝然而至,打了霸州軍一個猝不及防。
霸州軍的幾個大帥都很懵逼,沒想到事業剛開始,大明朝廷就跑來降維打擊了。
面對巨大的優勢,馬中錫羽扇綸巾,從容不迫。
表示,要玩一個花活。
他親自帶著酒食前往劉六、劉七大營中開誠慰諭,想要憑借儒家學問和個人魅力,將亂軍招撫。
劉六劉七他們本就是江湖人,骨子里還是草莽習性。
見到馬中錫身為一個文官,居然如此大膽,敢帶著酒食進入霸州軍軍營,都十分感動。
雙方相見恨晚,痛飲一場。
然后霸州軍趁著朝廷大軍沒注意,跑了。
再然后,“花活御史”就被紀委帶走了。
楊一清自此就和楊廷和結了仇。
等到楊廷和推薦的陸完,在戰事上高歌猛進之后,楊一清和楊廷和就更加不愉快了。
楊一清對楊廷和的威脅,不止是能夠和內相“張永”呼應,楊一清本身的能量也很巨大。
他是吏部尚書,掌握著官員任免的權力。
依靠為被劉瑾打擊的官員平反,又獲得了巨大的聲望。
這些被楊一清平反的人,也天然的就成了楊一清的黨徒。
偏偏這份聲望和勢力,別人只能干看著沒奈何。
因為劉瑾就是楊一清和張永牽頭扳倒的,這是人家該拿的掉落。
裴元盤算了一會兒,感覺局面好像還不那么糟糕。
楊廷和在打垮楊一清之前,應該是騰不出手來繼續加強掌控力了,那么這個大明朝堂就還有他施展的空間。
而且為了專心對付楊一清,楊廷和也必然會全面倒向“弘治舊人”,支持他們扳倒張永。
裴元和魏訥告別,離開了通政司。
朝中風云這般激蕩,也是該我裴千戶不沾因果的離京了…
在接下來的幾天,裴元也無心管理宗教事務了,每天都緊張的關注著朝局的變動。
李東陽果然一病不起了。
朱厚照在親自過府侍過湯藥后,只能允許年邁的李東陽致仕。
朱厚照下敕書對李東陽極盡褒美,隨后賞銀五十兩,文綺四襲,蔭其侄李兆延為中書舍人,命有司時加存問,歲給輿隸十名,月饋官廩八石。
李東陽首輔執政的時代,至此徹底結束了。
隨后,楊廷和不出意外的晉位首輔。
只是補人入閣的事情,像是引動了什么默契,根本沒人提及。
作為“楊一清——張永”這個聯盟的另一人,這位司禮監掌印太監的政治不敏感,以及政治手段的拙劣,讓所有人瞠目結舌。
就在楊一清急需要人推一把的時候,張永因為眼紅谷大用和蕭敬得了三個伯爵,直接開始主動作妖。
他讓手下捉了一名臂上刺龍的男子作為大功,想要援引以前太監劉永誠的例子,為自己封侯。
可劉永誠是誰?
劉永誠那是和鄭和鄭公公一樣的猛人。
汪直汪公公見了,都得恭敬的喊一聲老前輩。
他歷仕六帝,身經七朝,長期掌握兵權,卻絲毫沒有過錯,晚年時還高風亮節,“以盈滿為懼”,將六位天子給他的封賞全部上交。
人家劉永誠公公縱馬北疆,征伐蒙古的時候,為了表示自己不遜色天下豪杰,帶著假胡須沖鋒陷陣,為大明流血。
張永憑借著內斗的那點功勛,想要和劉永誠對比,簡直笑掉了天下人的大牙。
這下楊一清別說指望張永了,他現在就一個念頭,這幾把事兒,千萬莫挨老子啊。
楊廷和自然不會放過痛打落水狗的機會。
他對張永說,劉永誠并沒有被封侯,張公公知道的那些,都是以訛傳訛的臆想。甚至就連劉永誠的侄兒劉聚,也是因為他自己的戰功才封為伯,和劉永誠沒有關系。
嘻嘻。
張永聽完,臊的面紅耳赤,完全不敢再吭聲了。
楊一清雖然攻高血厚,但是現在團還沒開,最重要的隊友就上去先送了一個,這頓時讓楊一清入閣的前景,撲朔迷離起來。
司禮監的張永張公公也憑自己的實力,再次向朱厚照證明,除了劉瑾劉公公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英雄”,剩下的七虎,一個中用的都沒有。
現在朱厚照用“弘治舊人”替代“正德七虎”的念頭越發堅定起來,就連張永都有點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意思了。
四月初一的這天,李士實告了假,來到智化寺中忐忑的和裴元喝了一天的酒。
裴元把自己的手尾處理的很干凈,心態就相對平和一些。
再說,湖廣前線的事情,也不是今天就能有結果的。
裴元選在四月初二,去與王瓊就上書的事情,進行最后一次的版本協商。
王瓊很清楚這份奏疏的威力,也很明白眼前的麻煩,可能會換來流傳千古的名聲。
所以王瓊也很謹慎的向裴元這個首倡之人征求意見,問他要不要聯名。
裴元沒有那種流芳百世的情懷,對此一口拒絕。
流芳百世還沒影兒,可這種背刺的事情如果做了,那他還有什么面目,去見信任他的陸公公。
只不過裴元也給出了他的要求,必須要等到四月初二等他親自看過之后,王瓊才能把奏疏呈上去。
王瓊聽了裴元的話,目光很是幽深的看了裴元一會兒,最終還是同意了這個要求。
前線的大軍已經有很長一段日子一動不動了,這在朝廷中已經引起軒然大波。
不少御史都在彈劾陸訚和陸完,要求盡快派人去將他們替換下來。
只有一些密切注意了前線動向的人,才能從邸報中察覺,自從朝廷兵馬開始靜默,霸州軍也再沒有攻擊過城鎮了。
不少人認為,這很有可能是陸訚和霸州軍,正在醞釀最后的決戰。
內閣的幾位閣老,也都支持這樣的觀點。
因為天氣越來越暖和,江南又多水,繼續拖下去,局面對霸州軍更加不利。
只不過,別人都是猜測,是論斷,只有王瓊從裴元嘴里聽到了“四月初二”這個日期。
王瓊有些猜測,但他不是圣人,也自私的默認了可以觀望幾天。
裴元的目的,除了想要盡力減小這件事對王瓊的沖擊,他還想通過這個刻意的日期,給王瓊留下一個還算不壞的印象。
無論以后裴元展示給王瓊的面目會是什么樣子的,裴元都必須要他明白,自己對他是沒有惡意的。
等裴元趕走其他執棋人,收拾好這山河,仍舊是需要像是王瓊這樣的人來扶桌子的。
奏疏的名字,最終如同歷史上那樣定為《內地征討應廢除首功疏》。
與此同時,即將前往山西上任的按察使張璉,也風聞奏事,彈劾前線武官浪費無度,私分軍糧,焚毀積草。
奏疏很快被送至內閣的案頭。
剛剛掌權的楊廷和,正籌劃如何邁出執政的第一步,一見是著名狠人張璉的上疏,立刻票擬答復,要求前線官員,自陸訚、陸完以下,所有三品以上文武武官,均須對此上疏自辯。
這個票擬一出,之前對張璉這封奏疏不甚在意的一些人,立刻開始慌了。
張璉彈劾武官,他們還沒察覺什么,攻擊武官也完全是文官的正常操作,但是一旦武官自辯,可能就會牽扯出來不少的問題。
只不過張璉彈劾的角度十分巧妙,讓他們連幫著說話都做不到。
裴元對這件事如何發展不是很關心,他只需要把這火點起來就行了。
在原本的歷史上,正德七年中期平定的霸州軍叛亂,一直拖到了正德八年,朝廷才想起來前線還積壓了很多的糧草放在那里腐爛。
于是王瓊緊急趕往前線,清理掉腐爛的糧食草料,把剩余的折價發賣,就算這樣,仍舊賣出了二十八萬兩白銀。
如果朝廷依舊這么拖拖拉拉,就很容易影響自己的計劃。
好在張璉出來點火之后,該怎么把戲唱下去就是王瓊的事情了。
前線如果仍有戰事遷延,這件事還不那么凸顯,只要等到陸訚大破霸州軍的消息傳來,這筆巨大的軍資該怎么處理,勢必會擺上內閣的案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