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頭鐵意會,隨即起身離去。
裴元用冷水洗了臉,急匆匆去見朱厚照。
朱厚照這次在智化寺正中的佛堂中,身邊站了個武官,長的相貌堂堂。
裴元連忙上前見禮。
朱厚照笑道,“裴元,你來了。”
說著示意一旁,“這是錢寧。”
裴元心中早有猜測,連忙也躬身一拜,“卑職見過指揮使。”
嚴格來說,裴元身為南京錦衣衛,自有南京錦衣衛指揮使管轄,錢寧對他毫無約束力。
同為正三品,錢寧這個北京的錦衣衛指揮使,還不如張容這個都指揮僉事對裴元更有威懾力。
只不過,錢寧現在正得勢,等到明年的時候,錢寧還會被朱厚照收為干兒子,賜朱姓,可以對外自稱“皇庶子”。
面對這種明顯在上升期的人物,裴元也不在意多客氣這一下。
朱厚照面前,錢寧沒有說話的份兒,只是微微頷首。
朱厚照依舊示意裴元,就近坐在蒲團上。
裴元聽到這個,頓時放下了心事。
能夠讓自己坐在那么近的地方和他說話,就證明朱厚照對自己暫時沒有太大的芥蒂。
裴元自然不會自己見外,趕緊趁勢一臉乖巧的坐在朱厚照跟前。
兩人距離很近,朱厚照笑著在裴元膝蓋上一拍。
裴元便要做勢起身請教,朱厚照笑道,“不用,坐著就是。”
裴元便依舊一臉乖巧的坐好。
朱厚照醞釀了一下,對裴元贊許道,“寡人總算明白,為什么‘大明天子之所以喜歡錦衣衛,就是因為錦衣衛不講規矩’了。”
“你擅闖內閣大學士的府邸,又兩次毆打大學士之子,可以稱得上視朝廷規矩如無物。”
“這些日子,不少上書,想要朕查辦你。”
“那你知道為何朕沒有動你嗎?”
裴元恭謹的答道,“卑職不知。”
因為只要回答,這家伙免不了會問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如果不是時代的限制,裴元在答話前,一定會喊來自己的律師。
朱厚照見裴元沒接話,笑著說道,“那是因為你在大慈恩寺前的那番話救了你。”
裴元適時的表現出一臉的懵懂。
朱厚照便道,“你說,錦衣衛,是天子的耳目,是天子的耳朵和眼睛。如果有人敢對天子胡說八道,你就要替天子聽一聽,看一看。”
“朕聽了之后便覺得,天子的耳朵和眼睛,確實不該被這些規矩束縛,不然怎么能看到那些蠅營狗茍。”
裴元聽了沒有吭聲。
事實上裴元當初故意這么說,就是因為他已經琢磨透了朱厚照的心理。朱厚照在政治上困擾重重,軍事上又拿不到想要的領兵權,正是如同籠中鳥兒一般。
裴元那些話,單獨聽著沒什么,但若是合在一起就很有威力了。
朝臣要求嚴懲裴元,對朱厚照來說,就像是讓一個本就困于囚籠中的人,將耳朵和眼睛也蒙起來,這如何能不讓他憤怒和逆反。
而且這樣一來,張容的所作所為明顯的就上綱上線了。
張永和張容探聽天子的消息,本是尋常的爭寵固寵的舉動。真要是一直查下去,說不定也算不上什么大罪。
但是裴元剛告了密,就出現了裴元打殺梁次攄的案子。
這件事看似和張容無關,可當裴元直接從梁家將梁次攄揪出來后,張容和梁儲在朝堂的那次默契,就昭然若揭了。
再結合裴元的那番話,錦衣衛的指揮使為了打擊報復就能和內閣聯手,這不是意味著天子的耳朵和眼睛,也在欺騙他?
所以原本還打算從容處置的朱厚照,立刻就讓錢寧進駐錦衣衛,而且直接執掌南鎮撫司,對北鎮的張容黨羽展開清洗。
就連張永也暫時不能出現在天子面前了。
朱厚照看著裴元,對他擅闖梁府的事情給了定性。
“梁儲和張容欺君,你能識破,并且使之大白于天下,這是你的功勞,不是你的過錯。”
裴元這才給出朱厚照想要的情緒價值,“卑職不敢,都是天子圣明燭照,才能明白這里面的曲直。”
朱厚照笑了笑,“但是朕還有一事不解。”
裴元在蒲團上躬了躬身,以示自己在聽。
朱厚照不解道,“你怎么不接話?”
裴元抬頭,狀若懵懂,“啊?”
朱厚照有些掃興的擺擺手,“算了。”
朱厚照狀若平淡的問道,“朕想問你,你入京不過十余日,居然能在第一時間就知道朝會的內容,并且對張容和梁儲做出反擊,你是怎么做到的?”
朱厚照這話一出,一直持刀侍立在旁的錢寧,立刻把目光死死的盯住裴元。
裴元果斷說道,“和臣無關,臣也很意外。”
“那天一早,中軍都督府左都督突然派人來傳信,告知了卑職張容和梁儲聯手污蔑卑職的事情。”
“卑職有沒有殺梁次攄,難道自己還不清楚?”
“卑職見這二人公然欺君,想起自己身為錦衣衛的職責,當下決定要替天子親自去瞧一瞧,看一看。結果真讓卑職在梁府內發現了活的梁次攄。”
“卑職知道這兩人勢大,一個盤根朝堂,一個掌握內外宮禁,只有將事情鬧大,才有可能不讓天子受人蒙蔽。于是才從各個寺廟道觀,臨時湊了些砧基道人,護送卑職前往大慈恩寺前,揭破此事。”
裴元的這番辯解,讓朱厚照想問的,“為何不直接告訴朕,卻妄自行事”咽到了肚子里。
張容和梁儲,再加上可能會牽連進來的張永,確實可以讓他完全聽不到這些。
朱厚照想了想,詢問道,“為何選擇去大慈恩寺?”
裴元老實答道,“卑職一個錦衣衛,恐怕不能取信世人。只有讓那些士子見證,才能避免被隱藏真相。而且卑職在大慈恩寺見過陛下,知道只有這樣,才有希望避免近臣蒙蔽,將事情傳到陛下耳中。”
朱厚照聽完,沒有說話。
沉思片刻,目光看了錢寧一眼。
錢寧莫名其妙,彎腰湊上前去。
朱厚照擺了擺手,讓錢寧退下。
朱厚照又看著裴元問道,“你哪來的那么多人?我聽說,你的人馬都和五城兵馬司以及北鎮那邊對峙了,而且面對錦衣衛都指揮僉事和內閣大學士,氣勢上絲毫不落下風。”
裴元心道,還好自己提前埋好伏筆了。
于是便道,“回稟陛下,卑職在第一次見到陛下的時候,就已經向陛下報備過此事了。”
“鎮邪千戶所察覺北方有些不太安寧,也追尋到一些些蛛絲馬跡。為了防止有妖人邪物作亂,所以韓千戶打算加強對北方寺廟宮觀控制力,讓卑職專司主持淮安以北的事務。”
“可京中的寺廟道觀和貴人勾連,大多數已經失控,完全不在鎮邪千戶所的管束之下了。”
“為了能有效推動此事,卑職才從南方抽調了些錦衣衛過來。”
朱厚照記性極好,隨著裴元的講述,也想了起來,點頭道,“是有此事。”
又詢問道,“你這里有多少人。”
裴元心中快速的計算了下,現在能拿上桌面的,是司空碎和澹臺芳土那兩百人,另外還有些被隱匿消化的徐州兵。
當初的那些徐州兵一些被帶去了徐州左衛,一些被帶去了天津衛。
用鎮邪千戶所的空額補了兩百,用徐州左衛和天津衛的空額各補了一百。
前者兩百人算是實打實的千戶所力量,已經歸陳頭鐵所屬。后者的兩百算是名義借調,現在已經緊急送出城去,藏匿到了天津衛。
另外的還有之前留守的,如云唯霖和程知虎這樣的砧基道人百余人。
加起來,能拿到明面上的有五百多人。
但是這么說,可就有點招惹嫌疑了。
于是,裴元便答道,“為了加強京中防衛,卑職在大興和宛平各設了一個百戶所,每縣各放了百人。另外為了防止有妖人邪教狗急跳墻,方便隨時彈壓,還在智化寺官署這里留了兩百人。另外就是有些零星的砧基道人,在少量寺廟中。”
朱厚照聽了,略松了口氣。
好像確實沒什么。
一個縣放一個百戶所,也不算什么大事。智化寺作為官署,常駐一些留守人馬本是常事。
就在裴元覺得今天這一關差不多能過去的時候,朱厚照忽然問道,“蕭韺說,他一時昏了頭,才把朝會內容傳遞了出去。”
“你二人有何關系,他為何會冒險為你做這樣的事情?”
裴元聽了心中一緊。
原來朱厚照是先問了蕭韺,然后才來找自己的。
也就是說,蕭韺這個笨蛋已經被發現了,而且朱厚照還審問完了?
那么以朱厚照窮根究底的追問,他怎么可能會留著疑惑,再跑來問自己。
那蕭韺到底吐露了多少?
朱厚照現在問自己和蕭韺的關系,是不是在釣魚?
裴元一時無措,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朱厚照笑了起來,彎起了一只手指。
裴元拖延著時間,故意看著朱厚照的手指問道,“陛下這是何意?”
朱厚照笑道,“上次給你的免死沒用完,你剛才猶豫著想騙朕,就給你扣一次。”
臥槽!
裴元的心思更加亂了。
裴元果斷決定出賣蕭韺先保自己,于是便道,“因為蕭韺欠卑職的人情,當初陽谷一戰卑職出力甚多,但因為、但因為韓千戶的事情,卑職不愿升遷,所以才分功給了蕭韺。”
“只是卑職也沒想到,蕭韺會忽然給卑職透露了這么個消息來還人情。”
裴元說的基本上是無害的事實,也就隱瞞了兩人將六百衛所兵偷入京師,以及準備在河道工程搞事,黑吃黑掉河道總督張鳳的事情。
后面兩項都是重罪…
朱厚照聽了笑道,“你們說的沒有對上。”
裴元不由屏住了呼吸。
媽的。
蕭韺你說了什么啊!
朱厚照也沒隱瞞,“他對我說是出于義氣,我回頭會再問問他。”
裴元頓時凌亂了。
他之前和蕭韺確實有仇,也對蕭敬想用自己的鮮血為蕭韺、蕭通鋪路的事情,憤恨不已。
但是隨著蕭韺這次通風報信,讓裴元躲過一劫。
裴元已經在心中和這家伙兩清了。
現在一來,豈不是坑了他。
萬一蕭韺被朱厚照一詐,再說出點別的…
裴元蛋疼的看著朱厚照。
你這家伙,可真該死啊!
朱厚照的思維很是活躍,又問道,“你說千戶所察覺到一些蛛絲馬跡,是哪方面的?白蓮教嗎?”
又道,“河南的白蓮教叛亂,已經被陸訚派兵去平定了。那個什么宋王趙景隆,已經被梟首。”
趙景隆的那支白蓮教被提前逼反,沒鬧出什么聲勢,就被解決了。
連帶著,白蓮教這種老牌邪教,也沒什么威懾力了。
裴元心道,還好自己已經找好補位的了,順便還能幫著谷大用造勢。
于是便恭敬道,“卑職說的乃是羅教。”
“羅教?”朱厚照好奇的詢問道,“朕怎么從未聽說過?”
裴元心道要不怎么叫蛛絲馬跡呢。
不過為了方便后續操作,裴元還是將羅教渲染了一番。
“回稟陛下,那羅教乃是我大明境內新崛起的宗教。他們信奉羅祖,在山東一帶廣泛傳播。他們不但在地方上蠱惑了許多愚夫愚婦,而且還沿著運河兩岸,擴散到了漕工運軍中。”
朱厚照一開始只是平靜的聽著,一聽到漕工運軍,立刻像是炸了毛一樣,渾身緊繃,眼睛瞪了起來。
這大運河可是大明的生命線啊!
朱厚照沉聲問道,“這件事已經查實了嗎?”
“額。”裴元道,“尚未。”
似是擔心朱厚照詰問,裴元主動解釋道,“那些妖人以‘真空家鄉、無生父母’誘騙百姓,已經隱然有些氣候了。千戶所人少,恐不足制。”
“而且山東剛剛經歷了霸州叛軍的禍害,正是民不聊生的時候,萬一處置失當,恐怕會引起民亂。卑職不敢擅專,所以打算一方面繼續探聽詳實情報,一方面入京整合力量,爭取將羅教一鼓而下,免得擴散糜爛,禍害大明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