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輜重的拖累,大隊很快抵達了那處丘陵。
裴元親自策馬,在附近選了個地勢略高的地方,要求在這里扎營。
隨后下令,除了少量弓手需要戒備,其他人幫著全力修造營地。
裴元迅速的分配了工具,將斧子、鋸子、鐵鏟全都給輔兵們分派下去。
拿到鐵鏟的負責平整營地,挖掘戰壕,拿到斧子和鋸子的,則跟著裴元前往旁邊丘陵上的松林中,砍伐木材。
這一片松林不知道長了多少年了,里面有不少干枯的松樹。
裴元讓士兵們盡力砍伐,然后就近拖拽回營地預備。
程雷響的那隊兵也被安排著去了甲,幫著轉運砍伐下來的松木。
松木本來就輕,干枯的更好運送。
蕭韺沒好氣的攔住裴元,上來提醒道,“裴千戶,不要光顧著扎營。現在臨近中午,士兵們都餓了,咱們剛才突圍的時候,可一點吃的都沒帶出來。”
裴元這才像是剛想起來一樣,讓陳頭鐵的那隊士兵去林中搜搜,看看能不能抓些野物。
蕭韺聽了這個,忍無可忍的抱怨道,“這里足有千人,靠抓野物能頂什么用?”
裴元這會兒依舊很篤定,“有用的。”
說著,不等蕭韺再問,向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遠處。
蕭韺這才注意到,遠處一直有人在盯著這邊。
看那樣子,八成就是流賊那邊的探子了。
蕭韺剛想順口說,要不要找人把這些斥候趕走,但他的反應很快,立刻就意識到裴元提起這個的意思。
話在嘴里打了個轉,改口說道,“你是在做給他們看的?”
裴元道,“對。我們現在表現的越狼狽,越慌亂無措,才越能讓那些流賊放松警惕。”
“這幫家伙,在朝廷的攻擊下,屢屢潰散。”
“所以他們也比別的軍隊更明白,一支瀕臨崩潰的軍隊,是什么樣子的。”
“疲憊、饑餓,對了,還應該有什么?”裴元說著,看向蕭韺。
蕭韺無言以對。
這裴元,不是有病吧?
他轉換了念頭,又向裴元質問道,“那假如那些霸州流賊趁機偷襲我們,又該如何是好?”
裴元沉穩的說道,“我獨身一人沖到他們軍前挑戰,那么好的機會,那‘小武松’都不敢趁機用重兵來圍殺我,是以我知道他不是那種斷然果決的人。”
“那家伙有些謀算,現在我們在這里坐以待斃,只會越來越弱,時間完全在他那邊。”
“所以他根本沒必要在這時候,跑過來面對我們的困獸之斗。”
蕭韺聽了仍是不解,他皺眉道,“雖然如此,可我們困境沒有絲毫改變。我們的士兵在消耗體力,也收集不了多少食物。最多再堅持一兩天,恐怕隊伍就要出問題了。”
裴元不想多說,“且靜觀其變吧。既然現在進攻我們沒有意義,那‘小武松’也該做點有意義的事情了。”
說到這里,裴元又強調了一句,“而且我們做的也不算是無用功,眼下確實需要進行大量采伐。”
“知為道人已經對我說過了,他有很大把握明后天都有雨。”
“既然我們來不及趕到陽谷城了,那最好是原地做些預備,免得事到臨頭再慌亂。”
蕭韺聽到這個,又覺得此事不太靠譜了,“靠這個修造營地沒有那些木板、氈布,想靠這玩意兒修造一個能擋風雨的營地?談何容易!
裴元卻笑了笑,敷衍道,“那些流賊的營地,不都是就地取材嗎?上次我們不是還住過”
蕭韺想了想,嘆了口氣。
也對,流賊們就沒那么講究,現在,官軍也講究不起來。
想到裴元剛才提起的知為道人,蕭韺抬頭望天。
天上依舊陰沉沉的,暫時沒看到有要下雪的意思。
蕭韺正出神著,好巧不巧,那陰沉的云層恰好稀薄,漏下一束光來。
蕭韺頓時不淡定了。
他向裴元問道,“你看到剛才那是什么了嗎?”
裴元也瞥見了那道陽光,這種時刻,他當然是果斷否認,“沒看到。”
蕭韺扭頭,想要指著那束光質問裴元。
可惜,天上的云層移動的快,眨眼間那束陽光又消失在厚厚的陰云中。
蕭韺沉默片刻,也沒糾結陽光的事情,而是直接向裴元沉重的說道,“那知為道人靠譜嗎,別把我們全都坑了。”
今天都過去一半了,別說下雪了,剛才都特么出太陽了。
裴元斬釘截鐵的說道,“知為道人道法高深,絕對不會虛言。現在最重要的,就是為即將到來的雨雪做準備,以免真要下雪的時候,措手不及。”
蕭韺忍了又忍,終究沒再質疑出聲。
蕭韺和谷大用能對裴元有這么高的容忍度,完全是因為他們也拿不出任何的辦法,只能就死馬當做活馬醫了。
至少比起他們的慌亂不安,裴元還是有思路的。
兵士們忙碌一場,漸漸腹中饑餓,時不時開始有人抱怨起來。
陳頭鐵帶著弓手入了林子,也沒打到多少獵物。
臨出山的時候,才有人僥幸發現了一窩野豬,勉強算是有點收獲。
等陳頭鐵他們把那幾支野豬獵了回來,又遇到了新的問題。
所有的輜重都被扔在后面,連煮東西的鍋都沒有。
裴元見狀,只能讓人把那幾支野豬開膛處理了,隨后抹上泥巴扔到松枝燃起的火堆里,直接將就著烤了。
等到把野豬烤熟,也不管肥的瘦的,通通用刀割成一條條的,勉強讓每人吃上了幾口。
烤熟的野豬又腥又膩,而且還沒有放鹽,不少人吃了一條熟肉,就再也吃不下去了,這倒是另類的解決了隊伍的饑餓問題。
然而隨著這頓難咽的飯食入肚,那些徐州兵上下,越發的意識到了眼前的困局。
那慌亂的氣氛,在暗地里開始蔓延。
下午的時候,裴元仍舊讓那些士兵伐木,然而隨著軍心不穩,就連伐木的工作的效率,也開始大幅度的下降了。
裴元反常的沒有進行高壓的管理,而是順應變化調整著節奏,讓那些士兵輪換著休息。
那平整好的營地上,堆積的木料越來越多。
但是光憑這些東西,怎么也不像是能建成一個營地的樣子。
蕭韺見局面如此,心中慌亂起來,又再次找到裴元。
這次他索性直白的暗示了下,憑借隊伍中現有的快馬,足夠少量人從這困局中沖出去了。
至于徐州衛損失的這些士兵,他也可以設法讓陸訚從中協調,把這件事壓下去。
裴元聽了,又像是沒聽。
他完全沒有理會蕭韺的話,仍舊在仔細觀察那些監視這邊的流賊斥候。
蕭韺見裴元油鹽不進,一時也沒有太好的辦法。
現在整支隊伍中只有兩隊相對成規模的騎兵,一隊是裴元的錦衣衛親兵,另外一隊則是由徐州衛的千戶丁鴻帶領著。
丁鴻在夾擊霸州流賊,輔助這邊的主力沖破圍困后,就緊急脫戰,游離在了戰場外圍。
現在更是找不到人影了。
若是想要跑路,沒有裴元的協助是不可能了。
蕭韺耐著性子也去看那些斥候。
他是有心人,仔細看之下,發現那些斥候明顯的散漫了許多,有幾個離得這邊,還比較近。
裴元邊觀察邊解釋道,“剛才這邊吃東西的時候,有斥候沖過來抵近觀察,然后他們還大膽的滯留在原地,沒有退回去。”
接著裴元自言自語道,“我軍如此狼狽,賊人輕慢已極。”
蕭韺見裴元在這種情況下,仍有心思觀察敵方斥候的反應,心中又泛起了嘀咕。
這裴元,對眼前的局面,到底是心里有數還是心里沒數?
正在此時,遠處忽然有快馬向這邊奔來。
裴元和蕭韺都神色嚴肅的看去。
錦衣衛親兵那邊,立刻有兩人上馬,迅速的迎了出去。
隨著兩邊靠近,戰馬的速度不約而同的降了下來。
裴元對蕭韺道,“看來是自己人。”
很快,那兩騎錦衣衛帶了一個騎兵過來。
那個騎兵正是丁鴻麾下的徐州騎,見到裴元便激動的說道,“千戶,果然如你所料。丁副千戶,讓我過來復命。”
裴元豁然起身,臉上露出喜色,“好!”
接著對身邊的親衛喝道,“立刻讓程雷響和陳頭鐵帶兵過來。再讓老子的錦衣衛動一動,把那些流賊的斥候全部干掉。”
等那傳令的親兵走了,又向身邊服侍的親兵吩咐道,“為我備馬,再替我尋一件合身的罩甲來。”
裴元上次的罩甲,在戰斗中被毀壞的差不多了,裴元自然不會冒險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罩甲上陣。
蕭韺聽了這一連串的命令,立刻意識到,這就是裴元一直在等的機會。
他不敢這時候打攪裴元的指揮,心情卻情不自禁的期待了起來。
很快隨著傳令親兵的呼喊,陸陸續續有運送木料的士兵停下,茫然的等待著自己的軍官。
陳頭鐵和程雷響從遠處奔來,迅速的集結著自己的部隊。
他們兩人之前就聽裴元提過這次的計劃,下午的時候借著兵士發泄不滿,也好好的休整了一番。
這會兒得到裴元的命令,立刻開始呼喊著召集士兵。
等到士兵集結的動靜鬧出,不管是官軍這邊,還是流賊這邊,所有人都意識到要有大動作了。
那些散漫的流賊斥候,立刻警覺了起來。
只是還沒等他們緊急回報,一直養精蓄銳的錦衣衛親軍就縱馬沖去,將那些騎著劣馬,還沒跑起來的斥候一一斬殺。
裴元帶來的錦衣衛親兵第一次出擊,立刻以干凈利落的身手,讓谷大用和蕭韺等人神色微變。
很快,出擊的錦衣衛,就騎著馬,拖著那斥候的尸體回來,扔在了營地跟前。
錦衣衛們的動作,和拋在地上的尸體,讓營地里的氣氛慢慢的轉變著。
官軍們現在軍心惶惶不安,正是最需要盼頭的時候。
無論裴元打算做什么,總比在這里等死強吧?!
是以,這會兒看到裴千戶要有動作,都異常的振奮。
就連那些忙著伐木的輔兵,都多了些指望,腳步也輕快了不少。
裴元披掛完畢,騎著馬在陣前一遍遍的趟過。
等到陳頭鐵和程雷響的士兵都集結了,才停下馬來,鼓舞士氣。
他看著那些士兵,目光在他們臉上掃過。
接著只用一句話,就點燃了這些已經窮途末路的官軍的斗志。
“走!跟老子搶糧食去!老子就是戰死,也他媽不想餓死!”
那些士兵中午吃了犯惡心的野豬肉,這會兒正為接下來的斷糧憂慮著呢,聽到裴元這話,立刻歡呼起來。
蕭韺心中一動,莫非裴元散出去的騎兵找到了附近的村落。
現在準備劫掠村鎮了?
蕭韺立刻也跟著說道,“我愿與裴千戶同去!”
得了糧食,就能度過眼前的危機。
等回了京城,還能拿出真憑實據彈劾裴元一本。
這就是雙贏。
那些士兵只以為是口號,都跟著大喊,“我愿與裴千戶同去!”
裴元也不廢話,直接大喝一聲,“走!”
旋即,帶了以選鋒家丁和江湖人物組成的近衛走在了最前方,后面的隊伍這會兒都存了殊死一搏的念頭。
他們都被裴元那誠懇的話說服了。
和餓死在這荒野里相比,好像戰死沙場的確不算什么。
大隊的兵馬氣勢洶洶的跟著裴元前進,做好了和那些亂賊決一死戰的心理建設。
這些徐州衛的兵馬本就身體強壯,在戰場上的表現雖然不盡如人意,但是經歷了幾場小仗,慢慢也建立起了信心。
他們的確沒有流賊的那股狠勁,面對刀刀見血的廝殺,也沒有那種豁出性命的氣勢。
但是冷兵器時代的戰斗,很大因素還是要看身體素質的。
隨著徐州衛士兵戰斗次數增加,他們身體素質體現出來的優勢也很快被他們意識到。
當他們知道自己很強壯,當他們知道那些營養不良的兇狠流賊,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后,這些士兵也慢慢有了氣勢。
只不過這殺氣騰騰的隊伍,在上路之后沒多久,居然越走越遲疑,越走越迷惑。
這、這不是我們剛逃來的方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