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略略問過細節,趕緊去繼續刷好感。
這會兒天色已晚,裴元索性也不去別處了,就讓人在正中佛堂中擺下宴席,要款待眾舉人們。
眾多舉人們見有佛像在旁,開始還有些放不開,但是那住持智信和尚聽說后,卻笑瞇瞇的表示,佛國亦有人間煙火。
舉人們仍舊有些局促。
五大三粗的錦衣衛們卻不管這些。
他們平日就在西院吃住,多有粗鄙不堪的舉動,早就習慣這些泥胎木塑了。
一個個將長桌拼起,整治酒飯。
智化寺中便有能供應二百多士兵日常用餐的廚灶,只是一通閑話的工夫,桌上便擺好了餐食。
等到舉人們看著擺了滿桌的雞鴨魚肉,看看笑吟吟讓小和尚奉茶的智信住持,再看看四周的佛像菩薩,瞬間都也有些通透了。
他們本就是人中精英,對宗教的祛魅也只是一瞬間。
眾人這一天,心緒大起大伏,正是要來幾杯壓驚的時候。
裴元一招呼,眾多山東舉人便都自覺的分主、賓、陪坐下。
經歷了昨天那一場,眾舉人都知道裴元的酒量不大,于是觥籌交錯間,很默契的出現了眼花繚亂的組合,讓裴元既有充分的參與感,又能喝的不多。
裴元微醺之下很是盡興。
見場中氣氛熱絡,都在稱兄道弟,又忽然醒悟過來。
一時的情緒激蕩,或許能讓他們這些舉人和自己坐在一起暢飲,但是等到他們中了進士之后,他們還記得這佛堂里的推杯換盞,暢談交心嗎?
他們會很自然的融入各自的圈子,甚至在選定了自己的立場后斷然決裂。
自己是不是應該用某種羈絆,將此刻的關系固化下來。
若是像《水滸傳》里那樣義結金蘭,又顯得草莽且幼稚了。
那我該怎么辦呢?
裴元想著,忽然心中一動,端著酒杯站了起來。
正熱鬧飲酒的舉人們見千戶哥哥有話要說,都停下笑鬧,看著裴元。
裴元目光掃過眾人,借著酒意大聲道,“各位都是本次恩科的舉子,年華正茂,前途無量。此情此景讓我不禁想起了當年的一段佳話。”
不少人聽了,都很感興趣的附和問著。
裴元道,“當初甲申科的時候,也曾有這么一些年輕人,意氣相結,同登金榜。后來他們天各飄零,四處為官。”
“一時到了快四十年后,南京戶部尚書王軾入京公干,才與聚在京中的九位甲申科同榜進士相會,他們很是高興,于是去刑部尚書閔珪家歡宴一場。”
“而那時他們已經或為內閣大學士、或為都憲、或為各部三堂。”
眾舉人聽著,各自心中遙想,一時情懷激蕩不已。
他們也正是想要施展抱負的熱血年齡,又站在了科舉這個決定人生的十字路口。
那種好兄弟們多年之后,頂峰相會,各為部堂高官的場景,不就是他們幻想中的成功人生嗎?
就聽裴元繼續道,“你等可知那十人為誰?”
眾舉人紛紛好奇,七嘴八舌的問道,“都是哪些前輩?”
裴元道,“在場十人,乃是戶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李東陽、都察院左都御使戴珊、兵部尚書劉大夏、刑部尚書閔珪、工部尚書曾鑒、南京戶部尚書王軾、吏部左侍郎焦芳、戶部左侍郎陳清、禮部右侍郎謝鐸和工部右侍郎張達。”
眾萌新聽著那一串讓人高山仰止的名字,艷羨著那些大權在握的官職,一時間被騷動的渾身都癢。
裴元又道,“他們一場歡宴,十分開心,特地請畫工為他們繪制群像,做成一畫叫做《甲申十同年圖》,并各自題詩作為紀念。”
“前內閣首輔李東陽,親筆為聯詩做序,寫道,今吾十人者皆有國事吏責,故其詩于和平優裕之間,猶有思職勤奮之意。”
“老一輩的風采,真是讓人心向往之。”
眾舉人都羨慕麻了,有人納悶的詢問道,“千戶哥哥怎么知道的這么詳細?”
裴元低調的表示,“內子的祖父,便是十人之一。”
眾人紛紛驚呼,“不想嫂子竟有這等出身。”
就、就很有一種傳奇照進現實的夢幻感。
焦妍兒的身份有些特別,裴元不好多提,當即一帶而過,左右看看,感慨說道,“此時此刻你我白衣相聚,焉知彼時彼刻不能頂峰相逢?”
眾人被裴元鼓動的熱血沸騰,若不是身份不對,幾乎有人要問千戶哥哥是否想要招安。
裴元端著酒杯,圖窮匕見道,“我有一個提議,咱們不如效仿先賢,就找來畫師作畫,記錄下此刻的盛景。”
“他日各位若為大學士、若為都憲、若為部堂,若…,有重逢的時候,也可憑此懷念你我今日相交。”
舉人們早就被說的熱血沸騰,沖昏了頭腦,對此紛紛叫好。
也有些理智的,經歷了今天這一遭,見識了京城的龍潭虎穴后,也不覺得自己未來就能如何。
只湊趣的跟著摻和。
裴元見眾人都同意,當即安排陳心堅速速去請畫師。
陳心堅家也是老錦衣衛出身了,又世代在東廠用刑,人面還是挺廣的。
裴元和他們吹了一會兒,陳心堅就領來了一個據說水平極好的畫師,為他們作畫。
其他人都知道主角是這十二舉人,都紛紛避讓。
裴元也假惺惺的起身,卻被眾舉人連忙攔住。
于是,裴元在長桌居中而坐,十二個弟弟分列兩旁。
眾人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對未來一片憧憬。
等到第二日,裴元從酒意中緩過來,竟又睡到午時了。
裴元揉了揉有些疼痛的額頭,呼喚人過來服侍。
立刻有親兵送出來臉盆和毛巾,又張羅著準備吃食。
裴元這才意識到,昨晚是在智化寺睡的,難怪沒有侍女伺候。
終究不是家里,裴元緩了緩神,就用盆中清涼的井水洗了把臉,又用毛巾擦干。
這會兒陳心堅也知道裴元醒來,連忙進來服侍,順便將一幅已經干透了的畫卷拿了過來。
“千戶,這是昨晚畫師所做,要是沒什么問題的話,卑職就讓人去裝裱起來。”
裴元展開一看,描繪的正是昨天眾人晚宴的事情。
或許是出于寫實,畫師就連背后的場景也一并畫入其中。
裴元居中而坐,身后的背景是乃是釋迦牟尼佛,兩側站著大梵天和帝釋天。又隱隱有千佛之影,似在壁上。
裴千戶神態從容,眾舉人各形各象,非常生動。
就是、就是…
裴元數了數人,沉默了片刻。
隨后向陳心堅問道,“霍韜哪去了,昨天怎么沒和你們一起?”
陳心堅說道,“霍韜之前就考過一場,知道這些門道。他見張松不往好路引,既不想得罪張松,也不想摻和,就去和千戶那弟弟歐陽必進打交道去了。”
“聽說兩人都對對方的學問很是佩服,今日一早,霍韜就又出去和歐陽必進會文了。”
裴元心里有數了。
霍韜身為廣東靚仔,并不差這個錢,他又有豐富的考試經驗,對那些盤外招想必也有些想法了。
霍韜不愿意淪為幫兇,以后受到這些同年的排擠,又不好給張松這個老資歷的同事拆臺,于是只能去和歐陽必進玩耍了。
裴元嘆息一聲,向陳心堅問道,“昨夜那畫師呢,看看能不能在畫上再添上一兩人。”
陳心堅瞧了瞧那滿滿當當的構圖,委婉道,“怕不好加,人都坐滿了,再添一人就得站著了。何況其他人會怎么想?”
裴元心道也是。
改來改去的,要是他們以后不認賬了,那就不美了。
見裴元沉吟,陳心堅問道,“要不我再把呂指揮使叫來瞧瞧?”
“什么呂指揮使?”裴元一愣,接著面色一變,警惕的看著陳心堅。
這個濃眉大眼的家伙,該他媽不會叛變了吧?
陳心堅委屈的說道,“千戶莫多想,我說的是昨天那個畫師,他叫呂紀,乃是先帝封的錦衣衛指揮使。我家和他有點交情,這才能請來的,價錢可不便宜。”
呂紀?
裴元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再看手中的畫,哪還舍得再添一筆。
這畫要是放到后世,加上畫軸、盒子都能換等重的黃金了。
裴元連忙將畫小心的遞給陳心堅,“好好好,快去裝裱了,切莫出了差池。”
陳心堅接過畫,正要往外走,裴元又叫住,詢問道,“對了,謝彬他們去哪里了?”
陳心堅聽到裴元問謝斌等人,于是答道,“他們喝的不少,千戶回去之后,還又要了些酒。這會兒應該還在寺中禪房睡著呢。”
裴元“嗯”了一聲,稍一沉吟,對陳心堅道,“裝裱的時候放一張長一些的襯紙。等到那些人酒醒透了,你就拿著這畫去給他們看。”
“等他們看過了,就讓他們各自題詩。”
陳心堅聽著,正要應下。
就見裴元看著陳心堅,用平靜的語氣說著冷酷的話,“沒有題詩的,你就找個機會替我殺了他。”
陳心堅聽得心中一凜。
裴元繼續道,“一人沒題就殺一人,十二人都不題,那就都殺了。這科不成,我還能再等。”
陳心堅聽著裴元這殺氣十足的話,趕緊低下頭去,“卑職明白。”
裴元臉上的冷意和緩了些,溫聲向陳心堅道,“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嗎?”
陳心堅連忙道,“卑職不知。”
裴元嘆了口氣,說道,“因為你之前給他們看到的太多了,我必須替你補這個口子,下去做事吧。”
裴元在PUA的陳心堅一陣汗流浹背后,爽爽的起來吃了點東西。
他看了看自己案頭的那三份奏疏,拿起來去找張松。
張松正在鎮撫房中處理著公務,他的職責和朝廷的通政使差不多,也是把各類的文件審閱后,寫個簡單的摘要貼在外面,以便裴元處理。
見到裴元過來,張松連忙起身。
裴元示意張松坐下,然后將那三份奏疏扔在他的桌子上,“去查查這三件事。”
張松將奏疏展開,看了幾眼,隨后問道,“是要應付禮部還是…”
裴元道,“好好查查。只要那里產出的糧食籽粒飽滿,結穗又多,你就讓人把那嘉禾周遭一畝的糧食,給我連根取來,我要親自瞧一眼。”
說完,還明確了下,“就算是奏疏上的內容有所夸大也無妨,我想要的是那些好糧食。”
裴元對農業科學不是很懂,也不太了解自己那點半吊子的水平管不管用。
他只是本能的覺得,如果把各地好的糧食集中在一起種植,然后由著它們長出更好更強壯的糧食,應該會起到作用。
好糧食的標準是什么來著?
籽粒多,莖稈矮,好像是這樣…
就算一兩次不成,多試幾次或許就會有效果了。
而裴元手中這小小的權力,只要能發揮出來,就能輕而易舉的為他找到整個天下最好的那些糧食。
裴元看著那三本奏疏,琢磨起來。
或許,該把這些喜歡搞祥瑞的地方官,趕到這個新的賽道才好。
他看了看張松的桌案上,詢問道,“前兩天我要轉給禮部的那些奏疏呢?”
張松聞言,趕緊從旁邊的一個箱子里取了出來,口中還解釋了一下,“禮部的這些公文都是需要咱們千戶所查證的,若是就這么直接送回去,只怕會落人口舌。”
“不如就先放幾天,也好杜絕非議。”
裴元笑了笑,說道,“沒必要。”
說著,翻開一本,見上面批的“查無實據”,隨后向張松伸手示意。
張松趕忙把筆遞了過來,裴元又在后面補了一句,“冀圖幸進。”
又翻開一本,見上面批的是“妖言惑眾,所言不實”,于是又補了一句,“媚君罔上,有失臣體。”
裴元小小的任性著,挨個補了一遍。
等確保把別的賽道統統堵死,這才拿出那三本奏疏,口中嘟囔道,“本該查實了再說的,算你們走運,就當是千金買馬骨了。”
接著提筆在那三本奏疏上寫道,“嘉禾發秀,昭應昌期。太平之符,于是乎在。非止陛下德通神祇,亦有州縣撫育群生。”
寫完之后,裴元把奏疏放在一起,對張松說道,“等會兒就讓人給禮部送過去。若是他們有疑問,你就告訴毛紀,我是個壞人,從來都是,不要覺得我一直都很好說話。”